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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七 第六十一回 韩道国筵请西门庆 李瓶儿苦痛宴重阳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解禳祭灯法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第六十三回 亲朋祭奠开筵宴 西门庆观戏感李瓶 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央潘金莲 合卫官祭富室娘 第六十五回 吴道官迎殡颁真容 宋御史结豪请六黄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致赙 黄真人炼度荐亡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断幽情 第六十八回 郑月儿卖俏透密意 玳安殷勤寻文嫂 第六十九回 文嫂通情林太太 王三官中诈求奸 第七十回 西门庆工完陞级 群僚廷参朱太尉

属类:古代小说- -[作者: 兰陵笑笑生] -[阅读: 89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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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九日愁何限,重上心来益断肠。
秋色夕阳俱淡薄,泪痕离思共凄凉。
征鸿有队全无信,黄菊无情却有香。
自觉近来消瘦了,频将鸾镜照容光。
话说一日,韩道国晚夕铺中散了,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儿与他商议:“你我被他照顾,此遭挣了恁些钱,就不摆席酒儿请他来坐坐儿?休说他又丢了孩儿,只当与他释闷,也请他坐半日。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些。就是后生小郎看着,到明日就到南边去,也知财主和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韩道国道:“我心里也是这等说。明日是初五日,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叫个厨子,安排酒席,叫两个唱的,具个柬帖,等我亲自到宅内请老爹散闷坐坐。我晚夕便往铺子里睡去。”王六儿道:“平白又叫什么唱的!只怕他酒后要来这屋里坐坐,不方便。隔壁乐三嫂家常走一个女儿申二姐,年纪小小儿的,打扮又风流,又会唱时兴的小曲儿,倒请将他来唱唱罢。等晚夕酒阑上来,老爹若进这屋里来,打发他过去就是了。”韩道国道:“你说的是。”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这韩道国走到铺子里,央及温秀才写了个请柬儿,走到对门宅内,亲见西门庆。声喏毕,说道:“老爹明日没事,小人家里治了一杯水酒,无事请老爹贵步下临,散闷坐一日。”因把请柬递上去。西门庆看了,说道:“你如何又费此心?我明日倒没事,衙门中回家就去。”那韩道国作辞出门,来到铺子做买卖。
到次早,拏银子叫后生胡秀,拏篮子往街上买鸡蹄鹅鸭鲜鱼嗄饭菜蔬;一面叫厨子在家整理割切。使小厮早拏轿子接了申二姐来。王六儿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客座内打扫收拾桌椅干净,单等西门庆来到。等到午后,只见琴童儿先送了一坛葡萄酒来;然后西门庆坐着凉轿,玳安王经跟随,到门首下轿;头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纬罗直身,粉头皂靴。韩道国接迎入内,见毕礼数,说道:“又多谢老爹赐将来酒!”正面独独安放一张校椅,西门庆坐下。不一时,王六儿打扮出来,头上银丝䯼髻,翠蓝绉纱羊皮金滚边的箍儿,周围插碎金草虫啄针儿;白杭绢对衿儿,玉色水纬罗比甲儿,鹅黄挑线裙子;脚上老鸦青光素缎子高底鞋儿,羊皮金缉的云头儿;耳边金丁香儿:打扮的十分精致。与西门庆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回后边看茶去了。须臾,王经红漆描金托子,拏了两盏八宝青豆木樨泡茶,韩道国先取一盏,举的高高奉与西门庆,然后自取一盏,旁边相陪。吃毕,王经接了茶盏下去。韩道国便开言说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妇蒙老爹看顾,王经又蒙抬举,叫在宅中答应,感恩不浅。今日与媳妇儿商议,无甚孝顺,治了一杯水酒儿,请老爹过来坐坐。前日因哥儿没了,虽然小人在那里,媳妇儿因感了些风寒,不曾往宅里吊问的,恐怕老爹恼。今日一者请老爹解解闷,二者就恕俺两口儿罪。”西门庆道:“无事又教你两口儿费心。”说著,只见王六儿也在旁边小杌儿坐下。因向韩道国道:“你和老爹说了不曾?”道国道:“我还不曾说哩。”西门庆问道:“是什么?”王六儿道:“他今日心里要内边请两位姐儿来伏侍老爹,恐怕老爹计较,又不敢请。隔壁乐家常走的一个女儿,姓申,名唤申二姐,诸般大小时样曲儿连数落都会唱。我前日在宅里,见那一位郁大姐,唱的也中中的,还不如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请了他来唱与爹听,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与他娘们听。他也常在各人家走。若叫他,预先两日定下他,他并不敢误了。”西门庆道:“既是有女儿,一发好了,你请出来我看看。”
不一时,韩道国教玳安上来:“替老爹宽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拏果菜案酒上来。无非是鸭腊虾米海味烧骨秃之类。当下王六儿把酒打开,烫热了,在旁执壶,道国把盏,与西门庆安席坐下。然后才叫上申二姐来。西门庆睁眼观看他:高髻云鬟,插著几枝稀稀花翠,淡淡钗梳。绿衫红裙,显一对金莲趫趫;桃腮粉脸,描两道细细春山。青石坠子耳边垂,糯米银牙噙口内。望上花枝招飐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便道:“请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岁了。”又问:“你记得多少小唱?”申二姐道:“小的大小也记百十套曲子。”西门庆令韩道国旁边安下个坐儿与他坐。那申二姐向前行毕礼,方才坐下,先拏筝来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汤饭,添换上来,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落后酒阑上来,西门庆吩咐:“把筝拏过去,取琵琶与他,等他唱小词儿我听罢。”那申二姐一迳要施逞他能弹擅唱,一面轻摇罗袖,款跨鲛绡,顿开喉音,把弦儿放得低低的,弹了个“四不应”〔山坡羊〕:
“一向来,不曾和冤家面会,肺腑情难捎难寄。我的心诚想着你,你为我悬心挂意。咱两个相交不分个彼此,山盟海誓心中牢记。你比莺莺重生而再有,可惜不在那蒲东寺。不由人一见了眼角留情来呵,玉貌生春你花容无比。叫了声娇姿,你教人目断东墙,把西楼倦倚。
意中人,两下里悬心挂意,意儿里不得和你两个眉来眼去。去了时强挨孤枕,枕儿寒衾儿冷剩瑶琴独对。病体如柴瘦损了腰肢。知道你夫人行应难离,倒等的我寸心如醉。最关心伴着这一盏寒灯来呵,又被风弄竹声只道多情到矣。急忙忙出离了书帏,不想是花影轻摇,月明如水。”
唱了两个〔山坡羊〕,叫了斟酒。那韩道国教浑家筛酒上来,满斟一盏,递与西门庆。因说:“申二姐,你还有好〔锁南枝〕,唱两个儿与老爹听。”那申二姐改了调儿,唱〔锁南枝〕道:
“初相会,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鬖鬖两朵乌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脸赛夭桃,手如嫩笋。若生在画阁兰堂,端的也有个夫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够改嫁从良,胜强似弃旧迎新。
初相会,可意娇,月貌花容风尘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肠百事难学。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则愿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半霎欢娱,权且将闷减愁消。”
西门庆听了这两个〔锁南枝〕,正打着他初请了郑月儿那一节事来,心中甚喜,赞他叫了个赏音。王六儿在旁满满的又斟上一盏,笑嘻嘻说道:“爹,你慢慢儿的消饮。申二姐这个才是零头儿,他还记得好些小令儿哩。到明日闲了,拏轿子接了,唱与他娘们听。”又说:“宅中那位唱姐儿?”西门庆道:“那个是常在我家走的郁大姐,这好些年代了。”王六儿道:“管情申二姐到宅里,比他唱的高。爹到明日呼唤他,早些儿来对我说。我使孩子早拏轿子去接他,送到宅内去。”西门庆因说:“申二姐,我重阳那日使人来接你,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说那里话,但呼唤小的,怎敢违阻?”西门庆听见他会说话儿,心中大喜。不一时,交杯换盏之间,王六儿恐席间说话不方便,教他唱了几套,悄悄向韩道国说:“教小厮招弟儿,送过他那边乐三嫂家歇去罢。”临去拜辞西门庆,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一包儿三钱银子,赏赐与他买弦。那申二姐连忙花枝招飐,向西门庆磕头谢了。西门庆约下:“我初八日使人请你去。”那王六儿道:“爹只教王经来对我说,等这里教小厮送他去。”那申二姐拜辞了韩道国夫妇,招弟领着往隔壁去了。
那韩道国打发申二姐去了,与老婆说知,就往铺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门庆掷骰饮酒。吃了一回,两个看看吃的涎将上来,西门庆推起身往后边更衣,就走入妇人房里,两个顶门顽耍。王经便把灯烛拏出来,在前半间内,和玳安琴童儿三个做一处饮酒。那后生胡秀,不知这多咱时分在后边厨下偷吃多几碗酒,打发厨子去了,走在王六儿隔壁半间供养佛祖先堂儿内,地下铺着一领席就睡着了。睡了一觉起来,原来与那边卧房止隔着一层板壁儿,忽听妇人房里声唤起来。这胡秀只见板壁缝儿透过灯亮儿来,只道西门庆去了,韩道国在房中宿歇,暗暗用头上簪子取下来,刺破透板缝中糊的纸,打一往那边张看。见那边房中亮腾腾点着灯烛,不想西门庆和老婆在屋里两个正干得好。伶伶俐俐,看见把老婆两只腿却是用脚带吊在床顶上,西门庆上身止著一件绫袄儿,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两个一来一往,一动一静,扉打的连声响亮。老婆口里百般言语都叫将出来,淫声艳语,通做成一块。良久,只听老婆说:“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著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顾的那些儿了!”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著那里过日子哩!”西门庆道:“你既是一心在我身上,到明日等卖下银子,这遭打发他和来保起身,一发留他长远在南边立庄,做个买手。家中已有甘伙计发卖,那里只是缺少个买手,看着置货。”老婆道:“等走过两遭儿回来,却教他去。省的闲着在家做什么!他说道,倒在外边走惯了,一心只要外边去。他江湖从小儿走过,什么买卖客货中事儿不知道?你若下顾他,可知好哩。等他回来,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随你把我安插在那里就是了。我若说一句假,把淫妇不値钱身子就烂化了。”西门庆道:“我儿,你快休赌誓!”这里两个一动一静,都被这胡秀听了个不亦乐乎。
那韩道国先在家中不见胡秀,只说往铺子里睡去了。走到缎子铺里,问王显荣海,说他没来。韩道国一面又走回家,叫开门,前后寻胡秀,那里得来?只见王经陪玳安琴童,三个在前边吃酒。这胡秀听见他的语音来家,连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不一时,韩道国点灯寻到佛堂地下,看见他鼻口内打鼾睡,用脚踢醒,骂道:“贼野狗死囚,还不起来!我只说先往铺子里睡去,你原来在这里挺的好觉儿。还不起来跟我去?”那胡秀起来,推揉了揉眼,楞楞睁睁,跟道国往铺子里去了。
西门庆弄老婆,直弄够有一个时辰,方才了事。烧了王六儿心口里并屄盖子上尾停骨儿上共三处香。老婆起来,穿了衣服,教丫鬟打发舀水净了手。重筛暖酒,再上佳肴,情话攀盘,又吃了几锺,方才起身上马。
玳安王经琴童三个跟着,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气。走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睡在床上,见他吃的酣酣儿的进来,说道:“你今日在谁家吃酒来?”西门庆悉言:“韩道国家请我。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闷。他家叫了个女先生申二姐来,年经小小,好不会唱,又不数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阳,使小厮拏轿子接他来家唱两日你们听,就与你解解闷。你紧自心里不好,休要只顾思想他了。”说著,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火上替我煎著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你看着成日好模样儿罢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还来缠我起来。”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又道:“一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是不迟。”那西门庆坐了一回,说道:“罢罢!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李瓶儿道:“著来!你去,省的屈着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你不去,却忙愡儿来我这屋里缠!”西门庆道:“你恁说,我又不去了。”那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么!”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这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药。拏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簌从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那盏药。正是: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不说李瓶儿吃药睡了。单表西门庆到于潘金莲房里。金莲才教春梅罩了灯,上床睡下。忽见西门庆推开门,进来便道:“我儿,又早睡了?”金莲道:“稀行!那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因问:“你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西门庆道:“韩伙计打南边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与我释闷,二者照顾了他外边走了这遭,请我坐坐。”金莲道:“他便在外边,你在家却照顾了他老婆了。”西门庆道:“伙计家,那里有这道理!”妇人道:“伙计家,有这个道理?齐腰拴著根线儿,只怕肏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们哩,俺们知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时,贼淫妇他没在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教他戴了来这里施展。大娘孟三儿这一家子那个没看见?乞我相问著,他那脸儿上红了。他没告诉你?今日又摸到那里去了,贼没廉耻的货,你家外头还少哩!也不知怎的一个大摔瓜长淫妇,乔眉乔样,描的那水鬓长长的,搽的那嘴唇鲜红的,倒像人家那血屄,什么好老婆,一个大紫膛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欢他那些儿!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将来,却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捎话儿。”那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怪小奴才儿,单管只胡说!那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他又没出来。”妇人道:“你拏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迳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见西门庆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妇人探出手来把裤子扯开,摸见那话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说道:“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到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现放著不语先生在这里强道!和那淫妇怎么弄耸,耸到这早晚才来家?弄的恁软如鼻涕浓瓜酱的,嘴头儿还强哩!你赌个儿誓,我教春梅舀一瓶子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肏遍巷,属皮匠的——缝著的就绱。”几句说的西门庆睁睁的。
上的床来,教春梅筛热了烧酒,把金穿心盒儿内药,拈了一粒,放在口里咽下去。仰卧在枕上。令妇人:“我儿,你下去替你达品品,品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一迳做乔张致,便道:“好干净儿,你在那淫妇窟咙子里钻了来,教我替你咂,可不臜杀了我!”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单管胡说白道的,那里有此勾当?”妇人道:“那里有此勾当,你指著肉身子赌个誓么?”乱了一回,教西门庆下去使水,西门庆不肯下去。妇人旋向袖子里掏出通花汗巾来,将那话抹展了一回,方才用朱唇裹没,呜咂半响,登时咂弄的那话奢棱跳脑,暴怒起来。乃骑在妇人身上,纵麈柄自后插入牝中,两手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肆行扉打,连声响亮。灯光之下,窥玩其出入之势。妇人倒伏在枕畔,举股迎凑者久之,西门庆兴犹不惬,将妇人仰卧朝上,那话上使了粉红药儿,顶入去,执其双足,又举腰没棱露脑掀腾者将二三百度。妇人禁受不的,瞑目颤声,没口子叫:“达达,你这遭儿只当将就我,不使上他也罢了!”西门庆口中呼叫道:“小淫妇儿,你怕我不怕?再敢无礼不敢?”妇人道:“我的达达,罢么。你将就我些儿,我再不敢了。达达慢慢提,看提撒了我的头发。”两个颠鸾倒凤,又狂了半夜,方才体倦而寝。
话休饶舌。又早到重阳令节。西门庆对吴月娘说:“韩伙计家前日请我,席上唱的一个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会唱,琵琶筝都会。我使小厮接他去。等接了他来,留他两日,教他唱与你们听。”于是吩咐厨下,收拾酒果肴馔。在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帘来,阁家宅眷在那里饮酒,庆赏重阳佳节。不一时,王经轿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后边,与月娘众人磕了头。月娘见他年小,生的好模样儿,问他套数,倒会不多。若题诸般小曲儿,〔山坡羊〕、〔锁南枝〕,兼〔数落〕,倒记的有百十来个。一面打发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后边唱了两套。然后花园摆设下酒席。那日西门庆不曾往衙门中去,在家看着栽了菊花,请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拏琵琶在旁弹唱。那李瓶儿在房中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请了来,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着精神,陪西门庆坐。众人让他酒儿,也不大好生吃。西门庆和月娘见他面带忧容,眉头不展,说道:“李大姐,你把心放开,教申二姐唱个曲儿你听。”玉楼道:“你说与他,教他唱什么曲儿,他好唱。”那李瓶儿只顾不说。正饮酒中间,忽见王经走来说道:“应二爹常二叔来了。”西门庆道:“请你应二爹常二叔在小卷棚里坐,我就来。”王经道:“常二叔教人拏了两个盒子在外头。”西门庆向月娘道:“此是他成了房子,买了些礼来谢我的意思。”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什么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这里吩咐看菜儿。”西门庆临出来,又叫申二姐:“你好歹唱个好曲儿,与他六娘听。”一直往前边去了。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随你心里说个什么曲儿,教申二姐唱个你听就是了!辜负他爹的心。比来为你叫将他来,你又不言语的。”于是催逼的李瓶儿急了,半日才说出来:“你唱个‘紫陌红径’俺们听听。”那申二姐道:“这个不打紧,我有。”于是取过筝来,排开雁柱,调定冰弦,顿开喉音,唱〔折腰一枝花〕:
“紫陌红径,丹青妙手难画成。触目繁华如铺锦,料应是春负我,我非是辜负了春。为着我心上人,对景越添愁闷。”
〔东瓯令〕“花零乱,柳成阴,正是蝶困蜂迷莺倦吟。方才眼睁,心儿里忘了想。啾啾唧唧呢喃燕,重将旧恨旧恨又题醒。扑扑簌簌,泪珠儿暗倾。”
〔四团花〕“悄悄的庭院深,默默的情挂心。凉亭水阁,果是堪宜宴饮。不见我情人,和谁两个开樽?把丝弦再理,将琵琶自拨,是奴欲宽闷情,怎如倦听!”
〔东瓯令〕“榴如火,簇红巾,有焰无烟烧碎我心。怀羞向前,欲待要摘一朵。触触拈拈不敢戴,怕奴家花貌不似旧时容。伶伶仃仃,怎宜样簪?”
〔梧桐树〕“梧叶儿飘,金风动,渐渐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日一日夜长,夜长难捱孤枕。懒上危楼望我情人,未必薄情与奴心相应。知他在那里,那里贪欢恋饮。”
〔东瓯令〕“菊花绽,桂花零,如今露冷风寒秋意渐深。蓦听的窗儿外,几声孤飞雁。悲悲切切如人诉,最嫌花下砌畔小蛩吟。咭咭聒聒,恼碎奴心。”
〔浣溪沙〕“风渐急,寒威凛,害相思最恐怕黄昏。没情没绪对着一盏孤灯,窗棂儿数遍还再轮。画角悠悠声透耳,一声声哽咽难听。愁来把酒强重斟,酒入闷怀珠泪倾。”
〔东瓯令〕“长吁气,两三声,斜倚定帏屏儿思量那个人。一心指望梦儿里,略略重相见。扑扑簌簌雪儿下,风吹檐马把奴梦魂惊。叮叮当当,搅碎了奴心。”
〔尾声〕“为多情,牵挂心。朝思暮想泪珠倾,恨杀多才不见影!”
唱毕,吴月娘道:“李大姐,你好甜酒儿吃上一锺儿。”那李瓶儿又不敢违阻了月娘,拏起锺儿来,咽了一口儿又放下了。强打着精神儿与众人坐的。坐不多时,下边一阵热热的来,又往屋里去了。
不说这里内眷。单表西门庆到于小卷棚翡翠轩,只见应伯爵与常时节在松墙下正看菊花。原来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葡、鸳鸯花之类。西门庆出来,二人向前作揖。常时节即唤跟来人把盒儿掇进来。西门庆一见便问:“又是什么?”伯爵道:“常二哥蒙你厚情,成了房子。无什么酬答,教他娘子制造了这螃蟹鲜,并两只炉烧鸭儿,邀我来同哥坐坐。”西门庆道:“常二哥,你又费这个心做什么?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说!他说道:‘别的东西儿来,恐怕哥不稀罕。’”西门庆令左右打开盒儿观看,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炸、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又是两大只院中炉烧熟鸭。西门庆看了,即令春鸿王经掇进去。吩咐:“拏五十文钱赏拏盒人。”因向常时节谢毕。琴童在旁掀帘,请入翡翠轩坐的。伯爵只顾夸奖不尽好菊花,问:“哥是那里寻的?”西门庆道:“是管砖厂刘太监送我这二十盆。”伯爵道:“连这盆?”西门庆道:“就连这盆都送与我了。”伯爵道:“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澄浆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跐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澄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
夸了一回,西门庆唤茶来吃了。因问:“常二哥几时搬过去?”伯爵道:“从兑了银子,三日就搬过去了。那家子已是寻下房子,两三日就搬了。昨见好日子,买刮了些杂货儿,门首把铺儿也开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铺儿里看银子儿。”西门庆道:“俺们几时买些礼来,休要人多了,再邀谢子纯、你,三四位。我家里整理菜儿抬了去,休费烦常二哥一些东西儿。叫两个妓者,咱们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时节道:“小弟有心也要请哥坐坐,算计来不敢请,地方儿窄狭,恐怕哥受屈驰。”西门庆道:“没的扯淡!那里又费你的事起来?如今使小厮请将谢子纯来,和他说说。”即令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伯爵因问:“哥,你那日叫那两个去?”西门庆笑道:“叫你郑月娘和洪四儿去。洪四儿令打掇鼓儿,唱慢〔山坡羊〕儿。”伯爵道:“哥,你是个人!你请他,就不对我说声?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桂儿风月如何?”西门庆道:“通色丝子女不可言。”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时,那等不言语,扭扭的?也是个肉佞贼小淫妇儿!”西门庆道:“等我到几时再去着,也携带你走走。你月娘儿会打的好双陆,你和他打两贴双陆。”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妇儿,休要惯了他!”西门庆道:“你这歪狗才,不要恶识他便好!”
正说著,谢希大到了。声喏毕,坐下。西门庆道:“常二哥如此这般,新有了华居,瞒着俺们已搬过去了。咱每人随意出些分资,休要费烦他丝毫。我这里整治停当,教小厮抬了他府上,我还助两个妓者,咱耍一日何如?”谢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资,俺们都送哥这里来就是了。还有那几位?”西门庆道:“再没人,只这三四个儿。每人二星银子就够了。”伯爵道:“十分人多了,他那里没地方儿。”正说著,只见琴童来说:“吴大舅来了。”西门庆道:“请你大舅这里来坐。”
不一时,吴大舅进入轩内。先与三人作了揖,然后与西门庆叙礼坐下。小厮拏茶上来,同吃了茶。吴大舅起身说道:“请姐夫到后边说句话儿。”西门庆连忙让大舅到于后边月娘房里。月娘还在卷棚内,与众姊妹吃酒听唱。听见小厮说:“大舅来了,爹陪着在后边坐着说话哩。”一面走到上房见大舅,道了万福,叫小玉递上茶来。大舅向袖中取出十两银子递与月娘,说道:“昨日府里才领了三锭银子。姐夫且收下这十两,馀者待后次再送来。”西门庆道:“大舅,你怎的这般计较?且使著,慌怎的?”大舅道:“我恐怕迟了姐夫的。”西门庆因问:“仓廒修理的也将完了?”大舅道:“还得一个月才完。”西门庆道:“工完之时,一定抚按有些奖励。”大舅道:“今年考选军政在迩,还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说说。”西门庆道:“大舅之事,都在于我。”说毕话,月娘道:“请大舅来前边坐。”大舅道:“我去罢。只怕他三位来有甚话说。”西门庆道:“没什么话。常二哥新近问我借了几两银子,买下了两间房子,已搬过去了。今日买了些礼儿来谢我。节间留他们坐坐,不想大舅来的正好。”于是让至前边坐下。月娘连忙教厨下打发菜儿上去。
琴童与王经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拏上小菜果酒上去。西门庆旋教开库房,拏出一坛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来。打开碧靛清,喷鼻香,未曾筛,先搀一瓶凉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贮于布甑内筛出来,醇厚好吃,又不数葡萄酒。教王经用小金锺儿斟一杯儿,先与吴大舅尝了。然后伯爵等每人都尝讫,极口称羡不已。须臾,大盘大碗嗄饭肴品摆将上来,堆满桌上。先拏了两大盘玫瑰果馅蒸糕,蘸着白砂糖,众人趁热抢著吃了一顿。然后才拏上酿螃蟹,并两盘烧鸭子来。伯爵让大舅吃。连谢希大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门庆道:“此是常二哥家送来的。”大舅道:“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伯爵又问道:“后边嫂子都尝了尝儿不曾?”西门庆道:“房下们都有了。”伯爵道:“也难为我这常嫂,也这般好手段儿。”常时节笑道:“贱累还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话。”吃毕螃蟹,左右上来斟酒。西门庆令春鸿和书僮两个在旁,一递一个歌唱南曲。
应伯爵忽听大卷棚内弹筝歌唱之声,便问道:“哥,今日有李桂姐在这里?不然,如何这等音乐之声?”西门庆道:“你再听,看是不是?”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吴银儿。”西门庆道:“你这花子,单管只瞎诌。倒是个女先生!”伯爵道:“不是郁大姐?”西门庆道:“不是他,这个是申二姐,年小哩,好个人材,又会唱。”伯爵道:“真个这等好?哥怎的不牵出来,俺们瞧瞧,又唱个儿俺们听。”西门庆道:“今日你众娘们,大节间叫他来赏重阳顽耍,偏你这狗才耳朵尖听的见。”伯爵道:“我便是千里眼,顺风耳。随他四十里有蜜蜂儿叫,我也听见了。”谢希大道:“你这花子,两耳朵似竹签儿也似,愁听不见!”两个又顽笑了一回。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来,俺们见见。俺们不打紧,教他只当唱个儿与老舅听也罢了,休要执古了。”西门庆乞他逼迫不过,一面使王经:“领申二姐出来,唱与大舅听。”不一时,申二姐来,望上磕了头,起来,旁边安放校床儿,与他坐下。伯爵问申二姐:“青春多少?”申二姐回道:“属牛的,二十一岁了。”又问:“会多少小唱?”申二姐道:“琵琶筝上套数小唱,也会百十来个。”伯爵道:“你会许多唱,也够了。”西门庆道:“申二姐,你拏琵琶唱小词儿罢!省的劳动了你。说你会唱‘四梦八空’,你唱与大舅听!”吩咐王经书僮儿席间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鲛绡,微开檀口,唱〔罗江怨〕道:
“恹恹病渐浓,甚日消融?春思夏想秋又冬,满怀愁闷诉与天公。也。天有知呵,怎不把恩情送?恩多也是个空,情多也是个空,都做了南柯梦。
伊西我在东,何日再逢?花笺慢写封又封,叮咛嘱付与鳞鸿。也。他也不中,不把我这音书送。思量他也是空,埋怨他也是空,都做了巫山梦。
恩情逐晓风,心意懒慵。伊家做作无始终,山盟海誓一似耳边风。也。不记当初,多少恩情重。亏心也是空,痴心也是空,都做了蝴蝶梦。
惺惺似蒙懂,落伊套中。无言暗把珠泪涌,口心谁想不相同。也。一片真心,将我厮调弄。得便宜也是空,失便宜也是空,都做了阳台梦。”
不说前边弹唱饮酒。且说李瓶儿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也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的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的,向前一头拾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搊扶著,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子搊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使绣春连忙快对大娘说去。那绣春走到席上,报与月娘众人:“俺娘在房中晕倒了。”这月娘撇了酒席,与众姊妹慌忙走来看视。见迎春奶子两个搊扶着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问:“他好好的进屋里,端的怎么来就不好了?”迎春揭开净桶与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说道:“此是他刚才只怕吃了酒,助赶的他这血旺了,流了这些。”玉楼金莲都说:“他几曾大好生吃酒来?”一面煎灯心姜汤灌他。半晌苏著过来,才说出话儿来了。月娘问:“李大姐,你怎的来?”李瓶儿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来穿裙子,只见眼面前黑黑的一块子,就不觉天旋地转起来,由不的身子就倒了。”月娘便要使来安儿:“请你爹进来。对他说,教他请任医官来看你。”那李瓶儿又嗔教请去:“休要大惊小怪,打搅了他吃酒。”月娘吩咐迎春:“打铺教你娘睡罢。”月娘于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家伙,都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陪侍吴大舅众人,至晚归到后边月娘房中。月娘告诉李瓶儿跌倒之事。西门庆慌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渣黄了,扯著西门庆衣袖哭泣。西门庆问其所以。李瓶儿道:“我到屋里坐杩子。不知怎的,下边只顾似尿也一般流起来。不觉眼前一块黑黑的,起来穿裙子,天旋地转,就跌倒了。恁什么就顾不的了!”西门庆见他额上磕伤一道油皮,说道:“丫头都在那里,不看你?怎的跌伤了面貌?”李瓶儿道:“还亏大丫头都在跟前,和奶子搊扶着我。不然,还不知跌得怎样的。”西门庆道:“我明日还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看。”当夜就在李瓶儿对面床上睡了一夜。次日早晨,没往衙门里去,旋使琴童骑头口请任医官去了。直到晌午才来。西门庆先在大厅上陪吃了茶,使小厮说进去。李瓶儿房里收拾干净,熏下香,然后请任医官到房中。诊毕脉,走出外边厅上,对西门庆说:“老夫人脉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些。七情感伤,肝火太盛,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复使大官儿后边问去,若所下的血,紫者犹可以调理,若鲜红者,乃新血也。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学生必当重谢!”任医官道:“是何言语?你我厚间,又是明川情分,学生无不尽心。”西门庆待毕茶,送出门。随即具一疋杭绢、二两白金,使琴童儿讨将药来,名曰归脾汤,乘热而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门庆越发慌了。又请大街口胡太医来瞧。胡太医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亦取将药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月娘见前边乱著请太医,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与了他五钱银子,一件云绢比甲儿并花翠,装了个盒子,打发他坐轿子去了。花子由自从开张那日吃了酒去,听见李瓶儿不好,至是使了花大嫂买了两盒礼来看他。见他瘦的黄恹恹儿,不比往时,两个在屋里大哭了一回。月娘后边摆茶,请他吃了。韩道国说:“东门外住的一个看妇人科的赵太医,指下明白,极看得好。前岁小侄媳妇月经不通,是他看来。老爹这里差人,请他来看看六娘,管情就好!”西门庆于是就使琴童同王经两个叠骑着头口,往门外请赵太医去了。西门庆请了应伯爵来,在厢房坐的,和他商议:“第六个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失惊道:“这个……嫂子贵恙,说好些,怎的又不好起来?”西门庆道:“自从小儿没了,一向着了忧戚,把病来又犯了。昨日重阳,我说接了申二姐,节间你们打伙儿散闷顽耍。他又没大好生吃酒。谁知走到屋中就不好,晕起来一跤跌倒在地,把脸都磕破了。请任医官来看,说脉息比前沉重。吃了药,倒越发血盛了。”伯爵道:“哥,你请胡太医来看,怎的说?”西门庆道:“胡太医说是气冲了血管,吃了他的药,也不见动静。今日韩伙计说,门外一个赵太医,名唤赵龙岗,专科看妇女。我使小厮骑头口请去了。一向把我焦愁的了不得!生生为这孩子不好,是白日黑夜思虑起这病来了。妇女人家,又不知个回转,劝着他,又不依你,教我无法可处!”
正说著,平安来报:“乔亲家爹来了。”西门庆一面让进厅上坐。叙礼已毕,坐下。乔大户道:“闻得六亲家母有些不安,昨日舍甥到家,请房下便来奉看。”西门庆道:“便是。一向因小儿没了,他著了愁戚,身上原有些不调,又感发起来了。蒙亲家挂心。”乔大户道:“也曾请人来看不曾?”西门庆道:“常吃任后溪的药。昨日又请大街胡先生来看,吃药越发转盛,今日又请门外专看妇人科赵龙岗去了。”乔大户道:“咱县门前住的行医何老人,大小方脉俱精。他儿子何岐轩,现今上了个冠带医士。亲家何不请他来看看亲家母?”西门庆道:“既是好,等小价请了赵龙岗来看了脉息,看怎的说,再请他来不迟。”乔大户道:“亲家,依我愚见,如今请了何老人来看了亲家母脉息,讲说停当,安在厢房内坐的。待盛价门外请将赵龙岗来,看他诊了脉怎么说,教他两个细讲一讲,就论出病源来了。然后下药,无有个不效之理。”西门庆道:“亲家说的是。”一面使玳安:“拏我拜帖儿,和乔通去请县门前行医何老人来。”玳安等应诺去了。西门庆请伯爵到厅上,与乔大户相见,同坐一处吃茶。
那消片晌之间,何老人到来。进门与西门庆乔大户等作了揖,让于上面坐下。西门庆举手道:“数年不见你老人家,不觉越发苍髯皓首。”乔大户又问:“令郎先生肄业盛行?”何老人道:“他逐日县中迎送,也不得闲。倒是老拙常出来看病。”伯爵道:“你老人家高寿了?还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长八十一岁。”叙毕话,看茶上来吃了。小厮说进去。须臾请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儿脉息,旋搊扶起来,坐在炕上。挽著香云,阻隔三焦,形容瘦的十分狼狈了。但见他:
面如金纸,体似银条。看看减褪丰标,渐渐消磨精彩。胸中气急,连朝水米怕沾唇,五脏膨脝,尽日药丸难下腹。隐隐耳虚闻盘响,昏昏眼暗觉萤飞。六脉细沉,东岳判官催命去;一灵缥缈,西方佛子唤同行。丧门吊客已临身,扁鹊卢医难下手。
那何老人看了脉息,出来外边厅上,向西门庆乔大户说道:“这位娘子乃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著了气恼,气与血相博则血如崩。细思当初起病之由,看是也不是?”西门庆道:“是便是,你老人家如何治疗?”正相论间,忽报:“琴童和王经门外请了赵先生来了。”何老人便问:“是何人?”西门庆道:“也是伙计举来一医者。你老人家只推不知,待他看了脉息出来,你老人家和他两个相讲一讲,好下药。”不一时,赵太医从外而入。西门庆与他叙礼毕,然后与众人相见。何乔二老居中,让他在左,应伯爵在右,西门庆主位相陪。来安儿拏上茶来吃了,收下盏托去。此人便问:“二位尊长贵姓?”乔大户道:“俺二人一位姓何,一位姓乔。”伯爵道:“在下姓应。敢问先生高姓,尊寓何处,治何生理?”其人答道:“不敢。在下小子,家居东门外头条巷二郎庙三转桥四眼井住的,有名赵捣鬼便是。平生以医为业。家祖现为太医院院判,家父现充汝府良医。祖传三辈,习学医术。每日攻习王叔和、东垣勿听子,《药性赋》、《黄帝素问》、《难经》、《活人书》、《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洁古老脉诀》、《加减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寿域神方》、《海上方》,无书不读,无书不看。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格;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沉浮。风虚寒热之症候,一览无馀;弦洪芤石之脉理,莫不通晓。小人拙口钝吻,不能细陈。聊有几句,道其梗概。”便道:
“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
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
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
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不妙。
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醮。
心疼定教刀剜,耳聋宜将针掏。
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
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
正是:半积阴功半养身,古来医道通仙道。”
众人听了,都呵呵笑了。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门外出身?”赵太医道:“门里出身怎的说?门外出身怎的说?”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有父传子接脉理之良法。若是门外出身,只可问病下药而已。”赵太医道:“老先生你就不知道,古人云:望闻问切,神圣功巧。学生三辈门里出身,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就如同子平兼五星,还要观手相貌才看得准,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请先生进看去。”西门庆即令琴童后边说去:“又请了赵先生来了。”
不一时,西门庆陪他进入李瓶儿房中。那李瓶儿方才睡下,安逸一回,又搊扶起来,靠著枕褥坐着。这赵太医先诊其左手,次诊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头来,看看气色。那李瓶儿真个把头儿扬起来。赵太医教西门庆:“老爹,你问声老夫人,我是谁?”西门庆便问李瓶儿:“你看这位是谁?”那李瓶儿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声说道:“他敢是太医。”赵先生道:“老爹,不妨事,死不成,还认的人哩!”西门庆笑道:“赵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谢你。”一面看视了半日,说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看其面色,又诊其脉息,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细诊一诊。”先生道:“敢是饱闷伤食,饮馔多了?”西门庆道:“他连日饭食,通不十分进。”赵先生又道:“莫不是黄病?”西门庆道:“不是。”赵先生道:“不是,如何面色这等黄?”又道:“多管是脾虚泄泻。”西门庆道:“也不是泄疾。”赵先生道:“不泄泻,却是什么?怎生的害个病也教人摸不著头脑!”坐想了半日,说道:“我想起来了。不是便毒鱼口,定然是经水不调匀。”西门庆道:“女妇人,那里便毒鱼口来?你说这经事不调,倒有些近理。”赵先生道:“南无佛耶,小人可怎的也猜着一桩儿了!”西门庆问:“如何经事不调匀?”赵先生道:“不是干血痨,就是血山崩。”西门庆道:“实说与先生,房下如此这般,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你有甚急方,合些好药与他吃,我重重谢你。”赵先生道:“不打紧处,小人有药。等我到前边写出个方来,好配药去。”西门庆一面同他来到前厅。乔大户何老人还未去,问他:“什么病源?”赵先生道:“依小人讲,只是经水淋漓。”何老人道:“当用何药以治之?”赵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着这几味药材,吃下去,管情就好。听我说:
“甘草甘遂与𥐻砂,藜芦巴豆与芫花。人言调著生半夏,用乌头杏仁天麻。这几味儿齐加,葱蜜和丸只一挝,清晨用烧酒送下。”
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吃了,不药杀人了?”赵先生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若早得摔手伶俐,强如只顾牵缠。”西门庆道:“这厮俱是胡说。”教小厮:“与我扠出去!”乔大户道:“伙计既举保来一场,医家休要空了他。”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前边铺子里称二钱银子,打发他去罢。”那赵太医得二钱银子往家,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西门庆见打发赵太医去了,因向乔大户说:“此人原来不知什么。”何老人道:“老拙适才不敢说。此人东门外有名的赵捣鬼,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他那里晓的甚脉息病源。”因说:“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两贴药来。遇缘,若服毕经水少减,胸口稍开,就好用药:只怕下边不止,饮食再不进,就难为矣!”说毕起身。
西门庆这里封白金一两,使玳安拏盒儿讨将药来,晚夕与李瓶儿吃了,并不见其分毫动静。吴月娘道:“你也省可里与他药吃。他饮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什么儿?只顾拏药淘渌他。前者那吴神仙算他二十七岁有血光之灾,今年却不整廿七岁了?你还使人寻这吴神仙去,教替他打算算,这禄马数上看如何。只怕犯著什么星辰,替他禳保禳保。”西门庆这里旋差人拏帖儿往周守备府里问去。那里说:“吴神仙云游之人,来去不定。但来,只在城南土地庙下。今岁从四月里往武当山去了。要打数算命,真武庙外有个黄先生,打的好数。一数只要三钱银子,不上人家门去。一生前后事,都如眼见。”西门庆随即使陈经济拏三钱银子,迳到北边真武庙门首找寻。看黄先生家门上贴著:“妙算先天易数,每命卦金三星。”陈经济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说道:“有一命,烦先生推算。”说与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岁,正月十五日午时。”这黄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说:“这女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壬午时,理取印绶之格,借四岁行运。四岁己未,十四岁戊午,廿四岁丁巳,三十四岁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岁伤日干,计都星照命,又犯丧门五鬼,灾杀作耗。夫计都者,乃阴晦之星也,其像犹如乱丝而无头,变异无常。大运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灾有损,暗伤财物,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财物;若是阴人,大为不利。断云:
计都流年临照,命逢陆地行舟。
必然家主皱眉头,切记胎前产后。
静里踌躇无奈,闲中悲恸无休。
女人犯此问根由:必似乱丝不久。
其数曰:
莫道成家在晚时,止缘父母早先离。
芳姿娇媚生来羙,百计周全更可思。
传扬伉俪当龙至,应合屠羊看虎威。
可怜情热因情失,命入鸡宫叶落里。”
打毕数,卦付与经济拏来家。西门庆正和应伯爵温秀才坐的,见经济抄了数来,拏到后边解说与月娘听,命中多凶少吉。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眉头搭上三黄锁,腹内包藏万斛愁。正是:
高贵青春遭夭丧,伶俐惺然却受贫。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
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闲中点检平生事,静里思量日所为:
常把一心行正道,自然天理不相亏。
话说西门庆见李瓶儿服药百般医治无效,求神问卜发课皆有凶无吉,无法可处。初时李瓶儿还𨴃著梳头洗脸,还自己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下边流之不止,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的不好看,也不起的炕了,只在裀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进来嫌秽恶,教丫头烧下些香在房中。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的银条儿相似,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儿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不流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下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住你在房中,守着什么!”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儿道:“好傻子!又不死,死将来你拦的住那些!”又道:“我要对你说也没与你说: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我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恰似好时的,拏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跤。说他那里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对你说。”西门庆听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的久了,下边流的你这神虚气弱了。那里有什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明日往吴道官庙里讨两道符来,贴在这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说话中间,走到前边,即差玳安骑头口往玉皇庙讨符去。
玳安走到路上,迎见应伯爵和谢希大,忙下头口。因问:“你爹在家里?”玳安道:“爹在家里。”又问:“你往那里去?”玳安道:“小的往玉皇庙讨符去。”伯爵与谢希大到西门庆家,因说道:“谢子纯听见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来问安。这两日较好些?”西门庆告诉道:“身上瘦的通不像模样了。丢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却怎生样好!孩子死了,随他罢了,成夜只是哭,生生忧虑出病儿来了。劝著又不依你,教我有甚法儿处!”伯爵道:“哥,你又使玳安往庙里做什么去?”西门庆悉把李瓶儿房中无人害怕之事,告诉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厮问吴道官那里讨两道符来,贴在房中,镇压镇压。”谢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气虚弱,那里有什么邪祟魍魉来!”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难。门外五岳观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好邪,有名唤做潘捉鬼,常将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请请他来,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门庆道:“等讨了吴道官符来,看在那里住,没奈何,你就领小厮骑了头口请了他来。”伯爵道:“不打紧,等我去。天可怜见,嫂子好了,我就头著地也走。”说了一回话,伯爵和希大吃了茶,起身自勾当去了。
玳安儿讨了符来,贴在房中。晚间,李瓶儿还害怕,对西门庆说:“死了的他刚才和两个人来拏我。见你进来,躲出去了。”西门庆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应二哥说,此是你虚极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应二哥去请他来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他刚才发恨而去,明日还来拏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西门庆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拏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李瓶儿摇头儿,说:“你不要叫他,只怕误了他家里勾当。”西门庆道:“叫老冯来伏侍你两日儿如何?”李瓶儿点头儿。这西门庆一面使来安往那边房子里叫冯妈妈,又不在,锁了门出去了。与一丈青说下:“等他来,好歹教他快来宅内,六娘叫他哩。”西门庆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应二爹往门外五岳观请潘道士去。”俱不在话下。
次日,只见观音庵王姑子挎著一盒儿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李瓶儿见他来,连忙教迎春搊扶起来坐的。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请他坐下,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他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的。又说印经来,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他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家打了一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罢,你休与他争执了。”王姑子道:“谁和他争执什么!”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的经都误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他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受生,昨日才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他,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他一遍。我说不知他六娘不好,没什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瓜茄,几块乳饼,与你老人家吃粥儿。大娘才教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小玉打开盒儿,与李瓶儿看了,说道:“多谢你费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这乳饼就蒸两块儿来,我亲看你娘吃些粥儿。”那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儿吩咐迎春摆茶来与王师父吃。王姑子道:“我刚才后边大娘屋里吃了茶。煎些粥米,我看着你吃些粥儿。”不一时,迎春安放桌儿,摆了四样茶食,打发王姑子吃了。然后拏上李瓶儿粥来,一碟十香甜酱瓜茄,一碟蒸的黄霜霜乳饼,两盏粳米粥。一双小牙筷迎春拏著,奶子如意儿在旁拏著瓯儿,喂了半日,只呷了两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儿,就摇头儿不吃了,教:“拏过去罢。”王姑子道:“人以水食为命。恁煎的好粥儿,你再吃些儿不是!”李瓶儿道:“也得我吃的下去是的。”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儿掇过去。
王姑子揭开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没了,唬了一跳,说道:“我的奶奶,我去时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得恁样的了!”如意儿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著了惊唬不好,娘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著了那哭,又著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犯了!是人家有些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出语,着紧问还不说哩!”王姑子道:“那讨气来?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谁气着他?”奶子道:“王爷,你不知道谁气着他?”因使绣春外边瞧瞧,“看关着门不曾。路上说话,不备草里有人。俺娘都因为著了那边五娘一口气!他那边猫挝了哥儿手,生生的唬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著,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那猫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拏俺们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抹眼泪!因此这样暗气暗恼,才致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像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著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银子,什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李瓶儿听见,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知道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什么好处!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还不知堕多少罪业哩!”王姑子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天可怜见,到明日假若好了是的。你好心人,龙天自有加护。”正说著,只见琴童儿进来对迎春说:“爹吩咐把房内收拾收拾,花大舅便进来看娘,在前边坐着哩。”王姑子便起身说道:“我且往后边走走去。”李瓶儿道:“王师父,你休要去了,与我做两日伴儿,我还和你说话哩。”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进来看问,见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那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边,向西门庆说道:“俺过世公公老爷,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曾吃了不曾?不拘妇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里有收下此药,何不服之?”西门庆道:“这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府胡大尹来拜,我因说起此疾,他也得了个方儿,棕灰与白鸡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这个就难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儿,预备他罢。明日教他嫂子来看他。”说毕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作辞去了。
奶子与迎春正与李瓶儿垫草纸在身底下,只见冯妈妈来到,向前道了万福。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来,说你锁著门,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这些和尚?早是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和意儿道:“冯妈妈,叫着你还不来。娘这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内不耐烦。你刚才来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家伏侍娘两日,管情娘这病就好了。”冯妈妈道:“我是你娘退灾的博士!”又笑了一回。因向被窝里摸了摸他身上,说道:“我的娘,你好些儿也罢了!”又问:“坐杩子还下的来?”迎春道:“下的来倒好。前两遭娘还𨴃,俺们搊扶著下来。这两日通只在炕上铺垫草纸,一日换两三遍。”如意儿道:“本等没吃什么大食力,怎禁的这等流!”正说著,只见西门庆进来,看见冯妈妈,说道:“老冯,你也常来这边瞧瞧,怎的去了就不来?”婆子道:“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著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儿与他吃?”西门庆道:“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与你也够了。”婆子道:“又敢缠你老人家?”说毕,老冯过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了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师父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西门庆道:“刚才应二哥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骑头口再请去。”李瓶儿道:“你上紧著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管情请了他,替你把这那祟遣遣,再服他些药儿,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那里好什么!若好,只除非再与你两世为人是的。奴今日无人处,和你说些话儿: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著,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亦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拏我帖儿,回你夏老爹,自家拜了牌罢。”琴童应诺去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你公事要紧。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不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他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正说著,只见月娘亲自拏著一小盒儿鲜苹婆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婆儿来与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净了,拏刀儿切块来你娘吃。”李瓶儿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不一时,迎春旋去皮儿,切了,用瓯儿盛贮,西门庆与月娘在旁看着,拈喂了一块与他,放在口内只嚼了些味儿,还吐出来了。月娘恐怕劳碌他,安顿他面朝里,就睡了。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来外边商议。月娘便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不早早与他看一副材板儿来预备着他,直到那临时到节热乱,又乱不出什么好板来,马捉老鼠一般,不是那干营生的道理。”西门庆道:“今日花大哥也是这般说。适才我略与他提了提儿,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熟板儿罢。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倒把我伤心了这一会。我说一发请潘道士来看了再看板去罢。”月娘道:“你看没分晓,一个人的形也脱了,关口都锁住,勺水也不进来,还妄想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若好了,把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値什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同月娘到后边,使小厮叫将贲四来,在厅上问他:“谁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拏银子看一副来。”贲四道:“大街上陈千户家,新到了几副好板。”西门庆道:“既有好板……”即令陈经济:“你后边问你娘要五锭大银子来,你两个看去。”那陈经济少顷取了五锭元宝出来,同贲地传去了。直到后晌才来回话。西门庆问:“怎的这咱才来?”他二人回说:“到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回来到路上,撞见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墙磕底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爹同俺们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与做举人的讲了半日,只退了五十两银子。不是明年上京会试用这几两银子使,也还舍不得卖这副板。还看咱这里要,别人家,定要三百五十两。”西门庆道:“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三百二十两抬了来罢,休要只顾摇铃打鼓的了。”陈经济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五十两,还找与他七十两银子就是了。”一面问月娘又要出七十两雪花银子,二人去了。比及黄昏时分,只见许多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又旋寻了伯爵一道来看,向伯爵道:“这板也看得过了。”伯爵口不住只顾喝采,说道:“原说是姻缘板。大抵一物还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趱造棺椁不题。伯爵嘱来保:“明日早五更去请潘道士,他若来,就同他一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陪西门庆晚夕在前厅看着做材。到一更时分,才家去了。西门庆道:“明日早些来,只怕潘道士来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辞出门去了。
却说老冯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只见西门庆前边散了,进来看视,要在屋里睡。李瓶儿不肯,说道:“没的这屋里龌龌龊龊的,他们都在这里,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罢。”西门庆又见王姑子都在这里,遂过那边金莲房中去了。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栓。教迎春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饰来,放在旁边。先叫过王姑子来,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一疋䌷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著,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疋䌷子做经钱。”王姑子道:“我理会了。”于是把银子和䌷子接过来了。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拏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他,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什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著,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的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著!”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紫䌷子袄儿、蓝䌷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物,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著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著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这般病的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那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付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们了。你们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那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着。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像在我手里那等撒娇撇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个也罢了。”这绣春还不知什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付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说不出来。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付了,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西门庆道:“从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材哩,且冲你冲。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往后还过日子哩!”西门庆道:“没多,只给了百十两来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著。”那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前边看着做材去了。
只见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进房来,看见他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揝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什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李瓶儿道:“奴有甚话说?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的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又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着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场,明日娘十月已满,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罢。”月娘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你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绣春教他伏侍二娘罢。如今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他罢。奶子如意儿,既是你说他没投奔,咱家那里占用不下他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与他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内伏侍我,等我抬举他就是了。”李瓶儿一面教奶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由不得眼泪出。不一时,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他。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不必细记。落后待的李娇儿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着他。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说道:“娘到明日生下哥儿,好生看养著,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只这一句话,就感触月娘的心来。后次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正说话中间,只见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观请了潘法官来了。月娘一面看着,教丫头收拾房中干净,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众妇女,都藏在那边床屋里听觑。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怎生形相?但见:
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横纹古铜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络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
只见进入角门,刚转过影壁,恰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尔语数四,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立。运双睛,努力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早知其意。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西门庆焚了香。这潘道士焚符,喝道:“値日神将,不来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见一阵狂风所过,一黄巾力士现于面前,但见:
黄罗抹额,紫绣罗袍。狮蛮带紧束狼腰,豹皮裈牢拴虎体。常游云路,每历罡风。洞天福地片时过,岳渎酆都撚指到。业龙作孽,向海底以擒来;妖魅为殃,劈山穴而提出。玉皇殿上,称为符使之名;北极车前,立有天丁之号。常在坛前护法,每来世上降魔。胸悬雷部赤铜牌,手执宣花金蘸斧。
那位神将,拱立阶前。大言:“召吾神那厢使令?”潘道士便道:“西门氏门中,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毋得迟滞!”言讫,其神不见。须臾,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久久乃止。出来,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所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得么?”潘道士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可舍则舍之,虽阴官亦不能强。”因见西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子年命若干?”西门庆道:“属羊的,二十七岁。”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何如。”西门庆问:“几时祭?用何香纸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馀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在坛内俯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这西门庆都一一备办停当,就不敢进内。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那日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再无一人在左右。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取真炁,布步诀,蹑瑶坛。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星月朗灿,忽然一阵地黑天昏,卷棚四下皆垂著帘幕,须臾起一阵怪风所过,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摧花落叶。推云出岫,送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惟有一盏复明。那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了。”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哭泣哀告:“万望法师搭救则个!”潘道士道:“定数难逃,难以搭救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捧出布一疋,白金三两,作经衬钱。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疋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嘱付西门庆:“今晚官人切记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愼之,愼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同伯爵坐的,不觉眼中泪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四更时分,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西门庆道:“教小厮拏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著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的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拏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李瓶儿又说:“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灵。”李瓶儿道:“什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儿烧了罢了。”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早晚了!”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恶,熏的你慌。他们伏侍我不方便。”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说,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了也不见得!”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什么?也只在早晚间了。他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西门庆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得他那些儿!”题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不说西门庆与月娘说话。且说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天有多咱时分了?”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那边屋里锁著。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铺,那里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付:“你们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见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红绫抹胸儿。这西门庆也不顾的什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著,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星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吴月娘亦揾泪哭渧不止。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阁家大小丫鬟养娘,都抬起房子来也一般哀声动地哭起来。月娘向李娇儿孟玉楼道:“不知晚夕多咱死了,恰好衣服儿也不曾得穿一件在身上。”玉楼道:“娘,我摸他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不趁热脚儿,不替他穿上衣裳,还等什么?”月娘因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著脸儿哭。倘忽口里恶气,扑着你怎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借,留的住他倒好!各人寿数到了,谁人不打这条路儿来!”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拏钥匙,那边屋里寻他装绑的衣服出来,咱眼看着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把这头来替他整理整理。”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金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䌷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䌷子裙出来罢。”当下迎春拏著灯,孟玉楼拏钥匙,开了床屋里门,拔步床上第二个描金箱子里,都是新做的衣服。揭开箱盖,玉楼李娇儿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件绑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䌷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李娇儿因问:“寻双什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他心里只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鹦鹉摘桃白绫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那双鞋出来,与他穿了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上阴司里好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门外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鹦鹉摘桃鞋,寻出来与他装绑了去罢。”这李娇儿听了,走来向他盛鞋的四个小描金箱儿,约百十双鞋,翻遍了都没有。迎春说:“俺娘穿了来,只放在这里,怎的没有?”走来厨下问绣春。绣春道:“我看见娘包放在坐厨里。”扯开坐厨子寻,还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寻出来了,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磬,一个烧纸。一面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那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个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西门庆在前厅,手拍著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住。
比及乱著,鸡就叫了。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打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分没了。”徐先生道:“此是第几位奶奶?”西门庆道:“乃是第六的小妾。生了个拙病,淹淹缠缠,也这些时了。”徐先生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厅上揭开纸被观看,手掐丑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彻,还属丑时断气。”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这徐先生向灯下打开青囊,取出万年历通书来观看,问了姓氏并生时八字,批将下来:“已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佑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重丧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岁煞冲回,斩之吉。避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外,亲人不避。”吴月娘使出玳安来,教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这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日丙子日,乃是己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禀性柔婉,自幼少阴谋之事。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先与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气。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指挥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小不对。中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里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里,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巳时安葬。阁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挪移了。”徐先生当即写殃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于是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家下人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在家整理丧事。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教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在西厢房先雇人造帏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疋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大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檥儿来,心中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写真好画师?寻一个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这来保应诺去了。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那玳安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
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只顾哭起来,把喉音也叫哑了,问他,与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还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著,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什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玉楼道:“他原来还没梳头洗脸哩。”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接过来道:“你还没见,头里进他屋里寻衣裳,教我是不是倒好意说他,都像恁一个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什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什么事!’我如今镇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著口那等叫唤,不知什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什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金莲道:“他没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着什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正说著,只见陈经济手里拏著九疋水光绢:“爹说教娘们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们做裙子。”月娘收了娟,便道:“姐夫,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待晌午,他茶水还没尝著哩!”经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什么?”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拏上饭去,趁温先生在,陪他吃些儿。”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拏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儿,管情爹就吃了饭。”月娘道:“碜说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们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就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玳安道:“娘们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著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们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甚时候殁了?”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俺两个正说著,我就醒了,教我说,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西门庆道:“我前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子,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儿的,教我夜里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著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们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好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拏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从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什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糊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正是: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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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瑶台七宝栏,琼花落后再开难!
 龙须煮药医无效,熊胆为丸晒未干。
 蓉帐夜愁红烛冷,纸窗秋暮翠衾寒。
 应怜失伴孤飞雁,霜落风高一影单。
 话说当日应伯爵劝解了西门庆一回,拭泪而止。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不一时,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毕礼,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请至厢房中,与众人同坐。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们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金莲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拏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月娘问道:“那几个在厢房子里坐着,陪他吃饭?”玳安道:“大舅二舅刚才来,和温师父,连应二爹、谢爹、韩伙计、姐夫共爹八位人哩。”月娘道:“请你姐夫来后边吃罢了,也挤在上头?”玳安道:“姐夫坐下了。”月娘吩咐:“你和小厮往厨房里拏饭去。你另拏瓯儿拏粥与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饭。”玳安道:“再有谁,止我在家!都使出报丧、烧纸、买东西。王经又使他往张亲家爹那里借云板去了。”月娘道:“书僮那奴才,和他拏去是的,怕打了他纱帽展翅儿?”玳安道:“书僮和画童两个,在灵前一个打磬,一个伺候焚香烧纸哩。春鸿爹又使他跟贲四换绢去了——嫌绢不好,要换六钱一疋的绢破孝。”月娘道:“论起来,五钱银子的也罢,又巴巴儿换去!”又道:“你叫下画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拏去,只顾还挨磨什么?”玳安于是和画童两个大盘大碗拏到前边,安放八仙桌席。众人正吃著饭,只见平安拏进手本来禀:“衙门中夏老爹,差写字的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答应,讨回帖。”西门庆看了放下,吩咐:“讨三钱银子赏他。写期服生双回帖儿,回你夏老爹:多谢了!”
 一面吃毕饭,收了家伙。只见来保请的画师韩先生来到。西门庆与他行毕礼,说道:“烦先生揭白传个神子儿。”那韩先生道:“小人理会得了。”吴大舅道:“动手迟了些,倒只怕面容改了。”韩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传得。”正吃茶毕,忽见平安来报:“门外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陪花子由灵前哭涕了一回,见毕礼数,与众人一处。因问:“什么时候?”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临死,还伶伶俐俐说话儿。刚睡下,丫头起来瞧,就没了气儿。”因见韩先生傍边小童拏著屏插,袖中取出描笔颜色来,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西门庆道:“我心里疼他,少不的留了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儿。”一面吩咐后边堂客躲开,掀起帐子,领韩先生和花大舅众人到跟前。这韩先生用手揭起千秋幡,用五轮八宝玩著两点神水,打一观看,见李瓶儿勒著鸦青手帕,虽故久病,其颜色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那西门庆由不的掩泪而哭。当下来保与琴童在傍捧著屏插、颜色,韩先生一见就知道了。众人围着他瞧画,应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比此面容饱满,姿容秀丽。”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不敢就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疋缎子,上盖十两银子。”韩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无不用心。”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拏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羙人图儿。西门庆看了,吩咐玳安:“拏到后边与你娘们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这玳安拏到后边,向月娘道:“爹说教娘们瞧瞧六娘这影,看画的如何。那些儿不像,说出去教韩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看画的那些儿不像?”潘金莲接过来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来,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下六个影才好。”孟玉楼和李娇儿拏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像似好时那等模样,打扮的鲜鲜儿,只是嘴唇略扁了些儿。”月娘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儿。他的眉角,比这眉角儿还弯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着,就画到这等模样。”
 少顷,只见王经进来说道:“娘们看了快教拏出去。乔亲家爹来了,等乔亲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边,吩咐韩先生道:“这里边说来,嘴唇略扁了些,左额角稍低,眉还略放弯著些儿。”韩先生道:“这个不打紧。”随即取描笔改正了,呈与乔爹瞧。乔大户道:“亲家母这幅尊像,是画得通,只是少了口气儿!”西门庆满心欢喜,一面递了三锺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红漆盘捧出一疋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先趱造出半身来,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绿,珠翠围发冠,大红通袖五彩遍地金袍儿、百花裙。衢花绫裱,象牙轴头。”韩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领了银子,教小童拏著插屏,拜辞出门。乔大户与众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亲家母今日小殓罢了。”西门庆道:“如今仵作行人来,就小殓。大殓还等到三日。”乔大户吃毕茶,就告辞起身去了。
 不一时,仵作行人来伺候,纸札打卷,铺下衣衾。西门庆要亲与他开光明,强著陈经济做孝子,与他抿了目。西门庆旋寻出一颗胡珠,安放在他口里。登时小殓停当,照前停放端正,放下帐子,阁家大小哭了一场。来兴又早冥衣铺里,做了四座堆金沥粉侍奉的捧盆巾盥栉毛女儿,都是珠子缨络儿,银镶坠儿,似真的色绫衣服,一边两座摆下。灵前供养的彝炉、商瓶、烛台、香盒,教锡匠打造停当,摆在桌上,耀日争辉。又兑了十两银子,教银匠打了三付银爵盏。又在厢房中与应伯爵定管丧礼簿籍: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与韩伙计管帐;贲四与来兴儿专管大小买办,兼管外厨房;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甘伙计四人,轮番陪侍往来吊客;崔本专管付孝帐;来保管外库房;王经管酒房;春鸿与画童专管灵前伺候;平安逐日与四名排军,单管人来打云板,捧香纸;又是一个写字的,带领四名排军,在大门首记门簿,値念经日期打伞相搭挑幡幢,无事把门。都派委已定,写了告示,贴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讫。只见皇庄上薛内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拏帖儿与西门庆瞧。连忙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拏期服生回帖儿,打发去了。吩咐搭彩匠把棚起脊,搭大著些,留两个门走,把影壁夹在中间。前厨房内还搭三间罩棚,大门首扎七间榜棚,请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先念《倒头经》。每日两个茶酒,在茶坊内伺候茶水。外厨房两名厨役,答应各项饭食。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门庆教温秀才起孝帖儿,要开刊去,令写:“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拏与应伯爵看,伯爵道:“这个理上说不通。现有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个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著。”陪坐至晚,各散归家去了。西门庆晚夕也不进后边去,就在李瓶儿灵傍边装起一张凉床,拏围屏围着,铺陈停当,独自宿歇。有春鸿、书僮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穿戴了裁缝做的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绖带随身。
 第二日清晨,夏提刑就来探丧吊问,慰其节哀。西门庆还礼毕,温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门首吩咐写字的:“好生在此答应!查有不到的排军,呈来衙门内惩治。”说毕,骑马往衙门中去了。西门庆令温秀才发帖儿,差人请各亲眷,三日做斋诵经,早来赴会。后晌铺排来收拾道场,悬挂佛像,不必细说。那日院中吴银儿打听得知,坐轿子来灵前哭泣上纸。引去到后边,月娘相接,吴银儿与月娘磕头,哭道:“六娘没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没个人儿和我说声儿,可怜伤感人也!”孟玉楼道:“你是他干女儿,他不好了这些时,你就不来看他看儿?”吴银儿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个不来看的?说句假就死了。委实不知道!”月娘道:“你不来看你娘,他还挂牵着你,留了件东西儿与你做一念儿,我替你收著哩!”因令小玉:“你取出来与银姐儿看。”那小玉走到里间,取出包袱,内包著一套缎子衣服、两根金头簪儿,一件金花儿。把吴银儿哭的泪人也相似,说道:“我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来伏侍两日儿!”说著,一面拜谢了月娘。月娘待茶与他吃,留他过了三日去。
 到三日,和尚打起磬子,扬幡,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阁家大小都披麻带孝。陈经济穿重孝,绖巾,佛前拜礼。街坊邻舍,亲朋官长,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计其数。阴阳徐先生早来伺候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西门庆教吴月娘,又寻出他四套上色衣服来装在棺内,四角安放了四锭小银子儿依著。花子由说:“姐夫,倒不消安他在里面。金银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远之计。”西门庆不肯,安放如故。放下一七星板,阁上紫盖。仵作四面用长命钉一齐钉起来,一家大小放声号哭。西门庆亦哭的呆了,口口声声哭叫:“我的年少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良久哭毕,管待徐先生斋馔,打发去了。洒花米,贴“神灯安真”四个大字在灵前。亲朋伙计人等,都是巾带孝服。行香之时,门首一片皆白。温秀才举荐北边杜中书来题铭旌,名子春,号云野,原侍真宗宁和殿,今坐闲在家。西门庆备金币请来,在卷棚内备果盒,西门庆亲递三杯酒。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铺大红官纻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说:“现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道:“既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叩谢杜中书,管待酒馔,拜辞而去。
 那日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门外韩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来烧纸。乔大户娘子并吴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轿子来吊丧,祭祀哭泣。月娘等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出来回礼举哀,让后边待茶摆斋。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道袍儿,馀者都是轻孝。那日院中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轿子也来上纸。看见吴银儿在这里,说道:“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儿,原来只顾你!”吴银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没了,早知道也来看看儿。”月娘后边管待,俱不必细说。
 须臾过了三日,看看到首七。正是报恩寺十六众上僧,黄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亲朋伙计,无不毕集。那日,玉皇庙吴道官来上纸吊孝,揽二七经。西门庆留在卷棚内,众人吃斋。忽见小厮来报:“韩先生送半身影来。”众人观看,但见: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时一般。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悬挂棺材头上。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一面让卷棚吃斋,嘱付:“大影比这还要加工夫些。”韩先生道:“小人随笔润色,岂敢粗心。”西门庆厚赏而去。午间,乔大户那边来上祭:猪羊祭品,吃看桌面,高顶簇盘,五老锭胜,方糖树果,减碟汤饭,五牲看碗,金山、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共约五十馀抬,地吊高跷,锣鼓细乐吹打,缨络打挑喧阗而至。官堂客约许多人,阴阳生读祝。西门庆与陈经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应伯爵、谢希大与温秀才、甘伙计等,迎待宾客。那日乔大户邀了尚举人、朱台官、吴大舅、刘学官、范千户、段亲家七八位亲朋,各在灵前上香。三献已毕,俱跪听读祝文曰:
 “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乔洪等,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
 故亲家母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呜呼,孺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乡邦。闺阃之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鸾凰。抚字子性,以义以方。效颦大德,以柔以良。施懿范于家室,悚和粹于娣嫜。蓝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谐琴瑟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一疾,梦断黄粱。善人之殁,孰不哀伤!弱女襁褓,沐爱姻嫱。不期中道,天不从愿,鸳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藏。悠悠情谊,寓此一觞。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官客祭毕,回礼毕,让卷棚内,自有桌席管待,不在话下。然后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众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锣鼓,灵前吊鬼判队舞,戗将响乐。吴月娘陪着哭毕,请去后边待茶设席,三汤五割,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听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上纸来了,在门首下轿子。”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即使温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前厅伺候换衣裳。左右先捧进香纸,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带才进来。许多官吏围随,扶衣搊带,奔走不暇。到于灵前,春鸿跪着,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两礼。西门庆便道:“老先生请起,多有劳动!”连忙下来回了礼。胡府尹道:“吊迟、吊迟!令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西门庆道:“不想簉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温秀才在傍作揖毕,与西门庆两边列坐。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温秀才送出大门,上轿而去。上祭人吃至后晌时分方散。
 到第二日,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下了轿子,穿着白云绢对衿袄儿,蓝罗裙子,头上勒著珠子箍儿,白挑线汗巾子,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连忙讨了一疋整绢孝裙与他。——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告西门庆说,西门庆道:“値什么,每人都与他一疋整绢头须系腰。”月娘邀到后边房儿里摆茶管待,过夜。
 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晚夕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桌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白来创、常时节、傅自新、韩道国、甘出身、贲地传、吴舜臣两个外甥,还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十菜五果开桌儿。点起十数枝高檠大烛来,厅上垂下帘。堂客便在灵前围着围屏,放桌席,往外观戏。当时众人祭奠毕,西门庆与经济回毕礼,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西门庆分派四名排军单管下边拏盘,琴童、棋童、画童、来安,四个单管下果儿,李铭、吴惠、郑奉、郑春,四个小优儿席上斟酒。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回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回下去。厨房里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到是会看戏,又倒便益了他!”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教他递起酒来?”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像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回坐下。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落后又使了玳安请了一遍,那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傍边。应伯爵道:“俺们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另设一席坐着。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水,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水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看轻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的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卫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儿喜欢我?”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西门庆道:“且看戏罢,且说什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语了。那戏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这里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是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妈妈、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并本家月娘众姊妹,右边吊帘子看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著观看。那打茶的郑纪,正拏著一盘果仁泡茶从帘下头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拏茶与谁吃?”郑纪道:“那边大妗子娘们要吃。”这春梅取一盏在手。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子也叫玉箫,便把玉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下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里拏著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什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面见了汉子,这等浪相。”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著席上递酒,就罢了。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来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小玉道:“大姐刚才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着。”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像有风病来,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那月娘数落了一回,仍过那边去了。
 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们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却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门,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咱才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什么?都来大坐回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因拏大赏锺,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舅举罚。”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西门庆令书僮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著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西门庆:“小的‘寄真容’的那一折,唱罢?”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一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擦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著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孟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觑物思人,见鞍思马,才落泪来。”金莲道:“我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个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们听罢。”玉楼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
 那戏子又做了一回,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拏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看收了家伙,“留下戏箱,说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白日坐,还做一日。”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3
著人情思觉初阑,手把鲛绡仔细看。
 到老春蚕丝乃尽,成灰蜡烛泪初干。
 鸾交凤友惊风散,软玉娇香异世问。
 两字风流夸未了,鸡鸣残月五更寒。
 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拏了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在前边铺子里还和傅伙计陈经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不乐坐,搭下铺,倒在炕上就睡了,因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两个吃罢,陈姐夫想是也不来了。”这玳安柜上点着夜烛,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壶酒你一锺,我一盏,都吃了。把家伙收过一边,平安便去门房里去睡了。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通厮脚儿睡下。傅伙计闲中因话提起,向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样棺椁祭祀,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玳安道:“一来他是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䯼髻,値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是便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们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们一呵,并没失口骂俺们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们买东西,只拈块儿。俺们但说:‘娘,拏等子你称称,俺们好使。’他便笑道:‘拏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値著。’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些。他当家,俺们就遭瘟来,会把腿磨细了!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拏出来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们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们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狠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们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受不的人央。俺们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快戳无路儿,行动就说:‘你看我对你爹说。’把这‘打’只题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出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他想的起那咱来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那个管打扫花园,又说地不干净,一清早晨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齁齁就睡着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萧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僮蓬著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斗,半日才进后边去。不想今日西门庆归后边上房歇去,这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僮递了眼色,两个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只见画童儿正在那里扫地。金莲道:“贼囚根,干净只你在这里扫地,都往那里去了?”画童道:“他们都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你且丢下苕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拏一疋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拏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僮哥与崔大哥管孝帐,娘问书僮哥要就是了。”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画童向厢房里瞧了瞧,说道:“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道:“你自在这里扫完了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花园书房内。偶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他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在此干得好事!”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拏一疋孝绢,一疋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那书僮连忙拏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这奴才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恕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什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这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那书僮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够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马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不想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了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和西门庆坐坐:紧等著要打发他孝绢。寻书僮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著。傅伙计道:“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外买去哩!”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铺找寻他,那里得来?月娘便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什么碜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你那书房子里开了门,还大瞧瞧,没脚蟹的营生,只怕还拏什么去了。”西门庆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的管役来,吩咐:“各处三瓦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正是: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时薛内相从晌午时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什么病儿殁了?”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漏之疾,看治不好,殁了。又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著影,说道:“好个标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傍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衣巾穿着素服,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付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什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是副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値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的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要了三百二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们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现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现居本卫千户之职。”薛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的令兄么?”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校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拏上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禀道:“公公起身时,差小的邀刘公公去。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们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们得了饭了。”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们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什么!那酸子们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个琴剑书箱来京应举,恁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似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什么?”温秀才在傍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们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著,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刘内相道:“北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上茶去。因问答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咱们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接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锺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上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红袍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唱道情去,“唱个道情儿耍耍到好。”于是打起渔鼓,两个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只见厨役上来磕头,两位内相都有赏赐。西门庆预备酒肉,赏赐跟随人等,不用细说。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席上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震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著蔡京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教都卸史谭稹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値著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拏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里事也不干咱们。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日,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们只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回。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
 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教厨役上来攒整停当,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传、崔本和陈经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著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倒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羙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们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他们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经济伺候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傍边读祝:
 “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五日甲申,寅侍生周秀、荆忠、夏延龄、张关、文臣、范勋、吴铠、徐凤翔、潘矶等,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仪,致奠于
 故锦衣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维灵秀毓闺阃,善淑女红。金玉其德,兰蕙其姿。相内政而有道,主中馈而无阙。重积学而和睦内眷,尊所天而举案齐眉。人愿耆艾,天晞绝奇。正宜同谐鸾琴,何乃啬后而促其期。噫,修短有数也,天厌善类。珠沉璧碎,云惨风悲。扣玄扃而莫启,叹薤露而易晞!秀等忝居僚侪,情重交谊。崇肴于俎,酌酒于卮。庶乎来享,鉴此哀辞,呜呼尚飨!”
 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侍茶。小优弹唱起来,安席上坐。手下跟随之人,自有管待。三道五割,酒肴比前两日更丰盛齐整。厨役上来照席,还磕了头。西门庆与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下席相陪,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象板,朝上弹唱。外边自有伙计主管,将跟随祭来各项人役盒担钱,都照例打发银子停当。众官坐到后晌时分,就要起身。西门庆不肯,与吴大舅伯爵等拏大杯款留。教李铭等弹乐器,唱小曲儿,欢饮直到日暮时分方散。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4
齐眉相见喜柔和,谁料参商发浩歌。
 残月云边悬破镜,流光机上掷飞梭;
 愁随草色春深谢,苦入莲心夜几何。
 试问流干多少泪,枫林秋色一般多。
 话说到九月二十八日,李瓶儿死了二七光景,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青玄救苦二七斋坛。早修之时,有官安郎中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吴道官庙中抬了三牲祭器、汤饭簇盘饼馓素食、金银锭香纸之类,又是一疋尺头,以为奠仪。道众绕棺转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经济回礼,谢道:“师父多有破费,何以克当?”吴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当该助一经,追荐夫人,争奈力薄。粗茶饭奠,表意而已,望乞大人笑纳。”西门庆祭毕,即收了,打发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转经,演生神章,破九幽狱,对灵摄召,拜进救苦朱表,颁告诸真符命,整做法事,俱不必细说。
 第二日,先是门外韩姨夫家来上祭。那时孟玉楼兄弟孟锐,外边做买卖去了五六年没来家,昨至是来家,见他姐姐西门庆这边有丧事,跟随韩姨夫那边来上祭,讨了一分孝去,送了许多人事。见西门庆叙礼,进入玉楼房中拜见。至者堂客约有十数位人。西门庆这边亦设席管待,俱不在言表。那日午间,又是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吏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彬,共五员官,都斗了分,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备席在卷棚内管待,请了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马上人俱有攒盘,领下去自有坐吃处。
 正饮酒到热闹处,当时没巧不成话,忽报:“管砖厂工部黄老爹来吊孝。”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温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门外,让至前厅,换了衣裳,跟从进来。家下人手捧香烛、纸帛、金缎,到灵前,用红漆丹盘捧过香来,跪下。黄主事上了香,展拜毕。西门庆同经济下来还礼。黄主事道:“学生不知尊阃没了,吊迟,恕罪恕罪!”西门庆道:“学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枉吊,兼辱厚仪,不胜感激。”叙毕礼,让至棚内上面坐下,西门庆与温秀才下边相陪。左右捧茶上来。吃了茶,黄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古,也要来吊问,争奈有许多事情羁绊。他如今在济州住札。先生还不知,朝廷如今营建艮岳,敕旨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次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想此间无可相熟者,委托学生来,敬烦尊府作一东,要请六黄太尉一饭,未审尊意可允否?”因唤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来。”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毡包内捧出一对金缎,一根沉香,两根白蜡,一分绵纸。黄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赙之仪。那两封是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每员三两;府官八员,每员五两;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之,何如?”西门庆再三辞道:“学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问:“迎接在于何时?”黄主事道:“还早哩,也得到出月半头。黄太监京中还未起身。”西门庆道:“学生十月十二日才发引,既是宋公祖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又兼谢盛仪赙礼且领下,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黄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因令玳安王经接下去。问备多少桌席,黄主事道:“六黄备一张吃看大桌面,宋公与两司都是平头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应乐人,自有差拨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说毕,茶汤两换,作辞起身。西门庆款留,黄主事道:“学生还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学生敝处作县令,然后转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两泉又与学生乡试同年。”西门庆道:“学生不知老先生与尚两泉相厚,两泉亦与学生相交。”黄主事起身。西门庆道:“烦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黄主事道:“临期松原差人来通报,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门庆道:“学生知道。”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那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饮酒,吩咐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当时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具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之事。众官悉言:“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祇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羙言提拔,足见厚爱之至。”言讫,都不久坐,告辞起身,上马而去。
 话休饶舌。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卢帽,大钹大鼓。早晨取水,转五方,请三宝,浴佛;午间加持召亡破狱,礼拜《梁皇忏》,谈《孔雀》,甚是齐整。晚夕乔大户娘子与众伙计娘子与月娘等伴宿,在灵前看偶戏。西门庆与应伯爵、吴大舅、温秀才,在棚内东首另设围屏饮酒。
 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琉璃,项挂髑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已后,就动荤酒。西门庆那日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门外坟上破土开圹去了,后晌方回。晚夕打发喇嘛散了。次日推运山头酒米桌面肴品,一应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计,庄上前后搭棚,四五处酒房厨坊,坟内穴边,又起三间罩棚。先请附近地邻来坐席面,大酒大肉管待。临散,皆肩背项负而归,俱不必细说。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并锣鼓地吊来灵前参灵,吊《五鬼闹判》、《张天师著鬼迷》、《锺馗戏小鬼》、《老子过函关》、《六贼闹弥勒》、《雪里梅》、《庄周梦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风》、《洞宾飞剑斩黄龙》、《赵太祖千里送荆娘》,各样百戏吊罢,堂客都在帘内观看。参罢灵去了,内眷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到次日发引,先绝早抬出铭旌,各项幡亭纸札。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跟殡,在材前摆马道,分两翼而行。衙门里又是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堂客轿子也有百十馀顶;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那女婿陈经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朗僧官来起棺,刚转过大街口望南走,那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値晴明天气,果然好殡!但见: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咚咚咙咙,出丧鼓不住声喧;叮叮当当,地吊锣连宵振作。铭旌招飐,大书九尺红罗;起火轩天,中散半空黄雾。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随。地吊鬼,晃一片锣筛;烟火架,迸千枝花炮。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长长大大高跷汉,贯甲顶盔。清清秀秀小道童十六众,众众都是霞衣道髻,击坤庭之金,奏八琅之璈,动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个,个个都是云锦袈娑,排大钹,敲大鼓,转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绢亭,亭亭皆绿舞红飞;二十四座小绢亭,座座尽珠围翠绕。左势下,天仓与地库相连;右势下,金山与银山作队。掌醢厨,列八珍之罐;香烛亭,供三献之仪。六座百花亭,现千团锦绣;一乘引魂轿,扎百结黄丝。这边荷花与雪柳争辉,那边宝盖与银幢作队。金字幡、银字幡,紧护棺舆;白绢伞,绿绢伞,同围增架。斧符云气,一边三把皆彩画鲜明;执罐捧巾,两下侍妾尽梳妆如活。功布招飐,孝眷声哀,簇捧定五出头、六歌郎、仰覆运须弥座;六十四名青衣白帽,稳稳抬定五老云鹤华盖顶、四垂头流苏带、大红销金宝象花棺罩,里面安著巍巍不动锦绣棺舆。只见那两边打路排军,个个都头戴孝巾,身穿青衲袄,腰系孝带,脚靸腿绷䩺鞋,手执栏杆,前呼后拥。两边走解的,头戴芝麻罗万字头巾,扑匾金环飞于脑后,穿的是两三领纻丝衲袄,腰系紫缠带,足穿鹰爪四缝干黄靴,衬著五彩翻身抢水兽纳纱袜口,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猿猴:执著一杆明枪,题朱红杆令字蓝旗,竖肩桩,打斤斗,隔肚穿钱,金鸡独立,仙人打过桥,镫里藏身。人人喝采,个个争夸。扶肩挤背,纷纷不辨贤愚;挨睹并观,攘攘那分贵贱。张三蠢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频将脚躧。白头老叟,尽将拐捧拄髭须;绿鬓佳人,也带儿童来看殡。正是:
 锣鼓咚咚霭路尘,花攒锦簇万人瞻。
 哀声隐隐棺舆过,此殡诚然压帝京。
 吴月娘坐大轿在头里,后面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馀顶,一字儿紧跟材后走。西门庆总冠孝衣,同众亲朋在材后里,陈经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云霞二十四鹤鹤氅,头戴九阳玉环雷巾,脚蹬丹舄,手执牙笏,坐在四人肩舆上,迎殡而来,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陈经济跪在面前,那殡停住了。众人听他在上高声宣念:
 “兔走乌飞西复东,百年光景似风灯。
 时人不悟无生理,到此方知色是空。
 恭惟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短有数。今则棺舆载道,丹旆迎风,良夫躄踊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愧无新垣平之神术,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徽画里之容,难返庄周梦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琼浆,超仙识登于紫府;披百宝而面七真,引净魄出于冥途。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一灵真性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众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归何处,真容留与后人传。”
 吴道官念毕,端坐轿上,那轿卷坐退下去了。这里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才起身,迤逦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至门上,方乘马。陈经济扶柩,到于山头五里原。原来坐营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同刘薛二内相,又早在坟前高阜处搭账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到。看着装烧冥器纸札,烟焰涨天。坟内有十数家收头祭祀,皆两院妓女摆列。堂客内眷,自有帏幕。棺舆到,落下扛,徐先生率领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请帅府周守备点主。祭毕,卫中官员并众亲朋伙计,皆争拉西门庆递酒。鼓乐喧天,烟火匝地。收祭祀者,自有所管人役,再无淆乱。那日待人斋堂,也有四五处。堂客在后卷棚内坐,各有派定人数。热闹丰盛,不必细说。吃毕,各又邀去庄院,设席请西门庆收头饮酒,赏赐亦费许多。
 后晌回灵,吴月娘坐魂轿,抱神主魂幡,陈经济扶灵床——都是玄色纻丝灵衣,玉色销金走水,四角垂流苏。吊挂大影亭、大绢亭、小绢亭、香烛亭,鼓手细乐,十六众小道童两边吹打。吴大舅并乔大户、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众主管伙计,都陪着西门庆进城。堂客轿子压后。到家门首,燎火而入。李瓶儿房中安灵已毕,徐先生前厅祭神洒扫,各门户皆贴辟非黄符。管待徐先生,备一疋尺头,五两银子,相谢出门。各项人役,打发散了。拏出二十吊钱来,五吊赏巡捕军人,五吊与卫中排军,十吊赏营里人马。拏帖儿回谢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俱不在话下。西门庆还令左右放桌,留乔大户吴大舅众人坐。众人都不肯,作辞起身。来保回说:“搭棚的在外伺候,明日来拆棚。”西门庆道:“棚且不消拆,一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打发搭彩匠去了。后边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众堂客,还等著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傍边,灵床内安著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半夜,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覆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
 短叹长吁对彼窗,舞鸾孤影寸心伤。
 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在房中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桌儿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这日,西门庆请了许多官客堂客,并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三个唱的,李铭、吴惠、郑奉、郑春,四名小优儿,坟上暖墓,回家。西门庆因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起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起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他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接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老婆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当下这老婆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了不的。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拏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他。老婆磕头谢了。迎春亦知收用了他,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乔模乔样,在丫鬟伙儿内说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莲看到眼里。
 早晨,西门庆正陪应伯爵坐的,忽报宋御史老爹差人来送答贺黄太尉一桌金银酒器: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锺,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锺,两疋大红彩蟒,两疋金缎,十坛酒,两牵羊。传报:“太尉船只,已到东昌地方,烦老爹这里早先预备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请。”西门庆收入明白,与了来人一两银子,折柬打发回去。随即兑银与贲四、来兴儿,定桌面,粘果品,买办整理,不必细说。因向应伯爵说:“自从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儿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伯爵道:“这个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掉揽他,他上门儿来央烦你。虽然你这席酒替他赔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压好些仗气。”西门庆道:“不是此说。我承望他到二十以外也罢,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这十六日又是他五七,我前日已与了吴道官写法银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双头火杖,都挤在一处,怎乱得过来?”应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算来,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没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摆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经也不迟。”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了,我如今就使小厮回吴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如今趁著东京黄真人在庙里住,朝廷差他来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建七昼夜罗天大醮。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吴道官请他那日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这个名声也好看。”西门庆道:“只说这黄真人有道行,少不的那日全堂添二十四众道士,做一昼夜斋事。争奈吴道官斋日受他祭礼,出殡又起动他悬真、道童送殡,没的酬谢他,教他念这个经儿表意而已。今又请黄真人主行,却不难为他?”伯爵道:“斋一般还是他受,只教他请黄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是多费几两银子,为嫂子,没曾为了别人。”西门庆一面教陈经济写帖子,又多封了五两银子写法,教他早请黄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经,二十四众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即令玳安骑头口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讫,进入后边,只见吴月娘说:“贲四嫂买了两个盒儿,他女儿长姐定与人家,来磕头。”西门庆便问:“谁家?”贲四娘子穿着蓝䌷袄儿,白绢裙子,青缎披袄;他女儿穿着大红缎袄儿,黄䌷裙子,戴着花翠,插烛向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月娘在傍说:“咱也不知道。原来这孩子,与了夏大人房里抬举,昨日才相定下,这二十四日就娶过门,只得了他三十两银子。论起来,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像十五岁,倒有十六七岁的。多少时不见,就长的成成的!”西门庆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说,要抬举两个孩子学弹唱。不知你家孩子与了他。”于是教月娘让在房内,摆茶留坐。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见礼陪坐。临走,西门庆月娘与了一套重绢衣服,一两银子,李娇儿众人都有与花翠、汗巾、脂粉之类。晚上玳安回话:“吴道官收了银子,知道了。黄真人还在庙里住,过二十头才回东京去,十九日早来铺设坛场。”
 西门庆次日家中厨役落作治办酒席,务要齐整。大门上扎七级彩山,厅前五级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两员县官来观看筵席。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锦绣桌帏,妆花椅垫。黄太尉便是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五老锦丰、堆高顶吃看大插桌,关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抚巡按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馀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果五菜平头桌席。看毕,西门庆待茶,起身回话去了。
 到次日,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著敕书在头里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领所部人马尾随,蓝旗缨枪,叉槊仪杖,摆数里之远。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路鼓吹而行,黄土垫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傍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家中大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下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到于厅上,厅上又是筝秦、方响,云璈、龙笛、凤管,细乐响动。为首就是山东巡抚都御史侯蒙、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太尉还依礼答之。其次就是山东左布政龚共、左参政何其高、右布政陈四箴、右参政季侃、左参议冯廷鹄、右参议汪伯彦、廉访使赵讷、采访使韩文光、提学副使陈正汇、兵备副使雷起元等两司官参见,太尉稍加优礼。及至东昌府徐嵩、东平府胡师文、兖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韩邦奇、济南府张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黄甲、莱州府叶迁等八府官行厅参之礼,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则端坐。各官听其发放,各人外边伺候。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上来拜见献茶,侯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饮。递酒已毕,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馀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一应呈应弹唱队舞回数,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盛。当宴搬演的《裴晋公还带记》,一折下去,厨役割献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又有四员伶官,筝秦、琵琶、箜篌,上来清弹小唱,唱了一套〔南吕·一枝花〕:
 “官居八辅臣,禄享千锺近。功存遗百世,名播万年春。拯溺亨迍,惟治国安邦论,调和鼎鼐新。持义节、率忠贞,都则待报主施恩;乘贤烈、秉正直,也则是清惩化民。”
 唱毕,汤未两陈,乐已三奏。下边跟从执事官身人等,宋御史委差两员州官,在西门庆卷棚内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监等官,西门庆都安在前边客位,自有坐处。黄太尉令左右拏十两银子来赏赐各项人役,随即看轿,就要起身。众官上来再三款留不住,都送出大门。鼓乐笙簧叠奏,两街仪卫喧阗,清跸传道,人马森列。多官俱上马远送,太尉悉令免之,举手上轿而去。宋御史、侯巡抚,吩咐都监以下军卫有司,直护送至皇船上来回话。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船所交割明白。回至厅上,拜谢西门庆说:“今日不当负累取扰华府,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西门庆慌躬身施礼道:“学生屡承教爱,累辱盛仪,日昨又蒙赙礼,些小微物,何足挂齿?蜗居卑陋,犹恐有不到处,万望公祖谅宥,幸甚!”宋御史谢毕,即令左右看轿,与侯巡抚一同起身。两司八府官员皆拜辞而去,各项人役一哄而散。
 西门庆回至厅上,将伶官乐人赏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优儿伺候。厅内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领,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当,攒下四张桌席,佳肴堆满,使人请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韩道国、贲四、崔本,及女婿陈经济,——从五更起来,各项照管辛苦,坐饮三杯。不一时,众人来到。吴大舅与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居上坐,西门庆关席,众伙计两边列坐,左右摆上酒来饮酒。伯爵道:“哥今日落忙,黄太尉坐了多大一回,喜欢不喜欢?”韩道国道:“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喜欢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温秀才道:“学生宗主提学陈老先生也在这里预席。”西门庆问其故。温秀才道:“名陈正汇者,乃谏垣陈了翁先生乃郎,本贯河南鄄城县人,十八岁科举,中壬辰进士。今任本处提学副使,极有学问。”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正说著,汤饭上来,众人吃毕。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问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伯爵道:“你不是韩金钏儿一家?”韩毕跪下说:“金钏儿、玉钏儿,都是小的妹子。”西门庆问:“你们吃了酒饭不曾?”周采道:“小的刚才都吃过酒饭了。”西门庆一回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吩咐小优儿:“你们拏乐器过来,会唱‘洛阳花梁园月’不会?唱一个我听。”韩毕跪下:“小的与周采记的。”一面搊筝拨阮,板排红牙,唱道:
 〔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𪢮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便道:“哥,别人不知你心,只我略知一二。哥教唱此词,关系心间之事,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就如同连理枝、比目鱼,今分为两下,心中怎不想念!”西门庆看见后边上来果碟儿,叫:“应二哥,你只嗔我说。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着丫鬟掇弄,你看都像甚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温秀才道:“这等盛设,老先生中馈也不谓无人,足可以够了。”伯爵道:“哥休说此话。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这里酒席上说话,不想潘金莲在软壁后听唱,听见西门庆说此话,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告诉月娘。月娘道:“随他说去就是了,你如今却怎样的!前日是不是,他在时即许下把绣春教伏侍他二娘,他倒睁着眼和我叫:‘死了许多时儿,就分散他房里丫头?’教我就一声儿再没言语。这两日你看他那媳妇子和两个丫头,狂的有些样儿!我但开口,就说咱们挤撮他。”金莲道:“娘,我也见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模改样的。怕这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要了这老婆也不定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拏与这个瞧,拏与那个瞧。”月娘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众人背地里都不做喜欢。正是:遗踪堪入时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
 襄王台下水悠悠,一种相思两地愁。
 月色不知人事改,夜深还照粉墙头。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5
八面明窗次第开,伫看环佩下瑶台。
 闺门春色连新柳,岭角寒香带早梅。
 影动花梢明月上,风敲竹径故人来。
 佳人留下鸳鸯锦,都付东君仔细裁。
 话说西门庆那日陪吴大舅应伯爵等饮酒中间,因问韩道国:“客伙中标船几时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韩道国道:“昨日有人来会,也只在二十四日开船。”西门庆道:“过了二十念经,打包便了。”伯爵问:“这遭起身那两位去?”西门庆道:“三个人都去。明年先打发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货来,他与来保还往松江下,各处置买些布货来发卖。家中缎货䌷绢都还有哩。”伯爵道:“哥主张极妙,常言道:要的般般有,才是买卖。”说毕,已至起更时分。吴大舅起身说:“姐夫,你连日辛苦。俺们酒已够了,告回,你可歇息歇息。”西门庆不肯,还要留住,令小优儿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锺,才放出门。西门庆赏了小优四人六钱银子,再三不敢接,说:“宋爷出票,叫小的们来,官身如何敢受老爷重赏?”西门庆道:“虽是官差,此是我赏你,怕怎的!”四人方磕头领去,不在话下。西门庆便归后边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门中去。早有玉皇庙吴道官差了一个徒弟,两名铺排来,在大厅上铺设坛场。上安三清四御,中安太乙救苦天尊,两边东岳、酆都,下列十王九幽,冥曹幽壤;监坛神虎二大元帅,桓、刘、吴、鲁四大天君,太阴神后,七真玉女,侧悬冥司提魂摄魄一十七员神将。内外坛场,铺设的齐齐整整;香花灯烛,摆列的灿灿辉辉。炉中都焚百合名香,周围高悬吊挂。经筵罗列,幕帏销金;法鼓高架,彩云旋绕。西门庆来家看见,心中大喜,打发徒弟,铺排斋食吃了,回庙中去了。随即令温秀才写帖儿,请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吴舜臣,许多亲眷并堂客,明日念经。家中厨役落作治办斋供,不题。
 次日五更,道众皆挨门进城,到于西门庆家,叫开门,进入经坛内,明起灯烛,沐手焚香,打动响乐,讽诵诸经,敷演生神玉章。铺排大门首挂起长幡,悬吊榜文,两边黄纸门对一联,大书:
 “东极垂慈,仙识乘晨而超登紫府;
 南丹赦罪,净魄受炼而迳上朱陵。”
 榜上写著:
 “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某坊居住,奉
 道追修孝夫信官西门庆,阁家孝眷人等,即日皈诚,上干慈造。意者伏为室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伉俪情深,叹凤鸾之先别;闺门月冷,嗟琴瑟以断鸣。徒追悼以何堪,忆音容而缅想。光阴易逝,五七俄临。欲拔幽魂,敬陈丹悃。谨以今月二十日仗延官道,爰就孝居,建盟真炼度斋坛,庸颁玉简;演九转生神宝范,奏启琅函。迓狮驭以垂光,金灯破暗;降龙章而灭罪,铁柱停酸。爰至深宵,度彩桥而鸣玉佩;频餐沆瀣,登碧落而谒金真。伏愿:玉陛垂慈,青宫降鉴,广覃恻隐之仁,大赐提撕之力,亡魂早超逍遥之境,滞爽咸登极乐之天。存殁眷属,均沐休祥;宗亲人等,同登道岸。凡预荐修,悉希元化,故榜。
 政和年月日榜。
 〔上清大洞经箓〕九天金阙大夫、神霄玉府上笔判雷霆诸司府院事、清微弘道体玄养素崇教高士、领太乙宫提点、皇坛知磬兼管天下道教事、高功黄元白奉行。”
 大厅经坛,悬挂斋题二十字,大书:“青玄救苦颁符告简五七转经水火炼度荐扬斋坛。”
 即日黄真人穿大红,坐牙轿,系金带,左右围随,仪从喧呵,日高方到。吴道官率众接至坛所,行毕礼,然后西门庆著素衣绖巾拜见,递茶毕。洞案傍边,安设经筵法席,大红销金桌帏,妆花椅褥,二道童侍立左右。黄真人仪伟容貌,戴王冠,韬以乌纱,穿大红斗牛衣服,靸乌履。发文书之时,西门庆备金缎一疋佥字。登坛之时,换了九阳雷巾,大红金云白鹤法氅,与袖飞鬣,脚下白绫软袜,朱红登云朝舄。朝外建天地亭,张两把金伞盖。金童扬烟,玉女散花,执幢捧节。监坛神将,三界符使,四直功曹,城隍社令,土地祇迎,无不毕陈。高功香案上列五色天皇号令,召雷皂纛,天蓬玉尺,七星宝剑,净水法盂。先是表白宣毕斋意,斋官沐手上香拜忏,二人飘手炉向外三信礼召请。然后高功击令焚香,荡秽净坛,飞符召将,关发一应文书符命,启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献礼毕,打动音乐,化财行香。西门庆与陈经济执手炉跟随,排军喝路,前后四把销金伞,三对缨络挑搭。孝眷列于大门首,孤魂棚建于街上。汤饭净供,委付四名排军看守。行香回来,安请监斋坛已毕,在卷棚摆斋。那日各亲友街邻伙计,送茶者络绎不绝。西门庆悉令玳安王经收记,打发回盒人银钱。
 早晨开启,请三宝证盟,颁告符简,破狱召亡。又动音乐,往李瓶儿灵前摄召,引魂朝参玉陛,傍设几筵,闻经悟道。高功搭高座,演《九天生神经》,焚烧太乙东岳酆都十王冠帔云驭。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斗,拜进朱表,迳达东极青宫,遣差神将,飞下罗酆。原来黄真人年约三旬,仪表非常,妆束起来,午朝拜表,俨然就是个活神仙。端的生成甚模样?但见:
 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如太华乔松。踏罡朱履步丹霄,步虚琅函浮瑞气。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皓齿明眸,佩箓掌五雷之令。三岛十洲存性到,洞天福地出神游。高餐沆瀣,静里朝元。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高。就是都仙太史临凡世,广惠真人降下方。
 拜了表文,吴道官当坛颁生天宝箓,神虎玉札。行毕午香,回来卷棚内摆斋。黄真人前大桌面定胜,吴道官等稍加差小,其馀散众俱平头桌席。黄真人、吴道官,皆衬缎尺头,四位披花,四疋丝䌷;散众各布一疋。桌面俱令人抬送庙中,散众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细说。吃毕午斋,谢了西门庆,都往花园各亭台洞内游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家伙,从新桌上摆下斋馔上来,请吴大舅等众亲朋伙计来吃。
 正吃之间,忽报东京翟爷那里差人来下书。西门庆即出到厅上,请来人进入。只见是府前承差干办,青衣窄袴,万字头巾,干黄靴,全付弓箭,向前施礼。西门庆答还下礼。那人向身边取出书来递上,书内封折赙仪银十两。问来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爷差遣,送此书来。不知老爹这边有丧事,安老爹书到京才知道。”西门庆问道:“你安老爹书几时到来?”那人说:“安老爹书十月才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满,升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回京。”西门庆问了一遍,即令来保厢房中管待斋饭,吩咐明日来讨回书。那人问:“韩老爹在那里住?宅内捎信在此。小的见了,还要赶往东平府下书去。”西门庆即唤出韩道国来见那人。陪吃斋食毕,同往家中去了。西门庆拆看书中之意,于是乘着喜欢,将书拏到卷棚内教温秀才看,说:“你照此修一封回书答他,就捎寄十方绉纱汗巾,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作回奉之礼。他明日就来取回书。”温秀才接过书来观看,其书曰:
 “寓京都眷生翟谦顿首,书奉
 即擢大锦堂西门四泉亲家大人门下:自京邸执手话别之后,未得从容相叙,心甚歉然。其领教之意,生已与家老爷前悉陈之矣。迩者因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叹,但不能一吊为恨,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莞纳。又久仰贵任荣修德政,举民有五袴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今岁考绩,必有甄陞。昨日神运都功两次工上,生已对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京堂,指挥列衔矣。谨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附云)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又云)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
 (下书)冬上浣具。”
 却说温秀才看毕,才待袖,早被应伯爵取过来,观看了一遍,还付与温秀才收了,说道:“老先生把回书千万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极多,休要教他笑话。”温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续。学生匪才,焉能在班门中弄大斧,不过乎塞责而已。”西门庆道:“老先生他自有个主意,你这狗才晓的什么!”须臾,吃罢午斋,西门庆吩咐来兴儿打发斋馔,送各亲眷街邻家;又使玳安回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韩金钏儿、洪四儿、齐香儿,六家香仪人情礼去,每家还答一疋大布、一两银子;后晌就叫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来伺候。
 良久,道众陞坛,发擂,上朝,拜忏,观灯,解坛,送圣。天色渐晚,比及设了醮,就有起更天气。门外花大舅被西门庆留下,已不去了。乔大户、沈姨夫、孟二舅,告辞先回家。止有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时节,并众伙计在此,晚夕观看水火炼度。就在大厅棚内搭高座、扎彩桥、安设水池火沼,放摆斛食。李瓶儿灵位另有几筵帏幕,供献齐整,傍边一首魂幡;一首红幡,一首黄幡,上书“制魔保举”、“受炼南宫”,先是,道众音乐两边列坐,持节捧盂剑四个道童,侍立法座两边。黄真人头戴黄金降魔冠,身披绛绡云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词。音乐止,二人执手炉宣偈云:
 “太乙慈尊降驾临,夜壑幽关次第开。
 童子双双前引导,死魂受炼步云阶。”
 黄真人熏沐焚香,念曰:
 “伏以玄皇阐教,广开度于冥途;正一垂科,俾炼形而升举。恩沾幽爽,泽被饥虚。谨运真香,志诚上请:东极宫中大慈仁者,寻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阳上帝,十方救苦诸大真人,天仙地仙,三界官属,五岳十王,水府罗酆圣众,仗此真香,来临法会。伏望狮座浮空,龙旗耀日,空青枝洒,频除热恼;甘露普滋,广济孤虚。今则暂供几筵,告颁符命:九幽灭罪,罢对停殴。切以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业障缠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为亡过室人李氏灵魂,一弃尘缘,久沦长夜。若非荐拔于愆辜,必致难逃于苦报。恭惟天尊,号隆亿劫,气应九阳。秉好生之仁,救寻声之苦。洒甘露而普滋群类,放瑞光而遍烛昏衢。命三官宽考较之条,诏十殿搁推研之笔。开囚释禁,宥过解冤。各随符使,尽出幽关。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荡涤黄华之形。凡得更生,俱归道岸。”
 高功念《五厨经》、《变食神咒》,散法食:
 “闻天浮九炁,九炁出乎太空之先;地凝九幽,九幽郁于重阴之垒。九炁列正,万物并受生成,所以为天地之根。各受生于胞胎,赖三光而育养。人之有死坏者,皆所以不能受其形,保其神,贵其炁,固其根,离其本真耳。若得还生,须得濯形于太阴,炼质于太阳,复受九炁,凝合三元,结成胞胎乃可成形。匪仗太上之金科,玄元之秘旨,岂可开度幽魂,全形复体,驾景朝元?兹焚《制魔保举灵宝炼形真符》,谨当宣奏:
 太微回黄旗,无英命灵幡,摄召长夜府,开度受生魂。”
 道众先将魂幡安于水池内,焚结灵符,换红幡。次于火沼内,焚郁仪符,换黄幡。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炼,乃成真形。”炼度毕,请神主冠帔,步金桥,朝参玉陛,皈依三宝。朝玉清,众举《五供养》:
 “道中尊,玉清主!溟滓无光包九炁,万象森罗一黍珠。死魂受炼,受炼超仙界。”
 朝上清《五供养》:
 “经中尊,上清主!赤明开图推运极,元纲流演洞渺溟。死魂受炼,受炼超仙界。”
 朝太清《五供养》:
 “师中尊,太清主!道包天地玄元始,历劫度开出迷魂。死魂受炼,受炼超仙界。”
 高功曰:“既受三皈,当宣九戒:
 第一戒者,敬让,孝养父母。
 第二戒者,克勤,忠于君王。
 第三戒者,不杀,慈救众生。
 第四戒者,不淫,正身处物。
 第五戒者,不盗,推义损己。
 第六戒者,不嗔,凶怒凌人。
 第七戒者,不诈,谄贼害善。
 第八戒者,不骄,傲忽至真。
 第九戒者,不二,奉戒专一。
 汝当谛听,戒之戒之!”
 九戒毕。道众举音乐,宣念符命,并十类孤魂《挂金索》:
 “大慈仁者,救苦青玄帝,狮座浮空,妙化成神力。清净斛食,示现焦面鬼。法界孤魂,来受甘露味!
 北战南征,贯甲披袍士。舍死忘生,报效于国家。炮响一声,身卧沙场里。阵忘孤魂,来受甘露味!
 好儿好女,与人为奴婢。暮打朝喝,衣不遮身体。逐赶出门,僵卧长街内。饥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坐贾行商,僧道云游士。动岁经年,在外寻衣食。病疾临身,旅店无依倚。客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斗恶争强,枷锁囹圄闭。斩绞凌迟,身丧长街里。律有明条,犯了王法罪。刑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宿世冤仇,今世来相会。暗计阴谋,毒药撺肠胃。九窍生烟,丧了身和体。药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乳哺三年,父母恩难极。十月怀胎,坐草临盆际。性命悬丝,子母归阴世。产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急难颠危,受忍难回避。私债官钱,逐日来催逼。自刎悬梁,断了三寸气。屈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久病淹缠,气蛊瘫痨类。疥癣痍疮,遍体脓腥气。菽水无亲,医药无调治。病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巨浪风涛,洪水滔天至。缆断舟沉,身丧长江里。回首家乡,无人捎书寄。溺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回禄风烟,一时难回避。猛火无情,烧毁身和体。烂额焦头,死作烟熏鬼。焚死孤魂,来受甘露味!
 附木精邪,无主魍魉辈。鳞介飞潜,莫不回生意。太上慈悲,广垂方便泽。十类孤魂,来受甘露味!”
 炼度已毕,黄真人下高座,道众音乐送至门外,化财焚烧箱库。回来,斋功圆满。道众都换了冠服,铺排收卷道像。西门庆又早大厅上画烛齐明,酒筵罗列。三个小优弹唱,众亲友都在堂前。西门庆先与黄真人把盏,左右捧著一疋天青云鹤金缎,一疋色缎,十两白银,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已赖我师经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浅!微礼聊表寸心。”黄真人道:“小道谬忝冠裳,滥膺玄教,有何德以达人天?皆赖大人一诚感格,而尊夫人已驾景朝元矣。此礼若受,实为赧颜!”西门庆道:“此礼甚薄,有亵真人,伏乞笑纳。”黄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门庆递了真人酒,又与吴道官把盏,乃一疋金缎,伍两白银,又是十两经资。吴道官只受了经资,馀者不肯受,说:“小道素蒙厚爱,自恁效劳,诵经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尽其心。受此经资,尚为不可,又岂当此盛礼乎?”西门庆道:“师父差矣。真人掌坛,其一应文检法事,皆乃师父费心。此礼当与师父酬劳,何为不可?”吴道官不得已方领下,再三致谢。
 西门庆与道众递酒已毕,然后吴大舅应伯爵等上来,与西门庆散福递酒。吴大舅把盏,伯爵执壶,谢希大捧菜,一齐跪下,伯爵道:“兄为嫂子今日做此好事,请得真人在此,又是吴师父费心,方才化财,见嫂子头戴凤冠,身穿素衣,手执羽扇,骑着白鹤,望空腾云而去。此赖真人追荐之力,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连我好不快活!”于是满斟一杯,送与西门庆。西门庆道:“多蒙列位连日劳神,言谢不尽,何敢当此盛意?”说毕,一饮而尽。伯爵又斟一盏,说:“哥吃酒,吃个双杯,不要吃单杯。”希大慌忙递一箸菜来吃了。西门庆回敬众人毕,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当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弹丝,直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众人方作辞起身而去。西门庆进来,赏小优儿三钱银子,往后边去了。正是: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有诗为证:
 百年方誓日,一夕竟为云。
 飞凤金钿落,翔鸾宝镜分。
 超生空自喜,长恨不胜情。
 杯物频频饮,愁怀且暂清。
 毕竟不知后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6
终日思卿不见卿,数声寒角未堪闻。
匣中破镜收残月,箧里馀衣敛断云。
寒鸦拣枝栖不定,征鸿断字叹离群。
玉钗敲断心难碎,想像伤心记未真。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色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搭彩匠一面外边七手八脚,卸下席绳松条,拆了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有吴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起来,慌的老早就爬起去做什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好打发回书与他。”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叫丫头熬下粥等你来吃。”这西门庆也不梳头洗脸,蓬头披着绒衣,戴着毡巾,迳走到花园里藏春阁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僮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两边书房门钥匙,春鸿便收拾打扫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的地炉暖炕,地平上又安放著黄铜火盆,放下梅梢月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床炕上茜红毡条,银花锦褥,枕横㶉𫛶,帐挂鲛绢。西门庆歪在床上,王经连忙向桌上象牙盒内炷爇龙涎于流金小篆内。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那王经出来,吩咐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那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因说:“你怎一向不来?”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着火盆坐下了。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晚了,鸡也叫了。你还使出大官儿来拉,俺们就去不的了。我见天阴上来,还讨了个灯笼,和他大舅一路家去了。今日白爬不起来。不是来安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着我,成不的。”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著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心上是那样不遂。今早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著只怕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打包,写书帐。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著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也谢,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馀相厚,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著,只见王经掀帘子,画童儿用彩漆方盒银镶雕漆茶锺,拏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拏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羙味。那消费力,几口就呵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像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拏在手中一吸而尽。画童收下锺去。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拏木滚子㨰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著身子,也通泰自在些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像我晚夕身上常时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著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西门庆道:“昨日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这两日心上乱乱的,也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什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著,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都来会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吩咐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韩道国说:“共凑六千馀两。”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著崔本往湖州买䌷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拏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置?”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像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此是祖役,还要勾当馀丁。”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官身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付家下一个的当人打米就是了。”那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这一趟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吩咐打发小周儿吃了点心。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桌儿,拏粥上来,四碟小菜,一碗炖烂蹄子,一碗黄芽韭腠驴肉,一碗鲊腠馄饨鸡,一碗炖烂鸽子鶵儿,四瓯软稻粳米粥儿,安放四双牙箸。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吩咐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快儿,“请你姐夫来吃粥。”不一时,陈经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䌷道袍,葱白缎氅衣,蒲鞋绒袜,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伙去,韩道国起身去了。只有伯爵、温秀才,在书房坐的。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可写了不曾?”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
“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
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叙语之后,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以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诲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爷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扬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锺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经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付锦笺,弥封停当,御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搽抹桌儿,拏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谁?”王经说:“郑春在这里。”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拏著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搁著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什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什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自家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西门庆道:“昨日又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伯爵道:“好呀,拏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什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揭开盒儿,说:“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一边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双拦子细撮穗古碌钱同心方胜结,桃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磕的瓜仁儿。这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够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才,忒不像模样!”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掇在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馀者再一限送来。”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也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狠,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了!”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什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我把他小厮提留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经济:“你拏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上了合同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经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揭合同的话,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经济道:“不是。他有桩事儿要央烦爹,请爹出去,亲自对爹说。”西门庆道:“什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馀者下单找还与老爹。有小人一桩事儿,今央烦老爹……”说著,跪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道:“端的有什么事,你说来。”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攘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作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劝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傍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关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在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看了说帖,写著:“东昌府现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那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都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投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西门庆沉吟良久,说:“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进士。”那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又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著,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走来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与老爹领这银子。今日李三哥起早打卯去了,我竟来老爹这里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伯爵看见是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又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什么!”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道他来说人情,哥你赔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似你嫌少的一般,倒难为他了。你依我,收下他这个礼。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个样儿。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酒不消说,还教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你老人家,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上下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爹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俺丈人便躲了,家中连送饭人也没一个儿。”
当下西门庆被伯爵说著,把礼帖收了,礼物还令他拏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著救命,老爹今日下顾,有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于是央了又央:“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吩咐:“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搭裢。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着等要搭裢,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腾,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黄四紧等著,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腾腾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拏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著。”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搭裢来,说:“拏去了,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搭裢,只顾立虰蚂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个好来后边取来?”于是拏出,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蘑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那一倒,漏下一块在搭裢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搭裢,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傍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拏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拏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教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是了。”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拏了八碗下饭: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炖烂羊头,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脏汤,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猪腰子;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荡面蒸饼儿,连陈经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拏盘儿,拏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锺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儿!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吃一锺罢,那一锺教王经替你吃。”王经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著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吃!”还剩下半盏,教春鸿替他吃了,令他上来排手唱南曲。西门庆道:“咱们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于是叫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家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屎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是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傍边著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的著,他娘子镇日著皮子缠着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们行令,只顾和他说什么?他快屎口伤人,你骰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当下温秀才掷了个么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㶉𫛶立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老翁说差了,犯子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锺。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厅〕: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拏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拏了几碟果食:一碟果馅饼,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苹婆,一碟风菱,一碟荸荠,一碟酥油泡螺,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著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苏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著,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才有这般羙味。每日清晨,呷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苏丸甚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的?”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拏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又拏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那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见此物,不免又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什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儿了。”陈经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须臾,伯爵饮过大锺,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打〔香罗带〕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锺。”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锺,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儿!”春鸿又排手唱前腔:
“四野彤霞,回首江山白无涯。这雪轻如柳絮,细似鹅毛,白胜梅花。山前曲径更添滑,村中鲁酒偏增价。叠坠天花,叠坠天花,濠平沟满令人惊讶。”
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这温秀才拏起骰儿,掷出个么点,想了想,见书房墙上挂著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说了未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锺。”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只顾留他不住。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黑,我也酒够了。”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伯爵掀开帘儿,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说著,琴童送出门去了。
西门庆看收了家伙,扶著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所过,见角门关着。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门首弹了弹门,有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西门庆入房中,椅上坐了,迎春拏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伸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著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扉磞,扉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鸡巴,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拏什么比娘?奴婢男子汉已没了,早晚爹不嫌丑陋,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属兔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先起来伏侍,拏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䌷子,做披袄儿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他。教小厮铺子里拏三疋葱白䌷来,“你们一家裁一件。”以此见他两三次打动了心,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什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西门庆在李瓶儿房内和奶子老婆睡了一夜。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什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像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什么张致!”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们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们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
西门庆起早,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处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回书。”西门庆打发书讫,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耽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来保,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写了一封书,捎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分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断了礼不送了!”西门庆道:“怎的不送?”于是吩咐来兴买两只烧鹅,一副豕蹄,四只鲜鸡,两只熏鸭,一盘寿面,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绡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教王经送去。这西门庆吩咐毕,就往前边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复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话,讨了回帖才来了。”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写道:
“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复。
(下书)年侍生雷起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吩咐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
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我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了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拏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放声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然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书斋,正当卓午,追思起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有诗为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
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晨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拏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进书房。潘金莲上穿黑青回纹锦对衿衫儿,泥金眉子,一溜㩟五道金三川钮扣儿;下著纱裙,内衬潞䌷裙,羊皮金滚边。面前垂一双合欢鲛绡㶉𫛶带;下边尖尖趫趫锦红膝裤下显一对金莲;头上宝髻云鬟,打扮如粉妆玉琢,耳边带着青宝石坠子。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歪著,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什么?嗔道不见你,原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口中嗑瓜子儿,因问西门庆:“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我控著头睡来。”妇人道:“倒只像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因问:“我和你说正经话,前日李大姐装绑,你们替他穿了什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金莲道:“你问必有个缘故。上面他穿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䌷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缎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著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涕喷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像俺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题念。——此是想的你这心里胡油油的!”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一面把嗑了的瓜子仁儿,满口哺与西门庆吃。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香满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床上坐。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教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项,吞吐裹没,往来呜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鬓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羙处,忽听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着。”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这伯爵便走到松墙傍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著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了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不好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但是人家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爬起来收拾草纸被褥,陆续看他,叫老娘去。打紧应宝又不在家——俺家兄使了他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著个人。我自家打着灯笼,叫了巷口儿上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什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人家。”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家道又有钱,又有偌大前程官职,生个儿子出来,锦上添花,便喜欢。俺如今自家还多著个影儿哩,要他做什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缠。只这两日,忙巴劫的魂也没了!应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姐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子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计奈何,把他一根银插儿与了老娘,发落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拏什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往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却打发来好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
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著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一发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拏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又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那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著,只见来安儿拏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拏一封来。”王经应诺,去不多时,拏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拏了使去,省的我又拆开他。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来,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合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兑了帐。”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像你娘那样哩!”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儿?”西门庆把玳安往返的事告说了一遍:“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了,只认十两烧埋钱,打了杖罪,没事了。”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希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不说两个在书房中说话。
且说月娘在上房拏银子与王经出来,只见孟玉楼走入房来,说他兄弟孟锐在韩姨夫那里,如今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爹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爹说声儿。”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倒请的好他爹!乔通送帖儿来,等著问他爹去,就讨他个话儿,到明日咱们好收拾了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教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回,说:‘哕,我就忘了和他说。一回,应二来了,我就出来了。谁得久停久住和他说话来?’帖子还袖在袖子里。教我说脆帮根儿咬:‘早是没甚紧勾当,教人只顾等著。你原来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在前头干什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乞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起身往川广去也,在那边屋里坐着哩。”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西门庆悉言:“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了不的。借助几两银子使罢了。”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儿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有眼儿,莫非别些儿!”一面使来安下边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吩咐小厮后边看菜儿。于是放桌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锺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经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定。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中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箱库来,西门庆委付陈经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替他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里。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都要去哩。”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著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西门庆道:“别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伯爵佯长笑的去了。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儿房里,陈经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都送疏:道家是宝肃昭成真君像,佛家是冥府第六殿变成大王。门外花大舅家,送了一盒匾食,十分冥纸。吴大舅子家也是如此。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后边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教经济看着大门首焚化,不在话下。正是: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7
雪压残红一夜凋,晓来帘外正飘飘。
数枝翠叶空相对,万片香魂不可招。
长乐梦回春寂寂,武陵人去水迢迢。
欲将玉笛传遗恨,苦被东风透绮寮。
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着说:“蒙老爹活命之恩,救出孙文相来,举家感激不浅。今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罢了,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也是一样。”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西门庆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许下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这里西门庆赏抬盒钱,打发去讫。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回来,又往李知县衙内吃酒去;月娘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子往乔大户家与长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到初五日李瓶儿断七,教他请八众尼僧来家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娇儿孟玉楼留下他,陪他吃茶说:“大姐姐不在家,往乔亲家与长姐做生日去了。你须等他来见他,他还和你说话,好与你写法银子。”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莲因想着玉箫告他说,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药才坐了胎气,自从李瓶儿死了,又见西门庆在他屋里把奶子也要了,恐怕一时奶子养出孩子来,搀夺了他宠爱。于是把薛姑子让到前边他房里,无人处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吃,寻头男衣胞,不在话下。到晚夕等的月娘来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问西门庆讨了五两银子经钱写法与他。这薛姑子就瞒着王姑子大师父,不和他说。到初五日早,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各门上贴欢门吊子,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洒花米,转念《三十五佛名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打动法事,只是敲木鱼、击手盘念经而已。
那日伯爵领了黄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郑爱月儿家置酒,请西门庆。西门庆见帖儿笑了,说:“我初七日不得闲,张西材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闲。”问:“还有谁?”伯爵道:“再没人,只请了我、李三哥相陪。又费事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西门庆吩咐与黄四家人斋吃了,打发回去。伯爵便问:“黄四那日买了分什么礼来谢你?”西门庆如此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我只受了猪酒,添了两疋白鹇纻丝、两疋京缎、五十两银子,谢了龙野钱先生。”伯爵道:“哥,你不接钱尽够了,这个是你落得的。少说四疋尺头値三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那里寻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当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门庆向伯爵说:“你明日还到这边。”伯爵说:“我知道。”作别去了。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多时分,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
至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西门庆家,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淫妇的鬼。他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经钱他都拏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这咱哩!未曾念经,经钱写法都找完了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疋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疋蓝布。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我教这老淫妇独吃!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个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看官听说:似这样缁流之辈,最不该招惹他。脸虽是尼姑脸,心同淫妇心。只是他六根未净,本性欠明,戒行全无,廉耻已丧。假以慈悲为主,一味利欲是贪;不管堕业轮回,一味眼下快乐。哄了些小门闺怨女,念了些大户动情妻;前门接施主檀那,后门丢胎卵湿化;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有诗为证:
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
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却说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吃了饭,应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缎帽,沉香色璇褶,粉底皂靴,向西门庆声喏说:“这天也有晌午,咱也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休要难为人家。”西门庆道:“咱今邀葵轩走走。”使王经:“往对过请你温师父来。”王经去不多时,回说:“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画童儿请去了。”伯爵便说:“咱等不的他。秀才家,知道有要没紧望朋友多咱来?倒没的误了勾当!”西门庆吩咐琴童:“备黄马与应二爹骑。”伯爵道:“我不骑。你依我,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就是了。”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你先行罢。”那伯爵举手先走了。西门庆吩咐玳安、琴童、四个排军,收拾下暖轿跟随。才待出门,忽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拏著双帖儿来报说:“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吏送帖儿,后边跟着便来也。”慌的西门庆吩咐家中厨下备饭,使来兴儿买攒盘点心伺候。
良久,安郎中来到,跟从许多人。西门庆冠冕出来迎接。安郎中穿着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拜毕,分宾主坐定,左右拏茶上来。茶罢,叙其间阔之情。西门庆道:“老先生荣擢失贺,心甚缺然。前日蒙赐华札厚仪,生正値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安郎中道:“学生有失吊问,罪罪。生到京也曾道达云峰,未知可有礼到否?”西门庆道:“正是,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岁恭喜在即。”西门庆道:“在下才微任小。岂敢过于非望?”又说:“老先生此今荣擢美差,足展雄才大略。河治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叨承科甲,处在下僚。辱蔡老先生抬举,备员冬曹,谬典水利。奔走湖湘之间,一年以来,王事匆匆,不暇安迹。今又承命修理河道,况此民穷财尽之时。前者皇船载运花石,毁闸折坝,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而今瓜州、南旺、沽头、鱼台、徐沛、吕梁、安陵、济宁、宿迁、临清、新河一带,皆毁坏废圯;南河南徙,淤沙无水,八府之民皆疲弊之甚;又兼贼盗梗阻,财用匮乏,大覃神输鬼役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西门庆道:“老先生自有才猷展布,不日就绪,必大陞擢矣。”因问:“老先生敕书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钦限,河工完毕,圣上还要差官来祭谢河神。”说话之间,西门庆令放桌儿。安郎中道:“学生实告,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门庆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跟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放了桌,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都是炖烂下饭:鸡蹄、鹅鸭、鲜鱼、羊头、肚肺、血脏、鲊汤之类;纯白上新软稻粳饭,用银镶瓯儿盛着,里面沙糖、榛、松、瓜仁拌著饭。又小金锺暖斟羙酿。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锺,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西门庆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回到听上,解去了冠带,换了巾帻,止穿紫绒狮补直身。使人问:“温师父来了不曾?”玳安回说:“温师父未回家哩。有郑春和黄四叔家来定儿来邀,在这里半日了。”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迳往院中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行头都躲过一边,只该日俳长两边站立,不敢跪接。郑春与来定儿先通报去了。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收拾不及。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一窝丝杭州攒,翠重梅钿儿,油头粉面,打扮的花仙也似的,都出来门首迎接。西门庆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西门庆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乐。先是李三黄四见毕礼数,然后郑家鸨子出来拜见了,才是爱月儿姊妹两个插烛也似磕了头。正面安设两张交椅,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李智、黄四,与郑家姊妹两个打横。玳安在傍禀问:“轿子在这里?回了家去?”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都回去。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温师父家里来了,拏黄马接了来。”琴童应喏去了。伯爵因问:“哥怎的这半日才来?”西门庆悉把工部安郎中来拜留饭之事,说了一遍。须臾,郑春拏茶上来。爱香儿拏了一盏递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西门庆,那伯爵连忙用手去接,说:“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爱月儿道:“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你看这小淫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里。”爱月儿笑道:“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还有客人来。”吃毕茶,收下盏托去。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都花枝招飐、绣带飘飘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都问了名姓。西门庆对黄四说:“等住回上来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罢。”黄四道:“小人知道。”只见鸨子上来说:“只怕老爹害冷!”教郑春放下暖帘来,火盆兽炭频加,兰麝香霭。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老爹进来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的玳安儿,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悄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
不一时,收拾果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桌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空着温秀才坐位在左首。傍边一席李三和黄四,右边是他姊妹二人。端的盘堆异品,花插金瓶。郑奉郑春在傍弹唱。才递酒安席坐下,只见温秀才到了。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脚穿云履绒袜,进门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来迟也?留席久矣。”温秀才道:“学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唤。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了一步。”慌的黄四一面安放锺箸,与伯爵一处坐下。不一时,汤饭上来,黄芽韭烧卖,八宝攒汤,姜醋碟儿。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端的酒斟绿蚁,词歌金缕。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门庆唤入里面,吴惠蜡梅先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与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西门庆问:“银儿在家做什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应伯爵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屄的伙计!”温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一般了。”爱月儿道:“应花子,你与郑春他们都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妈相交,你还在肚子里!”
说笑中间,厨下割献豕蹄一领,又是四碗下饭,羊蹄黄芽、臊子韭、肚肺羹、血脏之类。妓女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的?”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西门庆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不一时,吴银儿来到。头上戴着白绉纱䯼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耳边戴着金丁香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下著纱绿潞䌷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缎云头鞋儿。笑嘻嘻进门,向西门庆磕了头,后与温秀才等各位都道了万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了,来到就教我惹气:俺们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与他磕头,望着俺们擩一拜。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那里哥儿你行头不怎么的,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让银姐坐。就在西门庆桌边坐下,连忙放锺箸。西门庆见他戴着白䯼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今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吴银儿下席,说:“我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鸨子叫:“月姐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儿与银姐烤手儿。”随即添换热菜,打发上来。吴银儿在傍,只吃了半个点心,呵了两口汤,放下箸儿,和西门庆攀话。因拏起锺儿来说:“爹,这酒寒些。”从新折了,另换上暖酒。郑春上来,把伯爵众人等酒都斟上,行过一巡。吴银儿便问:“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西门庆道:“五七多谢你们茶。”吴银姐道:“好说,俺们送了些粗茶,倒教爹又把人情回了,又多谢重礼,教妈惶恐了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西门庆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众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们都好?”西门庆道:“都好。”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西门庆道:“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了不的。”吴银儿道:“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们说的只情说,把俺们这里只顾旱著。不说来递锺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们起身去罢。”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他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傍,躧着火盆,合著声音,启朱唇,露皓齿,词出佳人口,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唱毕,西门庆向伯爵说:“你落索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扉著,直舒著,侧卧著,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䠕场,野狐抽丝,猿猴献果,黄狗溺尿,仙人指路,靠背将军柱,面对木伴哥,随他拣著耍。”爱香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汗邪了你这贼花子,胡说乱道的!”这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锺儿,说:“我儿,你们在我手里吃两锺;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儿,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内不自在,吃半盏儿罢。”那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爷,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不,他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我方吃这锺酒儿。”伯爵道:“温老先儿在这里看着,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敢无礼伤犯月姨儿不敢?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那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一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杯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锺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锺酒。”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挟灌撒了我一身酒。我老道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乱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烛上来。下饭添换,都已上完。下边玳安、琴童、画童、应宝,都在鸨子房里放桌儿,有汤饭点心酒肴管待。须臾,拏上各样果碟儿来。那伯爵推让温秀才,只顾不住手拈放在口里,一壁又往袖中褪。西门庆吩咐取个骰盆儿来,先让温秀才。秀才道:“岂有此理?还从老先儿那边来。”于是西门庆与吴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拏乐器弹唱叫呵酒。饮过一巡,吴银儿却转过来与温秀才伯爵抢红,爱香儿却来西门庆席上递酒猜枚。须臾过去,爱月儿近前与西门庆抢红,吴银儿却往下席递李三黄四酒。原来爱月儿旋往房中新妆打扮出来,上著烟里火回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越显的粉浓浓雪白的脸儿,犹赛美人儿一般。但见:
芳姿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目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笋纤纤细,行步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这西门庆一见,如何不爱?吃了几锺酒,半酣上来,因想着李瓶儿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一面起身,后边净手。慌的鸨子连忙叫丫鬟点灯,引到后边。解手出来,爱月随即也跟来伺候,盆中净手毕,拉着他手儿同到房中。房中又早月窗半启,银烛高烧,气暖如春,兰麝馥郁。床畔则斗帐云横,鲛绡雾设。于是脱了上盖,底下白绫道袍,两个在床上,腿压腿儿做一处。先是爱月儿问:“爹今日不家去罢了。”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又说:“前日多谢你蚫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爱月道:“拣他不难,只是要拏的著斤节儿便好。那日我胡乱整治了不多儿,知道爹好吃,教郑春送来。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嗑的,汗巾儿是我闲着用工夫撮的穗子。瓜仁只说应花子倒挝了好些吃了。”西门庆道:“你问那讪脸花子头,我见时他早两把挝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没多,我吃了。”爱月儿道:“倒便益了贼花子,恰好只孝顺了他。”又说:“多谢爹的衣梅。妈看见,吃了一个儿,喜欢的了不的。他要便痰火发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时口干,得恁一个在口内噙著,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没多几个儿,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了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西门庆道:“不打紧,我明日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你吃。”爱月又问:“爹连日会桂姐来没有?”西门庆道:“自从孝堂里到如今,谁见他来?”爱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来?”西门庆道:“他家使李铭送去来。”爱月道:“我有句话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门庆问:“什么话?”那爱月又想了想,说:“我不说罢。若说了,显得姊妹们恰似我背地说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门庆一面搂着他脖子说:“怪小油嘴儿,什么话?说与我,不显出你来就是了。”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走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们,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哕道:“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唬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道:“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拏胳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著肏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带着银镯子,犹若羙玉,尖溜溜十指春葱,手上笼著金戒指儿,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鸡巴的肥一般。”爱月儿道:“怪刀攮的,我不好骂出来的!”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咬的老婆怪叫,骂:“怪花子,平白进来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儿,你看他出去了,把笼道子门关了!”
一面关上门,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子女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钺儿、踢行头白回子、向三,日逐标著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包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拏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恁小淫妇儿,我吩咐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恰只哄我!”爱月儿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用白绫袖子兜着他粉项,揾着他香腮,他便一手拏著铜丝火笼儿,内烧着沉速香饼儿,将袖口笼著熏爇身上,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望他提,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问:“我的儿,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门路儿?”郑爱月悉言:“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在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我又问你,怎的晓的就里?”这爱月儿就不说常在他家唱,只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其处会过一遍,也是文嫂儿说合。”西门庆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爱月儿道:“那张懋德儿好肏的货!麻著七八个脸弹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碜杀我罢了!只好樊家百家奴儿接他,一向董金儿也与他丁八了。”西门庆道:“我猜不著,端的是谁?”爱月儿道:“教爹得知了罢,是原梳笼我的那个南人。他一年来此做买卖两遭。正经他在里边歇不的一两夜,倒只在外边常和人家偷猫递狗,干此勾当。”这西门庆听了,见粉头所事合著他的板眼,一发欢喜,说:“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每月我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爱月儿道:“爹,你有我心时,什么三十两二十两,月间掠几两银子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西门庆道:“什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
说毕,两个上床交欢。床上铺的被褥约一尺高,爱月道:“爹脱衣裳不脱?”西门庆道:“咱连衣耍耍罢,只怕他们前边等咱。”一面扯过下枕来,粉头解去下衣,仰卧枕畔,里面穿着红潞䌷底衣,褪下一只膝裤腿来。这西门庆把他两只小小金莲扛在肩头上,解开蓝绫裤子,那话使上托子。但见花心轻拆,柳腰款摆,正是:
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花心犹未足,脉脉情无极。低低唤粉郎,春宵乐未央。
那当下两个至精欲泄之际,西门庆干的气喘吁吁,粉头娇声不绝,鬓云拖枕,满口只叫道:“亲达达,慢著些儿。”良久,乐极情浓,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裙,于灯下照镜理容。西门庆在床前盆中净手,著上衣服,两个携手来到席上。吴银儿便守着伯爵,爱香儿挨近葵轩,正掷色猜枚,觥筹交错,耍在热闹处。
众人见西门庆进入,都立起身来让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们丢在这。你才出来,拏酒儿且扶扶头著。”西门庆道:“俺们说句话儿,有甚这闲勾当?”伯爵道:“好话,你两个原来说梯己话儿!”当下伯爵拏大锺斟上暖酒,众人陪西门庆吃,四个妓女拏乐器弹唱。玳安在傍掩口说道:“轿子来了。”西门庆𢫓了个嘴儿与他,那玳安连忙吩咐排军打起灯笼,外边伺候。这西门庆也不坐,陪众人执杯立饮。吩咐四个妓女:“你再唱个‘一见娇羞’我听。”那韩消愁儿说:“俺们会唱。”于是拏起琵琶来,款放娇声,拏腔唱道:
“一见娇羞,雨意云情两意投。我见他千娇百媚,万种妖娆,一捻温柔。通书先把话儿勾,传情暗里秋波溜。记在心头,心头,未审向时成就。”
唱了一个词儿,吴银儿递西门庆酒,郑香儿便递伯爵,爱月儿奉温秀才。李智黄四都斟上。又唱道:
“问尔丫鬟,欲铸黄金拜将坛。莫通明晓寄与书生,云雨巫山。重门今夜未曾拴,深闺特把情郎盼。夜静更阑,更阑,偷花妙手今番难按。”
吃毕,西门庆令再斟上,郑香儿上来递西门庆,吴银儿递温秀才,爱月儿递伯爵。郑春在傍捧著果菜儿。又唱道:
“梦入高唐,相会风流窈窕娘。我与他同携素手,共入罗帏,永结鸾凤。灵犀一点透膏肓,鲛绡帐底翻红浪。粉汗凝香,凝香,今宵一刻人间天上。”
唱毕,又叫呵酒。爱月儿却转过捧西门庆酒,吴银儿递伯爵,爱香儿递温秀才,并李三、黄四,从新斟酒。又唱第四个:
“春暖芙蓉,鬓乱钗横宝髻松。我为他香娇玉软,燕侣莺俦,意羙情浓。腰肢无力眼朦胧,深情自把眉儿纵。两意相同,相同,百年恩爱和偕鸾凤。”
唱毕,都饮过,西门庆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叫上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奉、郑春,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黄四再三不肯放,道:“应二叔,你老人家说声,天还早哩。老爹大坐坐,也尽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儿,你也留留儿!”爱月儿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门庆道:“你们不知,我明日还有事。”一面向黄四李三作揖,道:“生受,打搅。”黄四道:“惶恐!没的请老爹来受饿。又不肯久坐,还是小人没敬心。”说著,三个唱的都磕头,说道:“爹到家,多顶上大娘和众娘们,俺们闲了,会了银姐,往宅内看看大娘去。”西门庆道:“你们闲了去坐上一日来。”一面掌起灯笼,西门庆下台矶,郑家鸨子迎著道万福,说道:“老爹,大坐回儿,慌的就起身,嫌俺家东西不羙口?还有一道米饭儿未曾上哩。”西门庆道:“够了。我不是还坐回儿,许多事在身上。明日还要起早,衙门中有勾当。教应二哥,他没事,教他大坐回儿罢。”那伯爵就要跟着起来,被黄四死力拦住,说道:“我的二爷,你若去了,就没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拦我。你把温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汉!”那温秀才夺门就走,被黄家小厮来定儿拦腰抱住。西门庆到了大门首,因问琴童儿:“温师父有头口在这里没有?”琴童道:“备下驴子在此,画童儿看着哩。”西门庆向温秀才道:“既有头口,也罢,老先儿你陪应二哥再坐坐,我先去罢。”于是都送出门来。
那郑月儿拉着西门庆手儿,悄悄捏了一把,临上轿,一迳扬声说道:“我头里说的话,爹你在心里,法不传六耳!”西门庆道:“知道了。”爱月又道:“郑春,你送老爹到家,多上覆娘们。”那吴银儿也说:“多上覆大娘。”伯爵道:“我不好说的,贼小淫妇儿们,都搀行夺市的捎上覆;偏我就没个人儿上覆!”爱月道:“你这花子过一边儿!”那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着灯回家去了。郑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吴银儿道:“我知道。”众人回至席上,重添兽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弹,欢娱乐饮,直耍了三更方散。黄四摆了这席酒,也与了他十两银子。西门庆赏赐了三四两,俱不在话下。当日西门庆坐轿子,两个排军打着灯,迳出院门,打发郑春回家。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夏提刑差答应的来,请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审问贼情等事,直问到晌午。来家吃了饭,早时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拏帖儿送了个后生来,在缎子铺煮饭做火头,名唤刘包。西门庆留下了,正在书房中拏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见玳安在傍边站立,西门庆便问道:“温师父昨日多咱来了?”玳安道:“小的铺子里睡了好一回,只听见画童儿打对过门,那咱有三更时分才来了。我今早晨问,温师父倒没酒,应二爹醉了,吐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郑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门庆听了,呵呵笑了,因叫过玳安近前,说道:“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我和他说话。”玳安道:“小的不认的文嫂儿家,等我问了姐夫去。”西门庆道:“你吃了饭,问了他,快去。”玳安到后边吃了饭,走到铺子里问陈经济。经济道:“寻他做什么?”玳安道:“谁知他做什么?猛可教我找寻他去。”经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著个姑姑庵儿,傍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封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这玳安听了,说道:“再没了?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汤。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经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搭上替子,兜上嚼环,躧著马台,望上一骗,打了一鞭,那马跑踍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就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是小胡同,北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便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封门儿就是。”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封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拏鞭儿敲著门儿叫道:“文妈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文堂儿开了门,便问道:“是那里来的?”玳安道:“我是县门前提刑西门老爹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堂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家来的,便让家里坐。
那玳安把马拴住,进入里面他明间内,见上面供养著利市纸,有几个人在那里会茶,祈祀罢进香算帐哩。半日,拏了锺茶出来,说道:“俺妈不在了。来家说了,明日早去罢。”玳安道:“驴子现在家里,如何推不在?”侧身迳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陪着几个道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说道:“这个不是文妈?刚才就回我不在家了,教我怎的回俺爹话?惹的不怪我!”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个万福,说道:“累哥哥,你到家回声儿,我今日家里会茶。不知老爹呼唤我做什么?我明日早往宅内去罢。”玳安道:“只吩咐我来寻你,谁知他做什么?原来不知你在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找寻了个不发心。”文嫂儿道:“他老人家这几年宅内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希罕俺们?今日忽剌八又冷锅中豆儿爆,我猜见你六娘没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见了俺爹,他自有话和你说。”文嫂儿道:“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发会茶人去了,同你去。”玳安道:“原来等你会茶?马在外边没人看,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说了话,如今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罢,等我拏点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罢。”文嫂因问:“你大姐生了孩儿没有?”玳安道:“还不曾见哩。”这文嫂一面打发玳安吃了点心,穿上衣裳,说道:“你骑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著驴子,怎不备上骑?”文嫂儿道:“我那讨个驴子来?那驴子是隔壁豆腐铺里驴子,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当我的驴子?”玳安道:“我记得你老人家骑着匹驴儿来,往那去了?”文嫂儿道:“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为了场事,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玳安道:“房子倒不打紧处,且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那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儿,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听你什么好物件儿。几年不见,你也学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还教我寻亲事哩。”玳安道:“我的马走得快,你步行,知道挨磨到多早晚?惹的爹说。你上马,咱两个叠骑着罢!”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备豆腐铺子里驴子骑了去。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文嫂儿道:“这等还许说。”一面教文堂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迳往西门庆宅中来。正是:欲向深闺求艳质,全凭红叶是良媒。有诗为证:
谁信桃源有路通,桃花含露笑春风。
桃源只在山溪里,今许渔郎去问津。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8
信手烹鱼觅素音,神仙有路足登临。
扫阶偶得任卿叶,弹月轻移司马琴。
桑下肯期狄有意,怀中可犯柳无心。
黄昏误入销金帐,且把羔儿独自斟。
话说玳安同文嫂儿到家,平安说:“爹在对门房子里。”进去禀报。西门庆正在书房中和温秀才坐的,见玳安,随即出来,小客位内坐下。玳安悉把寻文嫂儿一节说了:“小的叫了来,在外边伺候着。”西门庆即令叫他进来。那文嫂悄悄掀开暖帘,进入里面,向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道:“文嫂儿,许久不见你。”文嫂道:“小媳妇有。”西门庆道:“你如今搬在那里住了?”文嫂道:“小媳妇因不幸为了场官司,把旧时那房儿弃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西门庆吩咐道:“起来说话。”那文嫂一面站立在傍边,西门庆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画童都躲在角门外伺候,只玳安儿影在帘儿外边听说话儿。西门庆因问:“你常在那几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王皇亲家、守备府周爷家、乔皇亲、张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西门庆道:“你认的王招宣府里不认的?”文嫂道:“是小媳妇定门主顾,太太和三娘常照顾小的花翠。”西门庆道:“你既相熟,我有桩事儿央烦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两一锭银子与他,悄悄和他说:“如此这般,你却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他会儿。我还谢你!”那文嫂听了,哈哈笑道:“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西门庆道:“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不得知道!”文嫂道:“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三十五岁,属猪,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像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严密!就是往那里去,坐大轿伴当跟着,喝着路走,迳路儿来,迳路儿去。三老爹在外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脚?这个人说的讹了。倒只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倒还许说。若是小媳妇那里,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说在头上,就是爹赏的这银子,小媳妇也不敢领去。宁可领了爹言语,对太太说就是了。”西门庆道:“你不收,还是推托,我就恼了。事成,我还另外赏几个䌷缎你穿。你不收,阻了我。”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没也怎的!上人着眼觑,就是福星临。”磕了个头,把银子接了,说道:“待小媳妇悄悄对太太说,来回你老人家。”西门庆道:“你当件事干,我这里等著。你来时只在这里来就是了,我不使小厮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后日,随早随晚,讨了示下就来了。”一面走出来。玳安道:“文嫂,随你罢了:我只要一两银子。也是我叫你一场,你休要独吃!”文嫂道:“猴孙儿,隔墙掠筛箕——还不知仰著合著哩!”于是出门,骑上驴子,他儿子笼著,一直去了。
西门庆和温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来,就到家待了茶,冠冕著,同往府里罗同知名唤罗万象那里吃酒去了。直到掌灯以后才来家。
且说文嫂儿拏著西门庆与他五两银子,到家欢喜无尽,打发会茶人散了。至后晌时分,走到王宣府宅里,见了林太太,道了万福。林氏便道:“你怎的这两日不来走走,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祈报会茶,赶腊月要往顶上进香一节,告诉林氏。林氏道:“你儿子去,你不去罢了。”文嫂儿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堂儿带进香去便了。”林氏道:“等临期,我送些盘缠与你。”文嫂便道:“多谢太太布施。”说毕,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拏茶来吃了。这文嫂一面吃了茶,问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有两夜没回家,只在里边歇哩。逐日搭著这伙乔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里通不顾,如何是好!”文嫂又问:“三娘怎的不见?”林氏道:“他还在房里未出来哩。”这文嫂见无人,便说道:“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干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妇,便敢说;不容,定不敢说。”林氏道:“你说的话儿,那遭儿我不依你来?你有话只顾说不妨。”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现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䌷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四五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球,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伶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三爹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来往相交,又央浼他把这干人断开,不使那行人打搅,这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看官听说:水性下流,最是女妇人。当日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笑向文嫂儿计较道:“人生面不熟,怎生好遽然相见的?”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先央浼老爹,要在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私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这文嫂讨了妇人示下归家,到次日饭时前后,走来西门庆宅内。那日西门庆从衙门回来,家中无事,正在对门房子里书院内坐的。忽有玳安来报:“文嫂来了。”西门庆听了,即出小客位内坐,令左右放下帘儿。良久,文嫂进入里面,磕了头。玳安知局,就走出来了,教二人自在说话。这文嫂便把怎的说念林氏,夸奖老爹人品家道,怎样行时,结识官府,又怎的仗义疏财,风流博浪:“说得他千肯万肯,约定明日晚间三爹不在家,家中设席等候。假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令玳安拏了两疋䌷缎赏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灯以后,街上人静了时,打他后门首扁食巷中——他后门傍有个住房的段妈妈,我在他家等著爹。只使大官儿弹门,我就出来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门庆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离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说毕,文嫂拜辞而去。又回林氏话去了。
西门庆那日归李娇儿房中宿歇,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著精神。午间,戴着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叫了两个唱的。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上来,就逃席走出来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那时约十九日,月色朦胧,带着眼纱,由大街抹过,迳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来。那时才上灯以后,街上人初静之候。西门庆离他后门半舍远把马勒住,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原来这妈妈就住着王招宣府家后房,也是文嫂举荐,早晚看守后门,开门闭户,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眼。文嫂在他屋里听见外边弹门,连忙开了门。见西门庆来了,一面在后门里等的西门庆下了马,带着眼纱儿引进来;吩咐琴童牵了马,往对门人家西首房檐下那里等候;玳安便在段妈妈屋里存身。
这文嫂一面请西门庆入来,便把后门关了,上了栓。由夹道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间正房,傍边一座便门闭着。这文嫂轻轻敲了门环儿,原来有个听头儿。少顷,见一丫鬟出来开了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傍边列著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正观看之间,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文嫂从里拏出一盏茶来与西门庆吃。西门庆便道:“请老太太出来拜见。”文嫂道:“请老爹且吃过茶著;刚才禀过,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上面绿剪绒狮坐马,一溜五道金钮子,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一见满心欢喜,因悄悄叫过文嫂来,问:“他戴的孝是谁的?”文嫂道:“是他第六个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间没了不多些时。饶少数,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数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这婆娘听了,越发欢喜无尽。文嫂催逼他出去见他一见儿。妇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爹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幕垂红,地平上毡毹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肏屄的菩萨。有诗为证:
面腻云浓眉又弯,莲步轻移实匪凡。
醉后情深归帐内,始知太太不寻常!
这西门庆一见,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红漆丹盘拏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丫鬟接下盏托去。文嫂就在傍开言说道:“太太久闻老爹在衙门中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家中,有几个奸诈不级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嫖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争奈妾身未曾出闺门,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乃言‘谢’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何等人家!令郎已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无损令郎分毫,亦可戒谕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辙,庶可杜绝将来。”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个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说话之间,彼此言来语去,眉目顾盼留情。
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具礼来,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作准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而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羙酿,玉盏泛羊羔。林氏起身捧酒,西门庆亦下席说道:“我当先奉老太太一杯。”文嫂儿在傍插口说道:“老爹你且不消递太太酒,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礼来与太太祝寿就是了。”西门庆道:“阿呀,早是你说!今日初九日,差六日,我在下一定来与太太登堂拜寿。”林氏笑道:“岂敢动劳大人厚意!”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热腾腾羙味佳肴,熬烂下饭,煎昝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果品。傍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换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项,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呜咂有声,笑语密切。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熏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妇人在床傍伺候鲛绡软帕,西门庆被底预备麈柄狰狞。当下展猿臂,不觉蝶浪蜂狂;跷玉腿,那个羞云怯雨。正是: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坠玉钗。有诗为证:
兰房几曲深悄悄,香腾宝鸭清烟袅;
梦回夜月淡溶溶,展转牙床春色少。
无心今遇少年郎,但知敲打须宫商;
殢情欲共娇无力,须教宋玉赴高唐。
打开重门无锁钥,露浸一枝红芍药。
这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缠至更半天气,方才精泄。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莺颤咽喘,依稀耳中。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比及起来穿衣之际,妇人下床,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羙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妇人送到角门首回去了。文嫂先开后门,呼唤玳安、琴童牵马过来,骑上回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西门庆回家,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什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便与我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这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须诫处他。”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到当日果然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日念、张小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日念名字都抹了,吩咐:“只动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拏了,明日早带到衙门里来。”众公人应诺下去。至晚,打听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头,都埋伏在后门首。深更时分,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聂钺、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拏了。孙寡嘴与祝日念爬李桂姐后房走了。王三官儿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的捏两把汗,更不知是那里动人,白央人打听实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鸨子又恐怕东京做公的下来拏人,到五更时分,撺掇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来家。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拏在听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陞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哭声震天,哀号动地。西门庆嘱付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嫖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唱令左右:“扠下去!”众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两位官府发放事毕,正在退厅吃茶。夏提刑因说起:“昨日京中舍亲崔中书那里书来,卫中投考察本上去了,还未下来哩;今日会了长官,咱倒好差人往怀庆府,同僚林苍峰他那里临风近,打听打听消息去。”西门庆道:“长官所见甚明。”即唤走差的答应,上来跪下,吩咐:“与你五钱银子盘缠,拏俺两个拜帖,即去南河,怀庆府提刑林千户老爹那里打听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经历司行下照会来不曾。务要打听的实来回报。”那人领了银子、拜帖,又到司房戴上范阳毡笠,结束行装,讨了匹马,长行去了。两位官府起身回家。
却说小张闲等从提刑院打出来,走在路上,各人著恐,更不量今日受这场亏是那里药线,互相埋怨。小张闲道:“莫不还是东京六黄太尉那里下来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轻饶素放?”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聂钺儿一口就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只我猜得着。此一定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嗔请他婊子,故拏俺们煞气。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小张闲道:“列位倒罢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孙寡嘴祝麻子都跟着,只把俺们顶缸了。”于宽道:“你怎的说浑话?他两个是他的朋友,若拏来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着,怎生相处?”小张闲道:“怎的不拏老婆?”聂钺道:“两个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婊子,他肯拏来?也休怪人,是俺们的晦气,偏撞在这网里!刚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语,只是他说话?这个就见出情弊显然来了。如今往李桂姐儿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打的腿烂烂的便罢了?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
于是来来去去,转弯抹角,迳入勾拦李桂姐家。见门关的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们,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回说:“他从那日半夜就往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宅内,迳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见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罢,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们,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里面去说:“此事为你,打的俺们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板凳上声疼叫喊。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么样儿,却如何救我则个?”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边众人等的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着屏风说道:“你们略等他等,委的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叫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请他来。不然,这个疖子,也要出脓,只顾脓著不是事!俺们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们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的不好了。”林氏听言,连忙使小厮拏出茶来,与众人吃。
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他只认的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认的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赔个礼儿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儿悄悄打后门出去,请了文嫂来。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声只叫:“文妈,你认的提刑西门大官府,好歹说个人情救我。”这文嫂故意做出许多乔张致来,说道:“旧时虽故与他宅内大姑娘说媒,这几年谁往他门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缠他。”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自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著,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他,央浼他,等我在傍再说说,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现今他众人在前边催逼甚急,只怕一时被他看见,怎了?”文嫂道:“有甚难处勾当?等我出去安抚他,再安排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吃著。我悄悄领你从后门出去干事回来,他会胜也不知道。”
这文嫂一面走出前厅,向众人拜了两拜,说道:“太太教我出来,多上覆列位哥们,本等三叔往庄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请去了,便来也;你们略坐坐儿。吃打受骂,连累了列位。谁人不吃盐米?等三叔来,教他知遇你们。你们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恒属大家只要图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来,一天大事都了了。”当时众人一齐道:“还是文妈见的多!你老人家早出来,就说句恁有南北的话儿,俺们也不恁急的了不的。执古法儿只回不在家,莫不为俺们自做出来的事也罢;你倒带累俺们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妈,你是晓道理的。你出来,俺们还透个路儿与你:破些东西儿,寻个分上儿说说,大家了事。你不出来见俺们,这事情也要销缴。一个缉捕问刑衙门,平不答的就罢了?”文嫂儿道:“哥们说的是。你们略坐坐儿,我对太太说,安排些酒饭儿管待你们。你们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甘苦。不瞒文妈说,俺们从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还没曾尝著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撺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拏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厅大酒大肉吃著。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迳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的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说话?”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西门庆见了手本拜帖上写著:“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一面先叫进文嫂,问了回话。然后才开大厅隔子门,使小厮请王三官进去大厅上。左右忙掀暖帘儿,西门庆头戴忠靖冠,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官衣巾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叫:“尊伯尊便!小侄敬来拜渎,岂敢动劳!”至厅内,王三官务请西门庆转上行礼。西门庆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门庆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说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门庆道:“彼此少礼。”王三官因请西门庆受礼,说道:“小侄人家,老伯当得受礼,以恕拜迟之罪。”务让起来,受了两礼,王三官然后挪座儿斜佥坐的。少顷,吃了茶,王三官见西门庆厅上锦屏罗列,四壁挂四轴金碧山水,座上铺着绿锦缎镶嵌貂鼠椅座,地下氍毹匝地,正中间黄铜四方屏,水磨的耀目争辉,上面牌扁下书“承恩”二字,系米元章妙笔。观览之馀,似有叩请疑难之貌,向西门庆说道:“小侄现有一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席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这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有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正是。如此这般,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了他,押出他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小侄家百般称骂喧嚷,索要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前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一见,便道:“岂有是理!”因说道:“这起光棍可恶!我倒饶了他,如何倒往你那里去搅扰!”把礼帖还与王三官收了,道:“贤契请回,我也且不留你坐。如今即时就差人拏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踵门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门,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文嫂还讨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吩咐:“休要惊动他,我这里差人拏去。”
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那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拏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得好事!把俺们稳在你家,倒把锄头,反弄俺们来了!”那个排军节级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什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正经!”小张闲道:“大爹教导的是。”不一时,都拏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都张着手儿要钱,才去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拏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半日,西门庆出来坐厅,节级带进去,跪在厅下。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我倒将就了,如何指称我这衙门往他家吓诈去?实说,诈了多少钱?不说,令左右拏拶子与我着实拶起来!”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取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候。小张闲等只顾在下叩头哀告道:“小的并没吓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小的们来,对他说声。他家拏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小的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起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恶!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们罢!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们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光棍!我逭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安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拏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出去罢!”众人得了个性命,往外飞跑。正是: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西门庆发了众人去,回至后房。月娘问道:“这个是那个王三官儿?”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他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教他包著,嗔道一向只哄着我。不想有个底脚里人儿又告我说,教我昨日差干事的拏了这干人到衙门里去,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的情,只恐吓衙门中要他。他从来没曾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拏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才把那起人又拏了来,诈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再不缠他去了。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现入武学,放著那功名儿不干,家中丢著花枝般媳妇儿——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都拏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儿。老鸦笑话猪儿黑,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什么儿?还要禁的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正摆上饭来吃,小厮来安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吩咐:“请书房里坐,我就来。”王经连忙开了厅上书房门,伯爵进里面暖炉炕傍椅上坐了。良久,西门庆出来。声喏毕,就坐在炕上两个说话。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谢二哥那里,怎的老早就起身?”西门庆道:“第二日我还要早起,衙门中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们闲人儿?”伯爵又问:“哥,连日衙门中有事没有?”西门庆道:“事那日没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儿说,哥衙门中动人了,把小张闲他们五个,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拏的去了,只走了老孙祝麻子两个,今早解到衙门里,都打出来了,众人都往招宣府缠王三官去了。怎的还瞒着我不说?”西门庆道:“傻狗才,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不是我衙门里,敢是周守备府里!”伯爵道:“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道:“只怕是都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铭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的睡倒了,这两日还没曾起炕儿。头里生怕又是东京下来拏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动人。”西门庆道:“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拏去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见西门庆迸著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不告我说。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事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绵羊驹𩨇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拏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著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若明使道儿,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几句说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说道:“我有什么大智谋?”伯爵道:“我猜一定还有底脚里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测之机!”西门庆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伯爵道:“哥衙门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儿罢了?”西门庆道:“谁要他做什么!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来打拏几个光棍。”伯爵道:“他如今怎的还缠他?”西门庆道:“我实和你说罢。他指称吓诈他几两银子,不想刚才亲上门来拜见,与我磕了头,赔了不是。我还差人把那几个光棍拏了,要枷号,他众人再三哀告,说再不敢上门缠他了。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拏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失惊道:“真个他来和哥赔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拏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著:“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伯爵见了,口中只是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们,只说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出来见他,只答应不在家。”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正是: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有诗为证:
谁道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9
昨夜西风鼓角喧,晓来隆冻怯寒毡。
 茫茫一片浑无地,浩浩四方俱是天!
 绮壁凄凉宜未守,霸陵豪杰且停鞭。
 阳春有脚恩如海,愿借馀温到客边。
 话说西门庆自此与李桂姐断绝,不题。却说走差人到怀庆府林千户处打听消息,林千户将升官邸报封付与来人,又赏了五钱银子,连夜来递与提刑两位官府。当厅夏提刑拆开,同西门庆先观本卫行来考察官员照会。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严考核,以昭劝惩,以光圣治事。先该金吾卫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题前事,考察禁卫官员,除堂上官自陈外,其馀两厢诏狱缉捕、捉察、讥察、观察,典牧皇畿,内外提刑所指挥、千百户、镇抚等官,各按册籍,祖职世袭、转陞、功陞、荫陞、纳级等项,各挨次格,从公举劾,甄别贤否,具题上请。当下该部详议黜陟陞调降革等因。奉
 圣旨:兵部知道,钦此钦遵。抄出到科,按行到部。看得太尉朱题前事,遵奉旧例,委的本官殚力致忠,公于考核,委所同并内外属官,各据册籍,博协舆论,甄别贤否,皆出闻见之实,而无偏执之私。足见本官仰扳天颜之咫尺,而存体国之忠谋也。分别等第,奖励淑慝,井井有条,足以励人心而孚公议,无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赏罚,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体照例施行等因,庶考核明而人心服,冒滥革而官箴肃矣。奉钦此,钦依拟行。
 内开: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廷龄,资望既久,才练老成。昔视典牧而坊隅安静,今理齐刑而绰有政声。宜加奖励,以冀甄陞,可备卤簿之选者也。贴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英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毕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怀庆提刑千户所正千户林承勋,年清优学,占籍武科。继祖职抱负不凡,提刑狱干济有法,可加荐奖励简任者也。副千户谢恩,年齿既残,泰严亡度。昔在行伍,犹有可观;今任理刑,罢软尤甚。可宜罢黜革任者也。”
 西门庆看了他转正千户掌刑,心中大悦。夏提刑见他陞指挥管卤簿,大半日无言,面容失色。于是又展开工部工完的本观看,上面写道:
 “工部一本:神运届京,天人胥庆。恳乞天恩,俯加渥典,以苏民困,以广圣泽事。奉
 圣旨,这神运奉迎大内,奠安艮岳,以承天眷,朕心嘉悦。你们既效有勤劳,副朕事玄至意,所经过地方,委的小民困苦。著行抚按衙门,查勘明白,著行蠲免今岁田租之半。所毁坝闸,你部里差官,会同巡按御史,即行修理。完日还差内侍孟昌龄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彦、王炜、郑居中、高俅,辅弼朕躬,直赞内庭,勋劳茂著:京加太师,邦彦加柱国太子太师,王炜太傅,郑居中、高俅太保,各赏银五十两、四表里。蔡京还荫一子为殿中监。国师林灵素,明知朕兆,佐国宣化,远致神运,北伐虏谋,实与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禄一千石,赐坐龙衣一袭,肩舆入内,赐号玉真教主,加渊澄玄妙广德真人,金门羽客,通真达灵玄妙先生。朱勔、黄经臣,督理神运,忠勤可嘉。勔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经臣加殿前都太尉,提督御前人船,各荫一子为金吾卫正千户。内侍李彦、孟昌龄、贾祥、何沂、蓝从熙,著直延福五位官近侍,各赐蟒衣玉带,仍荫弟侄一人为副千户,俱现任管事。礼部尚书张邦昌、左侍郎兼学士蔡攸、右侍郎白时中、兵部尚书余深、工部尚书林摅,俱加太子太保,各赏银四十两,彩缎二表里。巡抚两浙佥都御史张阁,升工部右侍郎。巡抚山东都御史侯蒙,升太常正卿。巡抚两浙、山东监察御史尹大谅、宋乔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训,各陞俸一级,赏银二十两。祇迎神运千户魏承勋、徐相、杨廷佩、司凤仪、赵友兰、扶天泽、西门庆、田九皋等,各陞一级。内侍宋推等,营将王佑等,俱各赏银十两。所官薛显忠等,各赏五两。校尉昌玉等,绢二疋。该衙门知道。”
 夏提刑与西门庆看毕,各散衙回家。后晌时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拏著请书盒儿来,内安泥金折,十一日请西门庆往他府中赴席,少罄谢私之意。西门庆收下,不胜欢喜,以为其妻指日在于掌握。不期到初十日晚夕,东京本卫经历司,差人行照会到:“晓谕各省提刑官员知悉,火速赴京,赶冬至令节见朝引奏谢恩,毋得违误,取罪不便。”西门庆看了,到次日衙门中会了夏提刑,回手本打发来人回去,不在话下。各人到家,收拾行装,备办贽见礼物,不日约会起程。西门庆使玳安叫了文嫂儿,教他回王三官,十一日不得来赴席,如此这般,“上京见朝谢恩去也。”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待容回来,洁诚具请。”西门庆一面叫将贲四,吩咐教他跟了去,与他五两银子家中盘缠。留下春鸿看家,带了玳安、王经跟随答应。又问周守备讨了四名巡捕军人,四匹小马,打点驮装、暖轿,排军抬扛。夏提刑那边夏寿跟随。两家有二十馀人跟从。十二日起身,离了清河县,冬天易晚,昼夜趱行。到了怀西怀庆府,会林千户。千户已上东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轿,天暖乘马,朝登紫陌红尘,夜宿邮亭旅邸。正是:意急款摇青毡幕,心忙摔碎紫丝鞭。
 评话捷说。到了东京,进得万寿门来。依著西门庆就要分别,他主意要往相国寺下;夏提刑不肯,坚执要请往他令亲崔中书家投下。西门庆不免先具拜帖拜见。正値崔中书在家,即出迎接,至厅叙礼相见,道及寒暄契阔之情,拂去尘土,坐下,茶汤已毕,拱手问西门庆尊号。西门庆道:“贱号四泉。”因问:“老先生尊号?”崔中书道:“学生性最愚朴,坐闲林下,贱名守愚,拙号逊斋。”因说道:“舍亲龙溪,久称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协恭,莫此为厚!”西门庆道:“不敢。在下常领教诲,今又为堂尊,受益恒多,可幸可幸!”夏提刑道:“长官如何这等称呼!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崔中书道:“四泉说的也是,名分使然,不得不尔。”言毕,彼此笑了。不一时,收拾了行李,天晚了,崔中书吩咐童仆放桌摆饭,无非是果酌肴馔之类,不必细说。当日二人在崔中书家宿歇不题。
 到次日,各备礼物拜帖,家人跟随,早往蔡太师府中叩见。那日太师在内阁还未出来,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蚁聚,通挤匝不开。西门庆与夏提刑与了门上官吏两包银子,拏揭帖禀进去。翟管家见了,即出来相见,让他到外边私宅。先是夏提刑相见毕,然后西门庆叙礼,彼此道及往还酬答之意,各分宾主坐下。夏提刑先递上礼帖:两疋云鹤金缎,两疋色缎;翟管家的是十两银子。西门庆礼帖上是一疋大红绒彩蟒,一疋玄色妆花斗牛补子员领,两疋京缎;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疋黑绿云绒,三十两银子。翟谦吩咐左右:“把老爷礼都交收进府中去,上簿籍。”他只受了西门庆那疋云绒,将三十两银子连那夏提刑的十两银子都不受。说道:“岂有此理?若如此,不见至交亲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饭,说道:“今日圣上奉艮岳,新盖上清宝箓宫奉安牌匾,该老爷主祭,直到午后才散。到家同李爷又往郑皇亲家吃酒,只怕亲家和龙溪等不的,误了你们勾当。遇老爷闲,等我替二位禀,就是一般。”西门庆道:“蒙亲家费心,若是这等又好了!”翟谦因问:“亲家那里住?”西门庆就把夏龙溪令亲家下歇说了。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盘大碗,汤饭点心,一齐拏上来,都是光禄烹炮羙味,极品无加。每人金爵饮酒三杯,就要告辞起身。翟谦于是款留,令左右再筛上一杯。西门庆因问:“亲家,俺们几时见朝?”翟谦道:“亲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与本卫新陞的副千户何太监侄儿何永寿,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与他作同僚了。他先谢了恩,只等着你见朝引奏毕,一同好领札付。你凡事只会他去。”夏提刑听了,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道:“请问亲家,你晓的我还等冬至郊天毕回来,见朝如何?”翟谦道:“亲家你等不的。冬至圣上郊天回来,那日天下官员上表朝贺毕,还要排庆成宴,你们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鸿胪寺报了名,明日早朝谢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毕,领札付起身就是了。”西门庆谢道:“蒙亲家指教,何以克当!”临起身,翟谦又拉西门庆到侧净处说话,甚是埋怨西门庆说:“亲家,前日我的书去,那等写了,大凡事要谨密,不可使同僚们知道。亲家如何对夏大人说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来,立逼着朱太尉来对老爷说,要将他情愿不官卤簿,仍以指挥职衔在任所掌刑三年。兼况何太监又在内廷,转央朝廷所宠安妃刘娘娘的分上,便也传旨出来,亲对太爷和朱太尉说了,要安他侄儿何永寿在山东理刑。两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爷好不作难。不是我再三在老爷跟前维持,回倒了林真人,把亲家不撑下去了?”慌的西门庆连忙打躬,说道:“多承亲家盛情!我并不曾对一人说,此公何以知之?”翟谦道:“自古机事不密则害成,今后亲家凡事谨愼些便了。”这西门庆千恩万谢,与夏提刑作辞出门。
 来到崔中书家,一面差贲四鸿胪寺报了名。次日见朝,青衣冠带,同夏提刑进内,不想只在午门前谢了恩。出来,刚转过西阙门来,只见一个青衣人走向前问道:“那位是山东提刑西门庆老爹?”贲四问道:“你是那里的?”那人道:“我是内府匠作监何公公来请老爹说话。”言未毕,只见一个太监,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三山帽,脚下粉底皂靴,从御街高声叫道:“西门大人请了!”西门庆遂与夏大人分别,被这太监用手一把拉在傍边一所直房内,都是明窗亮隔,里面笼的火暖烘烘的,桌上陈设的许多桌盒。一面相见,作了揖,慌得西门庆倒身还礼不迭。这太监说道:“大人,你不认的我,在下是内府匠作太监何沂,现在延宁第四宫端妃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内工完了,蒙万岁爷爷恩典,将侄男何永寿陞授金吾卫左所副千户,现在贵处提刑所理刑管事,与老大人作同僚。”西门庆道:“原来是何老太监!学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说道:“此禁地不敢行礼,容日到老太监外宅进拜。”于是叙礼毕,让坐。家人捧茶,金漆朱红盘托盏递上茶去吃了。茶毕,就揭桌盒盖儿。桌上许多汤饭肴品,拏盏箸儿来安下。何太监道:“不消小杯了,我晓的大人朝下来,天气寒冷,拏个大盏来。没什么肴,亵渎大人,且吃个头脑儿罢。”西门庆道:“不敢叨扰!”何太监于是满斟上一大杯,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承老太监所赐,学生领下。只是出去还要见官拜部,若吃得面红,不成道理。”何太监道:“吃两盏儿挡寒,何害?”因说道:“舍侄儿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间,凡事教导他教导。”西门庆道:“岂敢!老太监勿得太谦!令侄长官虽是年幼,居气养体,自然福至心灵。”何太监道:“大人好说。常言:学到老,不会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识得一腿。恐有不知到处,大人好歹说与他。”西门庆道:“学生谨领。”因问:“老太监外宅在何处?学生好去奉拜长官。”何太监道:“舍下在天汉桥东文华坊双狮马台就是。”亦问:“大人下处在那里?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门庆道:“学生暂借崔中书家下。”彼此问了住处,西门庆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监送出门,拱着手说道:“适间所言,大人凡事看顾看顾,他还等着你会同一答儿引奏,当堂上作主,进了礼,好领札付。”西门庆道:“老太监不消吩咐,学生知道。”
 于是出朝门,又到兵部。又遇见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来。比及到本卫参见朱太尉,递履历手本,缴札付,又拜经历司并本所官员,已是申刻时分。夏提刑改换指挥服色,另具手本,参见了朱太尉,免行跪礼,择日南衙到任。刚出衙门,西门庆还等著,遂不敢与他同行,让他先上马。夏延龄那里肯,定要同行。西门庆赶着他呼堂尊。夏指挥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为何如此称呼?”西门庆道:“名分已定,自然之道,何故太谦?”因问:“堂尊高升羙任,不还山东去了。宝眷几时搬取?”夏延龄道:“欲待搬来,那边房舍无人看守。如今且在舍亲这边权住,直待过年差人取家小罢了。日逐望长官早晚家中看顾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长官替我打发,自当感谢。”西门庆道:“学生谨领。请问府上那房价値若干?”夏延龄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徐内相房子,后边又盖了一层,收拾使了二百两。如今卖原价也罢了。”西门庆道:“堂尊说与我,有人问,我好回答,庶不误了。”夏延龄道:“只是有累长官费心!”
 二人归到崔宅,王经向前禀说:“新陞何老爹来拜,下马到厅,小的回部中还未来家。何老爹说多拜上,还与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间差人送了两疋金缎来。”宛红帖儿拏与西门庆看。上写著:“谨具缎帕二端,奉引贽敬。寅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西门庆看了,连忙差王经封了两疋南京五彩狮补员领,写了礼帖,吃了饭,连忙往何家回拜去。到于厅上,何千户忙整衣迎接出来,穿着五彩妆花玄色云绒狮补员领,乌纱皂履,腰系玳瑁蒙金带;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如傅粉,眉目清秀,唇若涂朱,趋下阶来,揖让退逊,谦恭特甚。西门庆陞阶,左右忙去掀帘。呼唤一声,奔走后先应诺。二人到厅上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揭开缎盒,捧上贽见之礼,拜下去说道:“适承光顾,兼领厚仪,有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直房赐馔,感德不尽!”何千户忙顶头还礼说:“小弟叨受微职,忝与长官同例,早晚得领教益,实为三生有幸!适间进拜不遇,又承垂爱,蓬荜光生!”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公座椅儿,都是麈皮坐褥,分宾主坐下。左右捧上茶来,何千户躬身捧茶,递与西门庆。西门庆亦离席交换。吃茶之间彼此问号,西门庆道:“学生贱号四泉。”何千户道:“学生贱号天泉。”又问:“长官今日拜毕部堂了?”西门庆道:“从内里蒙公公赐酒出来,拜毕部,又到本衙门见堂,缴了札付,拜了所司,出来见长官尊帖,下顾失迎,不胜惶恐!”何千户道:“不知长官到,学生拜迟。”因问:“长官今日与夏公都见朝来?”西门庆道:“龙溪今已升了指挥直驾,今日都见朝谢恩在一处。只到衙门见堂之时,他另具手本参见。”问毕,何千户道:“今日与长官计议了,咱们几时与本主老爹见礼领札付?”西门庆道:“依著舍亲说,咱们先在卫主宅中进了礼,然后大朝引奏,还在本衙门到堂,同众领札付。”何千户道:“既是长官如此说,咱们明日早备礼进了罢。”于是都会下各人礼数:何千户是两疋蟒衣,一束玉带;西门庆是一疋大红麒麟金缎,一疋青绒蟒衣,一柄金镶玉绦环;各金华酒四坛。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齐。约会已定,茶汤两换,西门庆告辞而回,并不与夏延龄题此事。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早,到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是预备饭食,头脑小席,大盘大碗,齐齐整整。连手下人饱餐一顿,然后同往太尉宅门前来。贲四同何家人,又早押著礼物,伺候已久。那时正値朱太尉新加太保,徽宗天子又差遣往南坛视牲未回。各家馈送贺礼、伺候参见官吏人等,黑压压在门首等的铁桶相似。何千户同西门庆下了马,在左近一相识家坐的,差人打听:“老爷道子响,就来通报。”
 一等等到午后时分,忽见一人飞马而来,传报道:“老爷视牲回来,进南熏门了,吩咐闲杂人打开!”不一时,骑报回来传:“老爷过天汉桥了!”头一厨役跟随茶盒攒盒到了。半日才远远牌儿马到了。众官都头带勇字锁铁盔,身穿搂漆紫花甲,青纻丝团花窄袖衲袄,红绡裹肚,绿麂皮挑线海兽战裙,脚下四缝著腿黑靴;弓弯雀画,箭插雕翎,肩上横担销金令字蓝旗。端的人如猛虎,马赛飞龙。须臾一对蓝旗过来,夹着一对对青衣节级上,一个个长长大大,搊搊搜搜,头带黑青巾,身穿皂直裰,脚上干黄皮底靴,腰间悬系虎头牌,骑在马上,端的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须臾,三队牌儿马过毕,只闻一片喝声传来。那喝道者都是金吾卫士,直场排军,身长七尺,腰阔三停,人人青巾桶帽,个个腿缠黑靴,左手执著藤棍,右手泼步撩衣,长声道子一声声喝道而来,下路端的吓魄消魂,陡然市衢澄静。头道过毕,又是二道摔手。摔手过后,两边雁翎排列二十名青衣缉捕,皆身腰长大,都是宽腰大肚之辈,金眼黄须之徒,个个贪残类虎,人人那有慈悲。十对青衣后面,是八抬八簇肩舆明轿,轿上坐着朱太尉。头戴乌纱,身穿猩红斗牛绒袍,腰横四指荆山白玉玲珑带,脚趿皂靴,腰悬太保牙牌,黄金鱼钥,头带貂蝉,脚登虎皮踏,抬的那轿离地约有三尺高。前面一边一个相抱角带,身穿青纻丝家人跟着。轿后又是一班儿六面牌儿马,六面令字旗紧紧围护,以听号令。后约有数十人,都骑着宝鞍骏马,玉勒金镫[1],都是官家亲随、掌案、书办、书吏人等,都出于纨袴仕宦骄养,只知好色贪财,那晓王章国法。登时一队队都到宅门首,一字儿摆下。喝的人静回避,无一人声嗽。那来见的官吏人等,黑压压一群,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轿到跟前,左右喝声:“起来伺候!”那众人一齐声诺,诚然声震云霄。
 只听东边咚咚鼓乐响动,原来本衙六员太尉堂官,见朱太尉新加光禄大夫、太保,又荫一子为千户,都各备大礼在此,治具酒筵,来此庆贺,故此有许多教坊伶官在此动乐。太尉才下轿,乐就止了。各项官吏人等,预备进见。忽然一声道子响,一青衣承差手拏两个红拜帖,飞走而来,递与门上人,说:“礼部张爷与学士蔡大爷来拜!”连忙禀报进去。须臾,轿在门首,尚书张邦昌与侍郎蔡攸,都是红吉服孔雀补子,一个犀带,一个金带。进去拜毕,待茶毕,送出来。又是吏部尚书王祖道与左侍郎韩梠,右侍郎尹京,也来拜,朱太尉都待茶,送了。又是皇亲嘉国公、枢密使郑居中、驸马掌宗人府王晋卿,都是紫花玉带来拜,惟郑居中坐轿,这两个都骑马。送出去,方是本衙堂上六员太尉到了,呵殿喧仪,行仗罗列。头一位是提督管两厢捉察使孙荣,第二位管讥察梁应龙,第三管内外观察典牧畿童太尉侄儿童天胤,第四提督京城十三门巡察使黄经臣,第五管京营卫缉察皇城使窦监,第六督管京城内外巡捕使陈宗善。都穿大红,头带貂蝉;惟孙荣是太子太保,玉带,馀者都是金带。下马进去,各家都有金币尺头礼物。少顷,里面乐声响动,众太尉插金花,拏玉带,与朱太尉把盏递酒。阶下一派箫韶盈耳,两行丝竹和鸣。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锦筵。怎见得太尉的富贵?但见: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昼长铃索静;潭潭相府,漏定戟杖齐。林花散彩赛长春,帘影垂虹光不夜。芬芬馥馥,獭髓新调百和香;隐隐层层,龙纹大篆千金鼎。衾拥半床翡翠,枕欹八宝珊瑚。时闻振佩玉叮咚,待看传灯金错落。虎符玉节,门庭甲仗生寒;象板银筝,傀儡排场热闹。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尽是侯门戚里。雪儿歌发,惊闻丽曲三千;云母屏开,忽见金钗十二。平铺荷芰,游鱼沼内不惊人;高挂樊笼,娇鸟帘前能对语。那里解调和燮理,衠一味趋谄逢迎。端的笑谈起干戈,吹嘘惊海岳。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辞使九重天子点头。督择花石,江南淮北尽灾殃;进献黄杨,国库民财皆匮竭。当朝无不心寒,列士为之屏息。正是: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
 须臾递毕,安席坐下。一班儿五个俳优,朝上筝秦琵琶,方响箜篌,红牙象板,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端的馀音绕梁,声清韵羙。唱道:
 “享富贵,受皇恩;起寒贱,居高位。秉权衡威振京畿,惟君恃宠把君王媚,全不想存仁义。”
 〔滚绣球〕“起官夫造水池,与儿孙买田基,苦求谋都只为一身之计。纵奸贪那里管越瘦吴肥。趋附的身即荣;触忤的命必危。妒贤才,喜亲小辈,只想着复私仇公道全亏。你将九重天子深瞒眛,致令的四海生民总乱离,更不道天网恢恢!”
 〔倘秀才〕“巧言词,取君王一时笑喜,那里肯效忠良使万国雍熙。你只待颠倒豪杰把世迷。隔靴空揉痒,久症却行医,灭绝了天理!”
 〔滚绣球〕“你有秦赵高指鹿心,屠岸贾纵犬机。待学汉王莽不臣之意,欺君的董卓燃脐。但行动弦管随,出门时兵仗围。入朝中百官悚畏,仗一人假虎张威。望尘有客趋奸党,借剑无人斩佞贼,一任的你狂为!”
 〔尾声〕“金瓯底下无名姓,青史编中有是非。你那知燮理阴阳调元气,你止知盗卖江山结外夷!枉辱了玉带金鱼挂蟒衣,受禄无功愧寝食。权方在手人皆惧,祸到临头悔后迟。南山竹罄难书罪,东海波干臭未遗。万古流传,教人唾骂你!”
 当时酒进三巡,歌吟一套,六员太尉起身,朱太尉亲送出来。回到厅,乐声暂止,管家禀事,各处官员进见。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就在当厅一张虎皮校椅上坐下。吩咐出来,先令各勋戚、中贵、仕宦家人吏书人等送礼的进去。须臾打发出来,才是本卫纪事,南北衙两厢五所七司捉察、讥察、观察、巡察、典牧、直驾、提牢、指挥、千百户等官,各有首领,具手本呈递。然后才传出来,叫两淮、两浙、山东、山西、关东、关西、河东、河北、福建、广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进见。西门庆与何千户在第五起上,抬进礼物去,管家又早将何太监拜帖铺在书案上,二人立在阶下,等上边叫名字。这西门庆抬头,见正面五间皆厂厅,歇山转角,滴水重檐,珠帘高卷,周围都是绿栏杆。上面朱红牌扁,悬著徽宗皇帝御笔钦赐“执金吾堂”斗大小四个金字,乃是官家耳目牙爪所察缉访密之所,常人到此者处斩。两边六间厢房,阶墀宽广,院宇深沉。朱太尉身着大红,在上面坐着。须臾,叫到跟前,二人应诺陞阶,到滴水檐前躬身参谒,四拜一跪,听发放。朱太尉道:“那两员千户,怎的又叫你家太监送礼来?”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谨愼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札赴任。”二人齐声应诺。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门出来。
 刚出大门来,寻见贲四等抬担出来。正要走,忽听一人拏宛红拜帖飞马来报,说道:“王爷、高爷来了。”西门庆与何千户闪在人家门里观看。须臾,军牢喝道,人马围随,填街塞巷。只见总督京营八十万禁军陇西公王烨,同提督神策御林军总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红玉带,坐轿而至。那各省参见官员,都一涌出来,又不得见了。西门庆与何千户,良久等了贲四盒担出来,到于僻处,呼跟随人拉过马来,二人方才骑上马回寓。正是:不因奸佞居台鼎,那得中原血染衣!
 看官听说:妾妇索家,小人乱国,自然之道。识者以为将来数贼必覆天下。果到宣和三年,徽钦北狩,高宗南迁,而天下为虏有,可深痛哉!史官意不尽,有诗为证:
 权奸误国祸机深,开国承家戒小人。
 六贼深诛何足道,奈何二圣远蒙尘。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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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安本作“[革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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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