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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八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 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西门为义父 应伯爵替李铭解冤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郁大姐夜唱闹五更 第七十四回 宋御史索求八仙寿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 第七十五回 春梅毁骂申二姐 玉箫诉言潘金莲 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解腽吴月娘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郑月 贲四嫂倚牖盼佳期 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两战林太太 吴月娘玩灯请蓝氏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得病 吴月娘墓生产子 第八十回 陈经济窃玉偷香 李娇儿盗财归院

属类:古代小说- -[作者: 兰陵笑笑生] -[阅读: 89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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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篇阅古今。
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庸主事荒淫;
致平端自亲贤哲,稔乱无非近佞臣。
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
话说西门庆同何千户回来,走到大街,何千户先差人去回何太监话去了。一面邀请西门庆到家一饭。西门庆再三固辞。何千户令手下把马嚼拉住,说道:“学生还有一事与长官商议。”于是并马相行,到宅前下马。贲四同抬盒迳往崔中书家去了。原来何千户盛陈酒筵,在家等候。进入厅上,但见屏开孔雀,褥隐芙蓉,兽炭焚烧,金炉香霭。正中独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傍边东首又设一席,皆盘堆异果,花插金瓶,桌椅鲜明,帏屏齐整。西门庆问道:“长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户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与长官叙一中饭。”西门庆道:“长官这等费心盛设待学生,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户笑道:“倒是家公公主意,治此粗酌,屈尊请教。”一面看茶,吃了,西门庆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便出来。”
不一时,何太监从后边出来,穿着绿绒蟒衣,冠帽皂靴,宝石绦环。西门庆展拜四拜,请公公受礼。何太监不肯,说道:“使不的。”西门庆道:“学生与天泉同寅晚辈,老公公齿德俱尊,又系中贵,自然该受礼。”讲了半日,何太监受了半礼。让西门庆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户傍坐。西门庆道:“老公公,这个断然使不的,同僚之间,岂可傍坐?老公公叔侄便罢了,学生使不的。”何太监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礼。罢罢,我阁老位儿傍坐罢,教做官的陪大人主席就是了。”西门庆道:“这等学生坐的也安。”于是各叙礼坐下。何太监道:“小的儿们,再烧的炭来,今日天气寒冷些。”须臾,左右火池火叉,拏上一包暖阁水磨细炭,向中间四方黄铜火盆内只一倒,厅前放下油纸暖帘来,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老太监道:“大人请宽了盛服罢。”西门庆道:“学生里边没穿什么衣服,使小价下处取来。”何太监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拏我穿的飞鱼绿绒氅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公公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不一时,左右取上来。西门庆捏了带,令玳安接去员领,披上氅衣,作揖谢了。又请何千户也宽去上盖,陪坐。又拏上一道茶来吃了,何太监道:“叫小厮们来。”原来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厮,两个师范领着上来磕头。何太监吩咐抬出铜锣铜鼓,放在厅前,一面吹打动起乐来。端的声震云霄,韵惊鱼鸟。然后左右伺候酒筵,上坐。何太监亲自把盏,西门庆慌道:“老公公请尊便。有长官代劳,只安放锺箸儿,就是一般。”何太监道:“我与大人递一锺儿。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门庆道:“老公公说那里话!常言同僚三世亲。学生亦托赖老公公馀光,岂不同力相助。”何太监道:“好说好说!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门庆也没等他递酒,只接了杯儿,领到席上,随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户并何太监席上,彼此告揖过,坐下。吹打毕,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
“水晶宫,鲛绡帐;光射水晶宫,冷透鲛绡帐。夜深沉,睡不稳龙床;离金门,私出天街上,正风雪空中降。”
〔滚绣球〕“似纷纷蝶翅飞,如漫漫柳絮狂。舞冰花,旋风儿飘荡,践琼瑶,脚步儿匆忙。将白襕两袖遮,把乌纱小帽荡。猛回头把凤楼凝望,全不见碧琉璃瓦甃鸳鸯。一霎时九重宫阙如银砌,半合儿万里乾坤似玉妆。恰便是粉填满封疆。”
〔倘秀才〕“我只见铁桶般重门闭上,我将这铜兽面双环扣响。敲门的我是万岁山前赵大郎:堂中无客伴,灯下看文章,特来听讲。”
〔呆骨朵〕“冲寒风冒冻雪来相望。有些个机密事紧待要商量。忙怎么了事公人,免礼咱招贤宰相。这的是调鼎鼐三公府,那里也剃头发唐三藏。我向这坐席间听讲书,你休来我耳边厢叫点汤!”
〔倘秀才〕“朕不学汉高皇身居未央,朕不学唐天子停眠在晋阳。常则是翠被寒生金凤凰。有心思傅说,无梦到高唐。这的是为君的勾当!”
〔滚绣球〕“虽然与四海为一人,必索要正三纲谨五常。朕幼年间广学枪棒,恨则恨未曾到孔子门墙。《尚书》是几篇?《毛诗》共几章?讲《礼记》始知谦让,论《春秋》可鉴兴亡。朕待学禹汤文武宗尧舜,卿可及房杜萧曹立汉唐?则要你燮理阴阳。”
〔倘秀才〕“卿道是用《论语》治朝廷有方,却原来这半部运山河在掌!圣道如天不可量,谈经临绛帐,索强如开宴出红妆。听说罢神清气爽。”
〔滚绣球〕“银台上画烛明,金炉内宝篆香。不当烦教老兄自斟佳酿,又何须嫂嫂亲捧著霞觞。卿道是糟糠妻不下堂,朕须想贫贱交不可忘。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妻若贤夫免灾殃。朕得卿如太甲逢伊尹,卿得嫂嫂恰便似梁鸿配孟光,则愿你福寿绵长。”
〔倘秀才〕“但歇息呵论前王后王,恰合眼虑兴邦丧邦。因此上晓夜无眠想万方。须不是欢娱嫌夜短,早难道寂寞恨更长,忧愁事几桩!”
〔滚绣球〕“忧则忧当军的身无挂体衣,忧则忧走站的家无隔宿粮;忧则忧甘贫的昼眠深巷,忧则忧读书的夜寐寒窗;忧则忧驾车的恁时分万里行商,忧则忧行船的一江风浪;忧则忧嚎寒妻怨夫,忧则忧啼饥子呼娘;忧则忧是布衣贤士无活计,忧则忧铁甲将军守战场:题将来感叹悲伤!”
〔倘秀才〕“忧的是百姓苦,向御榻心劳意攘。忧的是天下小,教寡人眠思梦想。太原府刘崇拒北方。我只待暂离丹凤阙,亲拥碧油幢,先取那河东的上党。”
〔滚绣球〕“卿道是钱王共李王,刘𬬮与孟昶。他们都无仁政著万民失望,行霸道百姓遭殃。差何人收西川?命谁人定两广?取吴越必须名将,下江南宜用忠良。要定夺展江山白玉擎天柱,索问您拯宇宙黄金驾海梁,卿仔细参详。”
〔脱布衫〕“取金陵飞渡长江,到钱塘平定他邦。西川路休辞栈恶,南蛮地莫愁烟瘴。”
〔醉太平〕“阵冲开虎狼,身冒着风霜,用六韬三略定边疆,把元戎印掌。则要你人披铁甲添雄壮,马摇玉勒难遮当,鞭敲金镫[1]响叮当,早班师汴梁。”
〔二煞〕“有那等顺天心达天理去邪归正皆疏放,有那等霸王业抗王师耀武扬威尽灭亡。休掳掠民财,休伤残民命,休淫污民妻,休烧毁民房。恤军马施仁立法,实钱粮定赏行罚,保城池讨逆招安,沿路上安民挂榜,从赈济任开仓。”
〔尾声〕“朕专待正衣冠尊相貌就凌烟图画你那功臣像,卿莫负勒金石铭锺鼎向青史标题姓字香。能用兵善为将,有心机有胆量。仰瞻天文算星象,俯察山川辨形状。决战先将九地量,昼战须将旗帜张,夜战须将火鼓扬;步战屯云护军帐,水战随风使帆桨。奇正相生兵最强,仁智兼行勇怎当。耳听将军定这厢,坐拟元戎取那厢,飞奏边庭进表章,齐贺升平回帝乡。比及你列土分茅拜卿相,先将你各部下的军卒重重的赏!”
唱了一套下去。酒过数巡,食割两道,看看天晚,秉上灯来。西门庆唤玳安拏赏赐与厨役并吹打各色人役,就要起身回去,说:“学生不当,厚扰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里肯放,说道:“我今日正是下班,要与大人请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饥。”西门庆道:“承老公公赐这等太美馔,如何反言受饥!学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还与天泉参谒参谒兵科,好领札付挂号。”何太监道:“既是如此,大人何必又回下处,就在我这里歇了罢!明早好与我家做官的干事。敢问如今下处在那里?”西门庆道:“学生就暂借敝同僚夏龙溪令亲崔中书宅中权寓,行李都在那边。”何太监道:“这等也不难。大人何不令人把行李搬过来我家住两日何如?我这后园儿里有几间小房儿,甚是僻净,就早晚和做官的理会些公事儿,也方便些儿,强如在别人家。这个就是一家!”西门庆道:“在这里也罢了,只是使夏公见怪,好像学生疏他一般。”何太监道:“没的说。如今时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虽故当初与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他若这等说?他就是个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然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唤左右:“下边房里快放桌儿,管待你西门老爹大官儿饭酒。我家差几个人,跟他即时把行李都搬了来。吩咐打扫后花园西院干净,预备铺陈,炕中笼下炭火。”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答应下去了。西门庆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学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监道:“没的扯淡了!他既出了衙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管他那里銮驾库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难怪于你。”不由分说,就打发玳安并马上人吃了酒饭,差了几名军牢,各拏绳扛,迳往崔中书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监道:“又一件相烦大人,我家做官的若是到任所,还望大人那里替他看所宅舍儿,然后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寻下宅子,然后打发家小起身。也不多,连几房家人,也有二三十口。”西门庆道:“天泉去了,老公公这宅子谁人看守?”何太监道:“我两个名下官儿,第二个侄儿何永福,现在庄子上,叫他来住了罢。”西门庆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银子宅舍?”何太监道:“也得千金出外银子的房儿才够住。”西门庆道:“敝同僚夏龙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发,老公公何不要了与天泉住?一举两得其便,甚好!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又宽阔,正好天泉住。”何太监道:“他要许多价値儿?”西门庆道:“他对我说来,原是一千三百两,又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了一处花亭。老公公若要,随公公与他多少罢了。”何太监道:“我乃托大人,随大人主张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个人和他说去,讨他那原文书我瞧瞧。难得寻下这房舍儿,我家做官的去到那里,就有个归著了。”不一时,只见玳安同众人搬了行李来回话。西门庆问:“贲四王经来了不曾?”玳安道:“王经同押了衣箱行李先来了,还有轿子,又叫贲四在那里看守着。”西门庆因附耳低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拏我帖儿,上覆夏老爹,借过那里房子的原契来,与何公公瞧瞧。就同贲四一答儿来。”这玳安应的去了。不一时,贲四青衣小帽,同玳安前来,拏文书回西门庆说:“夏老爹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说价钱?原文书都拏的来了。又收拾添盖,使费了许多。随爹主张了罢。”西门庆把原契递与何太监,亲看了一遍,见上面写著一千二百两,说道:“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里面未免有些糟烂。也别要说收拾,大人面上,我家做官的既治产业,还与他原价。”那贲四连忙跪下说:“何爷说的是。自古使的憨钱,治的庄田!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把这何太监听了,喜欢的了不的,便道:“你是那里的?此人倒会说话儿。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其实说的是。他叫什么名字?”西门庆道:“此是舍下伙计,名唤贲四。”何太监道:“也罢,没个中人,你就做个中人儿,替我讨了文契来。今日是个上官好日期,就把银子兑与他罢。”西门庆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罢了。”何太监道:“到五更,我早进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与他银子,就了事而已。”西门庆问道:“明日甚时驾出?”何太监道:“子时驾出到坛,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到宫里,摆了膳,就出来设朝陞大殿,又朝贺天下,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庆成宴。你们是外任官,大朝引奏过,就没你们事了。”
说毕,何太监吩咐何千户进后边,连忙打点出二十四锭大元宝来,用食盒抬着,差了两个家人,同贲四玳安押送到崔中书家交割。夏公见抬了银子来,满心欢喜,随即亲手写了文契,付与贲四等。拏来递与何太监,不胜欢喜,赏了贲四十两银子,玳安王经每人三两。西门庆道:“小孩子家,不当与他。”何太监道:“胡乱与他买嘴儿吃。”三人磕了头谢了。何太监吩咐管待酒饭,又向西门庆唱了两个喏:“全仗大人馀光。”西门庆道:“岂有此理,还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监道:“还望大人对他说说,早把房儿腾出来,这里好打发家小起身。”西门庆道:“学生一定与他说,教他早腾。何长官这一去,且在衙门公廨中权住几日。待他家小搬取入京,收拾了,这里长官家小起身不迟。”何太监道:“收拾直待过年罢了,先打发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门中也不方便。”说话之间,已有二更天气,西门庆说道:“老公公请安置罢,学生亦不胜酒力了。”何太监方作辞,归后边暖房内寝歇去了。何千户教家乐弹唱,还与西门庆投壶,吃了一回,方才起身。归至后园,正北三间书院,四面都是粉墙,台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内绛烛高烧,叠席床帐锦幔,倭金屏护琴书,几席清幽,翠帘低挂,铺陈整齐;炉上茶煮宝瓶,篆内香焚麝饼。何千户又陪西门庆叙话良久,小童看茶吃了,方道安置,起身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向了回火,方才摘去冠帽,解衣就寝。王经玳安打发脱了靴袜,伸下被褥,合了灯烛,自往下边暖炕歇去了。这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见都是绫锦被褥,貂鼠绣帐,火箱泥金暖阁床。在被窝里,见满窗月色,翻来覆去睡不着。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欲待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然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靸著鞋袜,悄悄启户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鬓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李瓶儿道:“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了,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也。”西门庆忙问道:“你房儿在于何处?”李瓶儿道:“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言讫,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羙快之极。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儿叮咛嘱咐西门庆:“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奴言,是必记于心者!”言讫,执手而行,挽西门庆相送到家。走出大街,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旋踵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而矣。西门庆向褥底摸了摸,见精流满席,馀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有诗为证:
玉宇微茫霜满襟,疏窗淡月梦魂惊。
凄凉睡到无聊处,恨杀寒鸡不肯鸣。
西门庆翻来覆去盼鸡叫,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着了。次日清晨,何千户家童仆起来,伺候拏洗面汤、手巾,王经玳安打发西门庆梳洗毕,何千户又早出来,陪侍吃了姜茶,放桌儿请吃粥。西门庆问:“老公公怎的不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从五更鼓进内去了。”须臾,拏上粥,围着火盆,四碟齐整小菜,四大碗熬烂下饭。吃了粥,又拏上一盏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金匙银镶雕漆茶锺。一面吃著,吩咐出来伺候备马。何千户与西门庆冠冕,仆从跟随,早进内参见兵科。出来,何千户便分路来家,西门庆又到相国寺拜智云长老。长老又留摆斋,西门庆只吃了一个点心,馀者收下来与手下人吃了。玳安毡包内拏著金缎,从东街穿过来,要往崔中书家拜夏龙溪去。因从造釜巷所过,中间果见有双扇白板门,与梦中所见一般。悄悄使玳安问隔壁卖豆腐老妪:“此家姓甚名谁?”老妪答道:“乃袁指挥家也。”西门庆于是不胜叹异。到了崔中书家,夏公才待出门拜人去。见西门庆到,令左右把马牵过,迎西门庆至厅上,拜揖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拏上贺礼:青织金绫纻一端,色缎一端。夏公道:“学生还不曾拜贺长官,到承长官先施!昨者小房又烦费心,感谢不尽。”西门庆道:“何太监央学生看房,一则我因堂尊吩咐,就说此房来。何公倒好,就估著要,学生无不作成。讨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还了原价,是内臣性儿,立马盖桥,就成了。还是堂尊大福!”说毕,呵呵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还未回拜他。”因问:“他此去,与长官同行罢了。”西门庆道:“他已会定同学生一路去,家小还且待后。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烦堂尊早些把房儿腾出来,搬取家眷。他如今且权在衙门里住几日罢了。”夏公道:“学生也不肯久稽。待这里寻了房儿,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罢了。”说毕,西门庆起身,又留了个拜帖与崔中书。夏公便道:“要留长官坐坐,争奈在于客中,彼此情谅!”送出上马,归至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早伺候午饭等候。西门庆悉把拜夏公之事,说了一遍:“腾房已在出月,搬取家小。”何千户大喜,谢道:“足见长官盛情。”
吃毕饭,二人正在厅上著棋,忽左右来报:“府里翟爹那里差人送下程来了,找寻到崔老爹那里,崔老爹使他来这里来了。”于是拏帖来,宛红帖儿上写著:“谨具金缎一端,云纻一端,鲜猪一口,北羊一腔,内酒二坛,点心二盒。眷生翟谦顿首拜。”西门庆见来人,说道:“又蒙翟大爹费心。”一面收了礼物,写回帖,赏来人二两银子,抬盒人五钱,说道:“客中不便,有亵管家。”那人连忙接了,说道:“小的不敢领。”西门庆道:“将就买杯酒吃便了。”那人方才磕头收了。王经在傍插口悄悄说:“小的姐姐说,教我府里去看看爱姐,有物事捎与他。”西门庆问:“甚物事?”王经道:“是家中做的两双鞋脚子。”西门庆道:“单单儿怎好拏去?”吩咐玳安:“我皮箱内有捎带的玫瑰花饼,取两罐儿,用小描金盒儿盛着。”就把回帖付与王经,穿上青衣,教他同跟了往府里看爱姐不题。这西门庆写了帖儿,送了一腔羊、一坛酒,谢了崔中书;把那一口猪、一坛酒、两盒点心,抬到后边:“孝顺老公公,在此多有打扰!”慌的何千户就来拜谢,说道:“长官,你我一家,如何这等计较!”
且说王经到府内,请出韩爱姐,外厅拜见了,打扮如琼林玉树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长大了好些。管待了酒饭,因见王经身上穿的单薄,与了一件天青纻丝貂鼠氅衣儿,又与了五两银子。拏来回复西门庆话,西门庆大喜。正与何千户下棋,忽闻绰道之声,门上人来报:“夏老爹来拜,拏了两个拜帖儿。”忙的两个整衣冠,迎接到厅叙礼。何千户又谢昨日房子之事。夏提刑具了两分缎帕酒礼,奉贺二公。西门庆与何千户再三致谢,令左右收了。夏公又赏了贲四玳安王经十两银子。一面分宾主坐下,茶罢,共叙寒温。夏公道:“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进内去了。”夏公又留下了一个双红拜帖儿,说道:“多顶上老公公,拜迟,恕罪!”言毕,告辞起身去了。何千户随即也具一分贺礼,一疋金缎,差人送去,不在言表。到晚夕,何千户又在花园暖阁中摆酒,与西门庆共酌夜饮,家乐歌唱,到二更方寝。西门庆因其夜里梦遗之事,晚夕令王经拏铺盖来书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脱的精赤条搂在被窝内,两个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不能得与莺莺会,且把红娘去解馋。一晚题过。
到次日起五更,与何千户一行人跟随进朝。先到待漏院候时,等的开了东华门进入。但见:
星斗依稀禁漏残,禁中环佩响珊珊。
花迎剑戟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瑞霭光中瞻万岁,祥烟影里拥千官。
欲知今日天颜喜,遥睹蓬莱紫气蟠。
少顷,只听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阊阖天开,睹巍巍之龙衮。当重熙累洽之日,致履端嘉庆之时。当时天子祀毕南郊回来,文武百官,聚集于宫省等候设朝。须臾锺响罢,天子驾出宫,升崇政大殿,受百官朝贺。须臾,香球拨转,帘卷扇开。怎见的当日朝仪整肃?但见:
皇风清穆,温温霭霭气氤氲;丽日当空,郁郁蒸蒸云叆叇。微微隐隐,龙楼凤阁散满天香雾;霏霏拂拂,珠宫宝殿映万缕朝霞。大庆殿,崇庆殿,文德殿,集贤殿,灿灿烂烂,金碧交辉;乾明宫,坤宁宫,昭阳宫,合壁宫,清宁宫,光光彩彩,丹青炳焕。苍苍凉凉,日映着玉砌雕栏;袅袅婴婴,雾锁著金椽画栋。紫扉黄阁,宝鼎内缥缥缈缈沉檀齐爇;丹阶彤墀,玉砌台明明朗朗画烛高焚。龙龙咚咚,振天鼓擂叠三通;鉴鉴鍧鍧,长乐锺撞一百八下。枝枝楂楂,叉刀手互相磕撞;摇摇曳曳,龙虎旗来往盘旋。锦衣花帽,擎著的是圆盖伞、方盖伞,上上下下开展;玉节龙蟠,驾着的是金辂辇、玉辂辇,左左右右相陈。又见那立金瓜、卧金瓜,三三两两;双龙扇、单龙扇,叠叠重重。群群队队,金鞍马、玉辔马,性貌驯习;双双对对,宝匣象、驾辕象,猛力狰狞。镇殿将军,一个个长长大大赛天神,甲披金叶;侍朝勋卫,一人人齐齐整整如地煞,刀系绣春。严严肃肃,殿门内摆列著纠仪御史,人人豸冠森耸,秉简当胸;端端正正,姜擦边立站定众官员,个个锦衣炳焕,候宣听旨。金殿上,参参差差齐开宝扇;画栋前,轻轻款款高卷珠廉。文楼上,嘐嘐哕哕报时鸡人三唱;玉阶前,剌剌刮刮肃静鞭响三声。齐齐整整,侍螭头列簪缨有五等之爵;巍巍荡荡,坐龙床倚绣褥瞻万乘之尊:远远望见头戴十二旒平顶冠,身穿赭黄衮龙袍,腰系蓝田玉带,脚靸乌油舄履,手执金镶白玉圭,背靠九雷龙凤扆。正是:
晴日明开青锁闼,天风吹下御炉香。
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这帝皇果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若说这个官家,才俊过人,口赓诗韵,目数群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从十八岁登基即位,二十五年倒改了五遭年号;先改建中靖国,后改崇宁,改大观,改政和,改重和,改宣和。
当下驾坐宝位,静鞭响罢,文武百官,九卿四相,秉简当胸,向丹墀五拜三叩头礼,进上表章。已而有殿头官身穿紫窄衫,腰系金镶带,步著金阶,口传圣敕道:“朕今即位二十祀于兹矣,艮岳告成,上天降瑞。今値履端之庆,与卿等共之!”言未毕,班首中闪过一员大臣来,朝靴踏地响,袍袖列风生,官不知多大,玉带显功名。视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太师、鲁国公蔡京也。幞头象简,俯伏金阶叩首,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惟皇上御极二十祀以来,海宇清宁,天下丰稔。上天降鉴,祯祥叠见。日重轮,星重辉,海重澜,圣上握乾符,永享万年之正统;天保定,地保宁,人保安,皇图膺宝历,益增永寿之无疆。三边永息于兵戈,万国来朝于天阙。银岳排空,玉京挺秀。宝箓膺颁于昊阙,绛霄深耸于干宫。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际明良,永效华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献颂以闻。”良久,圣旨下来:“贤卿献颂,益见忠诚,朕心嘉悦。诏改明年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宝,肆赦、覃赏有差。”蔡太师承旨下来,殿头官口传圣旨:“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廉退朝。”言未毕,见一人出离班部,倒笏躬身,绯袍象简,玉带金鱼,跪在金阶,口称:“光禄大夫、掌金吾卫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引奏天下提刑官员事,后面跪的两准、两浙、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关西、福建、广南、四川等处刑狱千户章隆等二十六员,例该考察,已更升补,缴换札付,合当引奏,未敢擅便,请旨定夺。”圣旨传下来:“照例给领。”朱太尉承旨下来,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驾即回宫。
百官皆从端礼门两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牵而先走。镇将长随,纷纷而散,只听甲响;叉刀力士、围子红军,尽尽而出,惟见戈明。朝门外,车马纵横,侍仗罗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马嘶喊,山崩地裂。众提刑官皆出朝上马,都来本衙门伺候,铁桶相似。良久,只见承局拏了印牌来传道:“老爷不进衙门了,轿儿已在西华门里安放。如今要往蔡爷李爷宅内拜冬去了。”以此众官都散了。
西门庆与何千户回到家中,又过了一夕。到次日,衙门中领了札付,向兵科中挂了号,又拜辞了翟管家,打点驮装,收拾行李,与何千户一同起身。何太监晚夕置酒饯行,嘱付何千户:“凡事请教西门大人,休要自专,差了礼数。”从十一月十一日东京起身,两家也有二十人跟随,竟往山东大道而来。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疏林淡日影斜晖,暮雪冻云迷晚渡,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已过前村望。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天起一阵大风。但见: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卒律律寒飙扑面,急飕飕冷气侵人。既不能御柳栖鸟,暗藏着水妖山怪[2]。初时节无踪无影,次后来卷雾收云。惊得那绿杨堤鸥鸟双飞,红蓼岸鸳鸯并起。则见那入纱窗,扑银灯,穿画阁,透罗裳,乱舞飘。吹花摆柳昏惨惨,走石扬砂白茫茫。刮得那大树连声吼,惊得那孤雁落深濠。须臾砂石打地,尘土遮天。砂石打地,犹如满天骤雨即时来;尘土遮天,好似百万貔貅卷土至。赶趋得村落渔翁罢钓,卷钩纶疾走回家;山中樵子魂惊,掖斧斤急忙归舍。唬得那山中虎豹缩著头,隐著足,潜藏深壑。刮得那海底蛟拳著爪,蟠著尾,难显狰狞。刮多时,只见那房上瓦飞似燕;吹良久,眼望这山中石走如飞[3]。瓦飞似燕,打得客旅迷踪失道;石走如飞,唬得那商船紧缆收帆。大树连根拔起,小树有条无梢。这风大不大,真个是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酆都顶上尘。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险些儿玉皇住不的昆仑顶,只刮的大地乾坤上下摇!
西门庆与何千户坐着两顶毡帏暖轿,被风刮得寸步难行。又见天色渐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来,对西门庆说:“投奔前村安歇一夜,明日风住再行。”找寻了半日,远远望见路傍一座古刹,数株疏柳,半堵横墙。但见:
石砌碑横蔓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
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
西门庆与何千户入寺内投宿,见题著“黄龙寺”。见方丈内几个僧人在那里坐禅,又无灯火,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长老出来问讯,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马。煮出茶来,西门庆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果饼棋子之类,晚夕与何千户胡乱食得一顿。长老爨一锅豆粥吃了,过得一宿。次日风止,天气始晴,与了老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来。正是:
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
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心内焦。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
寒暑相推春复秋,他乡故国两悠悠。
清清行李风霜苦,蹇蹇王臣涕泪流。
风波浪里任浮沉,逢花遇酒且宽愁。
蜗名蝇利何时尽,几向青童笑白头。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路,不题。单表吴月娘在家,因前者西门庆上东京,经济在金莲房饮酒,被奶子如意儿看见,西门庆来家,反受其殃,架了月娘一篇是非,合了那气,以此这遭西门庆不在,月娘通不招惹,就是他哥嫂来看也不留,即就打发。吩咐平安:“无事关好大门。”后边仪门,夜夜上锁。姊妹们都不出了,各自在房做针指。若经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都严紧了。这潘金莲因此不得和经济勾搭,只赖奶子如意儿备了舌在月娘处,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做,又教他同韩嫂儿浆洗,就在李瓶儿那边晒㫰。不想金莲这边春梅也洗衣裳捶裙子,使秋菊问他借棒槌。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捶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拏了个棒槌,使著罢了,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替爹捶裤子和汗衫儿哩。”那秋菊使性子决烈的走来对春梅说:“平白教我借,他又不与。迎春倒说拏去,如意儿拦住了不肯。”春梅便道:“耶嚛,耶嚛!这怎的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来?娘不定还要教我洗裹脚,我浆了这黄绢裙子,问人家借棒槌使使儿还不肯与,将来替娘洗了,拏什么捶?”教秋菊:“你往后边问他们借来使使罢。”
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忽然听见,便问:“怎么的?”这春梅便把借棒槌如意儿不与来一节说了。只这妇人因怀着旧时仇恨,寻了不著这个由头儿,便骂道:“贼淫妇,怎的不与?他是丫头,你自家问他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这春梅还是年壮,一冲性子,不由的激犯,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那个是世人也怎的,要棒槌儿使使不与他!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人来了?”如意儿道:“耶嚛,耶嚛!这里放著棒槌,拏去使不是?谁在这里把住,就怒说起来。大娘吩咐,趁韩妈在这里,替爹浆出这汗衫子和绵䌷裤子来,等著又拙出来要捶。秋菊来要,我说待我把你爹这衣服捶两下儿,你拏上使去。就架上许多诳,说不与来。早是迎春姐这里听着!”不想潘金莲随即就跟了来,便骂道:“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着你恁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死拏这个法儿降伏俺们,我好耐惊耐怕儿!”如意儿道:“五娘怎的这说话!大娘不吩咐,俺们好意掉揽替爹整理也怎的!”金莲道:“贼歪剌骨雌汉的淫妇!还漒说什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们到的那些儿!”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这金莲就被韩嫂儿向前劝开了,骂道:“没廉耻的淫妇,嘲汉的淫妇!俺们这里还闲的声唤,你来雌汉子肏!你在这屋里是什么人儿?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们后来,也不知什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成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拏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从后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什么?”一把手拉进到他房中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呵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拏不起来!”又说道:“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着,也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捶捶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教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使,他不与,把棒槌劈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拏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著与爹捶衣服,没有!’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你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们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人?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𥑖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白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儿?也没见大姐姐,那些儿不是他!想着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们眼里是放的下砂子底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什么!到晚夕,要吃茶,淫妇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让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豁脑去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他便连忙铺子拏了䌷缎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学他爹晚夕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正在炕上坐着挝子儿,他进来收不及,反说道:‘姐儿,你们耍耍。供养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们吃了罢。’这等纵容着他,像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就扠进去,唬的他眼张失道,于是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这等你饿眼见瓜皮,不管个好歹的,你收答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自瞒着人捣鬼,张眼儿溜睛的。你看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就别模儿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的?雪里消死尸——自然消他出来!”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不著风儿晴不的,人不著谎儿成不的。他不恁串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儿寡瘦的,乞乞缩缩那等腔儿。看你贼淫妇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桶出个孩子,当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倒且是有权术。”说毕,坐了一回,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正是:三光有影遗谁翳,万事无根只自生。有诗为证:
一掬阳和动物华,深红浅绿总萌芽。
野梅亦足供清玩,何必辛夷树上花!
话休饶舌,有日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到清河县,吩咐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看收拾打扫公廨干净住下,他便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拂去尘土,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许愿心。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且休说,我拾得性命来家!”将回路上之事,告说一遍:“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那风那等凶恶,沙石迷目,通不放前进。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都慌了。况钱装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怎了。前行投到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没个儿。各人随身带着些干粮面食,借了灯火来,熬了些豆粥,人各吃一顿;砍了些柴薪草根,喂了马,我便与何千户在一个禅炕上抵足一宿。次日风住了,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还更苦十分!前日虽是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惧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头前路上许了些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月娘又问:“你头里怎不来家,却往衙门里做什么?”西门庆道:“夏龙溪已陞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陞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导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什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如今且教他在衙门里住着,待夏大人搬取了家小,他的家眷才搬来。昨日夏大人甚是不愿意在京。不知什么人走了风,投到俺们去京中,他又早使了不知多少银子,寻了当朝林真人分上,对堂上朱大尉说,情愿以指挥职衔,再要提刑三年。朱大尉来对老爷说,把老爷难的了不的。若不是翟亲家在中间竭力维持,把我撑在空地里去了。去时亲家好不怪我,说我干事不谨密。不知是什么人对他说来。”月娘道:“不信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诈不实的告这个说一趟,那个说一趟,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堤备?头见你干,人家晓的不耐烦了。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脱脱,你还不知道哩!”西门庆又说:“夏大人临来,再三央我早晚看顾看顾他家里。容日你买分礼儿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儿去罢。”又说:“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
正说著,只见玳安来说:“贲四问爹,要往夏大人家说去,去不去?”西门庆道:“你教他吃了饭去。”玳安道:“他说不吃罢。”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参见道万福,问话儿陪坐的。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家,还有李瓶儿在,今日却没他了。一面走到他前边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如意儿、迎春、绣春,都来向前磕头。月娘随即使小玉请在后边摆饭吃了。一面吩咐讨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拏帖儿回谢周守备了去。又教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柴炭儿,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正在厅上打点差玳安送去,忽琴童儿进来说道:“温师父和应二爹来望。”西门庆连忙道:“有请。”温秀才穿着绿缎道袍,伯爵是紫绒袄子,从前面进来,参见西门庆,连连作揖,道其风霜辛苦。西门庆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又看家哩!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走的瞧瞧去!’我便说:‘哥从十二日起身,到今止得上半月期,怎的来得快?我三日一遍在那里问,还没见来的信息。’房下说:‘来不来,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问了今东京路上的人,说哥来家了。走到对过会温老先儿,不想温老师也才穿衣裳,说:‘我就同老翁一答儿过去罢。’”因见许多下饭酒米装出来摆放在厅台上,便问道:“谁家的?”西门庆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来,家小还未到,且在衙门中权住,送分下程与他。又发柬明日请他来家坐坐,吃接风酒,再没人。请二位与大哥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什么人儿看成,惹他不笑话?”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缎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不的你的。”温秀才道:“学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戴何如?”西门庆道:“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温秀才笑道:“好说!老先生儿好说,连我扯下水去了。”家人拏上茶来吃了。温秀才问:“夏公已是京任,不来了?”西门庆道:“他已做了堂尊了!直掌卤簿大驾,穿麟服,使藤棍,如此华任,又来做什么?”须臾,看写了帖子儿,抬下程出门,教玳安送去了。
西门庆拉温秀才、伯爵,厢房内笼了火那里坐。又使琴童先往院里叫吴惠、郑春、郑奉、左顺,四名小优儿,明日早来伺候。不一时,放桌儿陪二人吃酒。来安儿拏上案酒来摆下。西门庆吩咐:“再取双锺箸儿,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经济走来作揖,打横坐下。四人围炉共坐,把酒来斟。因说回东京一路上的话。伯爵道:“哥,你好心,一福能压百祸,就有小人,一时自然都消散了。”温秀才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休道老先生为王事驱驰,上天也不肯有伤善类。”西门庆因问:“家中没甚事?”经济道:“家中爹去后倒也无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里差人来问了两遭,昨日还来问,我回说还没来家哩。”正说著,只见来安儿拏了大盘子黄芽韭猪肉盒儿上来。西门庆陪着才吃了一个儿,忽有平安走来报:“衙门里房令史和众节级来禀事。”西门庆即到厅上站立,令他进见。二人跪下:“请问老爹,几时上任?官司公用银两动支多少?”西门庆道:“你们只照旧时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寻常不同。”西门庆道:“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三十两买办就是了。”二人应诺下去。西门庆又叫回来,吩咐:“上任的日期,你还问何老爹择几时。”二人道:“何老爹才定准在二十六日上任。”西门庆道:“既如此,你们伺候就是了。”二人到衙门领了银子出来,定桌席买办去了。落后乔大户又来拜望道喜。西门庆留坐,不坐,吃茶起身去了。当下西门庆陪二人饮至至掌灯时方散。西门庆往月娘房里歇了,一宿题过。
到次日,家中置酒与何千户接风。——文嫂又早打听得西门庆来家,对王三官说了,具个柬帖儿来看请。西门庆这里买了二付豕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南酒,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这不在话下。——正厅上设下酒筵,锦屏耀目,桌椅鲜明,地铺锦毡,壁挂名人山水。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都来的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一时,小优儿上来磕头。应伯爵便问:“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铭?”西门庆道:“他不来我家来,我没的请他去?”这伯爵便道:“你恼他?”西门庆不言语了。正说话中间,只见平安慌忙拏帖儿禀说:“帅府周爷来拜,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在西厢房内。西门庆冠带出来,迎至厅上叙礼,道及转陞恭喜之事,西门庆又谢他人马,于是分宾主坐着。周守备问京中见朝之事,西门庆一一说了。周守备道:“龙溪不来,一定差人来取家小上京去。”西门庆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长官且在衙门权住着哩。夏公的房子与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张的。”守备道:“这等更妙。”因见堂中摆设桌席,问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门庆道:“聊具一酌,与何大人接风。同僚之间,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备起身说道:“容日合卫列位与二公奉贺。”西门庆道:“岂敢动劳,多承先施!”作揖出门,上马而去。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三人坐的,在书房中摆饭。何千户到午后方来。吴大舅等各相见叙礼毕,各叙寒温。茶汤换罢,各宽衣服。何千户见西门庆家道相称,酒筵齐整:四个小优,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堂中金炉焚兽炭,玉盏泛羊羔。放下帘子,合席春风,满堂和气。正是:得多少金樽浮录醑,玉烛剪春声。饮酒至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往衙门中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各辞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吩咐收了家伙,往前边金莲房中来。妇人在房内浓施朱粉,复整新妆,熏香澡牝,正盼西门庆进他房来。满面笑容,向前替他脱衣解带,连忙教春梅点茶与他吃。吃了,打发上床歇宿。端的暖衾暖被,锦帐生春,麝香霭霭。被窝中相挨素体,枕席上紧贴酥胸。口吐丁香,蚌含真珠[4]。妇人云雨之际,百媚俱生。西门庆抽拽之后,灵犀已透。睡不着,枕上把离言深讲;交接后,淫情未足,定从下品鸾箫。这妇人的话,无非只是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那话把来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你又下去,冻著倒値了多的。”这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袄内,你自家拏。”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掏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正是:待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蛊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此!是夜,西门庆与妇人尽力盘桓。
次日早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午后才回家,排军随即抬来桌席来。王三官那里又差人早来邀请。西门庆使玳安缎铺中要了一套衣服,包在毡包内。才收拾出来,右左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慌的西门庆整衣不迭,出来迎接。安郎中刚食正五品的俸,系金镶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吏,满面笑容,相携到厅叙礼。彼此道及恭贺之事,分宾主坐下。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几次,说四泉还未回。”西门庆道:“正是,京中要等见朝引奏,才起身回。”须臾,茶汤吃罢,安郎中方说:“学生敬来有一事,不当奉渎。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来上京朝觐。前日有书来,早晚便到。学生与宋松泉、钱龙野、黄泰宇,四人作东,借府上设席请他,未知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尊命,岂敢有违!约定几时?”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子过来,烦盛使一办,足见厚爱矣。”说毕,又上了一道茶,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
西门庆即出门,前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听的西门庆到了,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原来五间大厅,球门盖造,五脊五兽,重檐滴水,都是菱花隔镶。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著:“棨戟元勋第,山河带砺家”。厅内设著虎皮公座,地下铺着裁毛绒毯。王三官与西门庆行毕礼,尊西门庆上座,他便傍设一椅相陪。须臾红漆丹盘拏上茶来,交手递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说话,然后安排酒筵递酒。原来王三官叫了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道:“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迳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著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梳着纵鬓,点着朱唇,耳带一双胡珠环子,裙垂两挂玉佩叮㖦。西门庆一面躬身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让了半日,两个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宽宥,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见赐将礼来,使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便了。”因见文嫂儿在傍,便道:“老文,你取付台盏儿来,等我与太太递一杯寿酒!”连忙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缎袄,翠蓝拖泥裙,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先是有五七分欢喜。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叫两个小优拏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看,叫进来做什么?在外答应罢了。”一面撵出来。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看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训,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锺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深深还个万福。自以此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有这等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诗人看到此,心甚不平,故作诗以叹之。诗曰: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迎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又诗:
大家闺阁要严防,牝鸡司晨最不良!
不但悖得家声丧,有愧当时节义堂。
递酒毕,林氏吩咐王三官:“请大人前边坐,宽衣服。”玳安拏忠靖巾来换了。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拏赏赐伺候。当时席前唱了一套〔新水令〕:
“翠帘深护小房栊,滴溜溜玉钩低控。驼葺毡斗帐,龟背锦屏风。春意融融,梅梢上暗香动。”
〔乔牌儿〕“琐窗疏影横,倒挂绿毛凤。梨云一片罗浮梦,夜深沉寒漏永。”
〔甜水令〕“琼树生花,玉龙脱甲,银河剪冻,瑞雪舞回风。碧落无尘,淡月窥檐,彤云接栋,白茫茫贝阙珠宫。”
〔折桂令〕“锦排场赏玩春工。二八仙鬟,十六歌童,花底藏阄,尊前赌令,席上投琼。娇滴滴争妍竞宠,喜孜孜倚翠偎红。走斝飞觥,换羽移宫。妙舞清讴,慢拨轻拢。”
〔水仙子〕“麝煤香霭绣芙蓉。凤蜡光摇金䗖𬟽,像床春暖花胡洞。粉脂香珠翠丛,彩云深罗绮重重。宝篆龙涎细,金炉兽炭红,暖溶溶和气春风。”
〔雁儿落带得胜令〕“银筝秋雁横,玉管雏莺弄。花明翡翠翘,酒满玻璃瓮。衫袖捧金锺,罗帕衬春葱。橙嫩经霜剖,茶香带雪烹。欢浓,醉后情犹重。筵终,更深乐未穷。”
〔沽美酒〕“转秋波一笑中,透灵犀两情通。灯下端详可意种:似嫦娥出月宫,如神女下巫峰。”
〔太平令〕“歌鬓軃金钗飞凤,舞裙憁翠缕蟠龙。粉汗湿铅华娇莹,舌尖吐丁香微送。看臂钏,封守宫,是一对儿雏鸾娇凤。”
〔川拨棹〕“喜相逢,相逢可意种。柳困花慵,玉暖酥融,那一回风流受用。颤巍巍宝髻松,困腾腾秋水横,曲弯弯眉黛浓。”
〔七弟兄〕“醉烘,玉容,晕微红。尤花殢玉欢情纵。都疑身在睡魂中,蕊珠宫里游仙梦。”
〔梅花酒〕“恰便似云雨踪,没乱杀见惯司空。禁鼓龙铜,檐马玎𤦪,邻鸡唱画角终。玉漏滴咽铜龙。银荷烬落火虫。纱窗外晓光笼,碧天边日初融,初融。”
〔收江南〕“呀,则听的辘轳声在粉墙东,早鸦啼金井下梧桐。春娇满眼未惺忪,将一段幽欢密宠,等闲惊觉惜匆匆!
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独上来。西门庆起身更衣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那边书院中——独独的一所书院,三间小轩,里面花木掩映,文物潇洒,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四壁挂四轴古画:轩辕问道,伏生坟典,丙吉问牛,宋京观史。西门庆便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便一声儿没言语。抬过高壶来,只顾投壶饮酒,四个小优儿在傍弹唱。林氏后边和丫鬟养娘,只顾打发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饮酒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作辞起身,赏小优儿三钱银子。王三官亲送到大门,看他上轿。两个排军打着灯火,西门庆头戴暖耳,身披貂裘,作辞回家。
到家,想着金莲白日里话,迳往他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哩,才摘去冠儿,挽著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倚靠著梳台,脚登著炉台儿,口中嗑瓜子儿等待。火边茶烹玉蕊,桌上香袅金猊。见西门庆进来,慌的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向前接衣裳安放。西门庆坐在床上,春梅拏净瓯儿,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拏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羙味香甜,满心欣喜。然后令春梅脱靴解带,打发上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两个被翻红浪,枕欹彩鸳,并头交股而寝。春梅向桌上罩合银荷,双掩凤隔,归那边房中去了。西门庆将一只胳膊支妇人枕着,精赤条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玉股交箍,脸儿厮揾,呜咂其舌。妇人把嗑了瓜子穰儿,用碟儿盛着,安在枕头边,将口儿噙著,舌尖密哺送下西门庆口中。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打开淫器包儿,把银托子带上。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曾?”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来月,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又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伸著腿儿触冷伸不开。手中丫的酸了。数着日子儿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够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他见我短叹长吁,晚间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著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都往那去了?剩的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那如意儿贼歪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现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剌剌。你为官为宦,传出去什么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两个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哩!”西门庆道:“罢么,我的儿,他随问甚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过不去。”妇人道:“耶嚛!还说高高手儿他过不去了的话!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学你对他说:‘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这分家当就与你罢。’你真个有这个话来?”西门庆道:“你休胡猜疑,我那里有此话?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赔不是罢。”妇人道:“我也不要他赔不是,我也不教你到那屋里睡。”西门庆道:“我在那边睡,也非为别的,因越不过李大姐情。一两夜在那边歇了,守他灵儿,谁和他有私盐私醋?”妇人道:“我不信你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来,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们听的好梆声!”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搂个脖子来,亲了个嘴,说道:“怪小淫妇儿,有这些张致的!”于是令他掉过身子去,隔山拘火,那话自后插入牝中,把手在被窝内搂抱其股,竭力扉磞的连声响亮。一面令妇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妇人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待你上天也!我晓的你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对我说,也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的尘邓邓的不嚷。我就摈兑了这淫妇,也不差什么儿!又像李瓶儿来头,教你哄了,险些不把我打到赘字号去了!你这破答子烂桃行货子,豆芽菜,有甚正条捆儿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贼了些儿了!”西门庆笑道:“你这小淫妇儿,原来就是六礼约!”当下两个殢雨尤云,缠到三更方歇。正是:有窗有鸟卖有机,衔得春来枝上说。有诗为证:
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
终宵故把芳心诉,留住东风不放归。
两个并头交股,睡到天明。妇人淫情未足,便不住只往西门庆手里捏弄那话,登时把麈柄捏弄起来,叫道:“亲达达,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趴伏在西门庆身上倒浇烛,搂着他脖子只顾揉搓。教西门庆两手扳住他腰,扳的紧紧的。他便在上极力抽提一回,趴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话渐没至根,馀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妇人便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缝一条白绫带子,你把和尚与你那末子药,装些在里面。我再坠上两根长带儿,等睡时你扎他在根子上,却拏这两根带扎拴后边腰里,拴的紧紧的,又温火又得全放进,强如这根托子,榰浇著,格的人疼,又不得尽美。”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做下,药在桌上磁盒儿内,你自家装上就是了。”妇人道:“你黑夜好歹来,咱晚夕拏与他试试看,好不好?”于是两个顽耍一番。
只见玳安拏帖儿进来,问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资来了,又抬了两坛金华酒,四盆花树进来。”春梅道:“爹还没起身,教他等等儿。”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说话哩。”不想西门庆在房中听见,隔窗叫玳安问了话,拏帖儿进去,拆开,看着上写道:
“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桌席,馀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莳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氅衣,走出到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西门庆见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来人道:“都将早来。戏子用海盐的,不要这里的。”一面打发了。西门庆吩咐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旋叫泥水匠隔山拘火,打了两座暖坑,——恐怕煤烟熏触;专委春鸿、来安浇灌花木,不得有误。西门庆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
按下一头。却说应伯爵在家,拏了五个笺帖,教应宝端著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满月。刚出门转过街口,只见后边一人高叫道:“二爷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李铭走到眼前问道:“二爷往那里去?”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李铭道:“到家中,小的还有句话儿说。”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著盒儿。这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李铭连忙磕了个头,起来把盒儿掇进来放下。揭开,却是烧鸭二只,老酒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迳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伯爵一把手拉起,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和我说,怎的买礼来与我?”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倒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一家儿实不知道。不争爹因着那边怪我,难为小的了。这负屈衔冤,没处声诉,迳来告二爹。二爹倘到宅内,见了爹,替小的加句羙语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也没往宅内答应去?”李铭道:“小的没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你爹从东京来,在家摆酒与何老爹接风,请了我和大舅、温师父同坐,叫了吴惠、郑春、郑奉、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着些儿还好,你与谁赌憋气哩?”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们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晨在里边又叫了两名小的儿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们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一说,明日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羙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拏回去。你是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亲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不敢去了。虽然二爹不稀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罢了。”千恩万谢,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拏盒人回去。李铭说道:“盒子且放在二爹这里,等小的到宅内回来取罢。”
于是与伯爵同出门,转弯抹角,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这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正面列四张东坡椅儿,挂著一轴《庄子惜寸阴图》,两边贴着墨刻,左右一联书著:“瓶梅香笔研”,“窗雪冷琴书。”一间挂著布门帘。温秀才听见他来,一面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这温秀才拏到房内,研起墨来,才来写得两个,只见棋童慌慌张张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大娘的名字,如今请东头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了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四个,请贲四婶、傅大娘、韩大婶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伯爵问:“你爹在家里?衙门中去了?”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着收礼。乔亲家那边送礼来了。二爹请过那边坐的。”伯爵道:“我写了这帖儿就去。”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伯爵问起那王宅,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才与伯爵写得完备。
伯爵即带了李铭过这边来,西门庆鬔著头,正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傍边排摆桌面。见伯爵来,唱喏毕,让坐。厅上生著一盆炭火。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桌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作东,请蔡九知府之事告与他说了一遍。伯爵问道:“明日是戏子?小优?”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下四名小优儿答应。”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郑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才来。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得晓的?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只小的答应这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倒没小的!’他再三赌神发咒,并不知他三婶在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便叫李铭:“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著怎的?自古丑媳妇怕见公婆!”那李铭进来便站在隔子边,低头敛足,只像僻厅鬼儿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再不敢言语。听得伯爵叫他,一面走进去,直著腿儿跪着地下,只顾磕头,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揲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寻个主儿!”说毕,号啕痛哭,跪在地下,只顾不起身。伯爵在傍道:“罢罢!哥,也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见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你过来,自古穿黑衣抱黑柱,你爹既说过,就不恼你了。”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伯爵道:“打面面口袋,你这回才倒过噍来了。”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傍边。伯爵方才令应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说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西门庆展开观看,上面写著:
“二十八日小儿弥月之辰,寒舍薄具豆觞,奉酬厚腆。千希鱼轩贲临,不胜幸荷!
(下书)应门杜氏敛衽拜。”
西门庆看毕,令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往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杀人。嫂子不去,满园中果子儿再靠著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顷,只见来安拏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宝接了,笑了道:“哥,刚才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于是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在书房中坐坐。等我梳了头儿,咱们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著,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主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拏著大本钱做买卖,还放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休说你们随机应变,全要似水儿活,才得赚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教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儿,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赔个礼来儿,一天事都了了。”李铭道:“二爹说得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著,只见来安儿放桌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
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孙、祝麻子?”伯爵道:“我会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日蝗虫蚂蚱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们发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来,他们也不知道。”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了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们怎样的再不和他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个是他老子,我管他不成?”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一面来安儿拏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羙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西门庆叫他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谦,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先从炉台底下买起,直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道:“这个一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得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有诗为证:
顺情说好话,戆直惹人嫌。
世事淡方好,人情耐久看。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2
巧厌多劳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
富遭嫉妒贫遭辱,勤又贪图俭又悭;
触目不分皆笑拙,见机而作又疑奸。
思量那件合人意,为人难做做人难!
话说应伯爵回家去了。西门庆正在花园藏春坞坐着,看泥水匠打地炉炕:墙外烧火,里边地暖如春,安放花草,庶不至煤烟熏触。忽见平安拏进帖来,禀说:“帅府周爷那里差人送分资来了。”盒内封著五封分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每人五星,粗帕二方,奉引贺敬。”西门庆令左右收入后边,拏回帖打发来人去了。
且说那日杨姑娘与吴大妗子、潘姥姥,坐轿子先来了,然后薛姑子、大师父、王姑子,并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并郁大姐,都买了盒儿来与玉楼做生日。吴月娘在上房摆茶,众姊妹都在一处陪侍。须臾吃了茶,各人都取便去了。潘金莲想着要与西门庆做白绫带儿,三不知走到房里,拏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儿,用扣针儿亲手䋺龙带儿,用纤手向减妆磁盒儿内倾了些颤声娇药末儿,装在里面,周围又用倒口针儿撩缝儿,甚是细法,预备晚夕要与西门庆云雨之欢。不想薛姑子蓦地进房来,送那安胎气的衣胞符药。这妇人连忙收过一边,陪他坐的。这薛姑子见左右无人,悄悄递与他,向他说:“都整理完备了。你拣个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与官人在一处,管情一度就成胎气。你看后边大菩萨,也是贫僧替他安的胎,今也有了半肚子了。我还说个法儿与你,缝做个锦香囊,我赎道朱砂雄黄符儿,安放在里面,带在身边,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验。”这妇人听了满心欢喜,一面接了符药,藏放在箱中。拏过历日来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于是就称了三钱银子送与他说:“这个不当什么,拏到家买根菜儿吃。等坐胎之时,你明日捎了朱砂符儿来着,我寻疋绢与你做锺袖。”薛姑子道:“菩萨,快休计较!我不像王和尚那样利心重。前者因过世那位菩萨念经,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我两个嚷闹,到处拏言语丧我。我的爷,随他堕业,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救人苦难!”妇人道:“薛爷,你只行好事,各人心地不同。我这里勾当,你也休和他说。”薛姑子道:“法不传六耳,我肯和他说?去年为后边大菩萨喜事,他还说我背地得了多少钱,擗了一半与他才罢了。一个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钱粮,不修功果。到明日死后,披毛戴角还不起!”说了回话,妇人教春梅:“看茶与薛爷吃。”那姑子吃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儿那边参了参灵,方归后边来。
约后晌时分,月娘放两个桌儿,炕屋里请诸堂客并三个姑子坐的。明间内锦帐围屏,放八仙桌,铺着火盆,摆的案酒整齐。晚夕,孟玉楼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穿着何太监与他那五彩飞鱼氅衣,白绫袄子,同月娘居上,其馀四位都两边列坐。不一时,堂中画烛高烧,壶内羊羔满泛。邵谦、韩佐,两个优儿,银筝象板,月面琵琶,席前弹唱“纷纷瑞霭飘,朵朵祥云坠”。玉楼打扮粉妆玉琢,莲脸生春,与西门庆递酒,花枝招飐,绣带飘飘,磕了四个头,然后方与月娘众姊妹俱见了礼,安席坐下。只见陈经济向前,大姐执壶,先递了西门庆、月娘,后与玉楼上寿。行毕礼,傍边坐下。厨下寿面点心添换,一齐拏上来。只见来安拏进盒儿来说:“应宝送人情来了。”西门庆教月娘收了,教来安:“送应二娘帖儿去,请你应二爹和大舅来坐坐。我晓的他娘子儿明日也是不来,请二哥来坐坐罢。改日回人情与他就是了。”来安拏帖儿同应宝去了。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姊妹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不一时,李铭下边吃过汤饭上来了,斟上酒;两个小优儿也来了,月娘吩咐:“你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韩佐道:“小的有。”才待拏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近前来,吩咐:“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
“忆吹箫玉人何处也,今夜病较添些。白露冷秋莲香谢,粉墙低皓月光斜。止不过暂时间镜破钗分,倒胜似数十年信断音绝。对西风倚楼空自嗟。望不断岭树重叠,怕的是流光去马,雁阵摆蛇。”
〔逍遥乐〕“欢娱前夜,喜报灯花,香生带结。刚得个和协,谁承望又早离别。常记得相靠相偎笑语喋。画堂中那日骄奢:受用些樽中绿蚁,扇底红牙,枕上蝴蝶。”
〔醋葫芦〕“我和他初相逢脸带羞,乍交欢心尚怯。半装醉、半装醒、半装呆。两情浓到今难弃舍。锦帐里鸳衾才方温热,把一枝凤凰簪儿掂做了三两截。”
又:
“我为他挑着灯将好句儿裁,背着人将心事说。直等到碧梧窗外影儿斜,惜花心怕将春漏泄。步苍苔脚尖轻蹑,露珠儿常污了踏青靴。”
又:
“我为他亲朋上将谎话儿丢,他为我母亲行将乔样儿摭。我为他在家中费尽了巧喉舌,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
原来潘金莲见唱此词,尽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说道:“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到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道:“怪奴才,我自知道,你那里晓的什么?”那个小优唱道:
又:
“我为他耳轮儿常热,他为我面皮红羞把扇儿遮。”
〔梧叶儿〕“一个是相府内怀春女,一个是君门前弹剑客,半路里忽逢著。刚几个千金夜,忽剌八抛去也,我怎肯恁随邪,又去把墙花乱折?”
〔后庭花〕“梦了些虚飘飘枕上蝶,听了些咭叮当檐前铁。刚合上温郎镜,却又早拦回桌氏车。我这里痛伤嗟,鸳帐冷香消兰麝。困将来刚睡些,望阳台道路赊。那忧愁怎打叠,这相思索害也。看银河直又斜,对孤灯明又灭。”
〔青哥儿〕“呀!风乱扫阶前阶前黄叶,云半遮柳梢柳稍残月。这离情更比前比前春较陡些。害的来乜斜,瘦的来唓嗻。待桑田重变海枯竭,还不了风流业。”
〔浪里来煞〕“这愁呵刚不在眼角踅,又来到眉上惹。恨不的倩三尸肺腑细镌碣。有一日绣帏中玉肌重厮贴,我将他指尖儿轻捏,直说到楼头北斗柄儿斜。”
唱毕,那潘金莲不愤他唱这套,两个在席上只顾拌嘴起来。月娘就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且强什么?杨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丢的在屋里冷清清的,没个人儿陪他。你们著两个进去陪他坐坐儿,我就来。”当下金莲和李娇儿往房里陪杨姑娘潘姥姥大妗子坐去了。
不一时,只见来安向前说:“应二娘帖儿送到了。二爹来了,大舅便来。”西门庆道:“你对过请温师父来坐坐。”因对月娘说:“你吩咐厨下拏菜出来,我前边陪他坐坐。”又叫李铭:“你往前边唱来罢。”李铭即跟着西门庆出来,西厢房内陪伯爵坐的,又谢他人情:“明日请令正好歹来看看。”伯爵道:“他怕不得来,家下没人。”良久,温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举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儿。”温秀才道:“岂敢。”吴大舅也到了,相见让位毕,一面琴童儿秉烛来,四人围暖炉坐定。来安拏著春盛案酒,摆在桌上。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缎五彩飞鱼蟒衣,张爪舞牙,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问:“哥,这衣服是那里的?”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你们瞧瞧,猜是那里的?”伯爵道:“俺们如何猜得着?”西门庆道:“此是东京何太监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拏出这件衣服与我披。这是飞鱼,朝廷另赐了他蟒龙玉带,他不穿这件,就相送了。此是一个大分上。”伯爵方极口夸奖:“这花衣服,少说也値几个钱儿。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没玉带蟒衣?何况飞鱼,穿过界儿去了!”说著,琴童安放锺箸,汤饭、点心、酒上来了。李铭在面前弹唱。伯爵道:“也该进去与三嫂递杯酒儿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门庆道:“我儿,你有孝顺之心,往后边与三嫂磕个头儿就是了,说他怎的!”伯爵道:“不打紧,等我磕头去。着紧磕不成头,炕沿儿上见个意思儿出来就是了。”被西门庆向他头上尽力打了一下,骂道:“你这狗才,单管恁没大小!”伯爵道:“孩儿们若肯了,那个好意做大?”两个又犯了回嘴。
不一时,拏将寿面来。西门庆让吴大舅温秀才伯爵吃。西门庆因在后边吃了,递与李铭吃了。那李铭吃了,又上来弹唱。伯爵教吴大舅吩咐曲儿教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随他拣熟的唱去。”西门庆道:“大舅好听《瓦盆儿》这一套儿。”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铭于是筝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教人对景无言,终日减芳容。”下边去了。只见来安上来禀说:“厨子家去,请问爹,明日叫几名答应?”西门庆吩咐:“六名厨役,二名茶酒。明日具酒筵共五桌,俱要齐备。”来安应诺去了。吴大舅便问:“姐夫,明日请什么人?”西门庆悉把安郎中作东请蔡九知府说了。吴大舅道:“明日大巡在姐夫这里吃酒,又好了。”西门庆道:“怎的说?”吴大舅道:“还是我修仓的事,就在大巡手里题本。望姐夫明日说说,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终他考满之时,图他保举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门庆道:“这不打紧,大舅明日写个履历揭帖来,等我会便和他说。”这大舅连忙下来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个帮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说,再替谁说?管情消不得吹灰之力,一箭就上垛。”前边吃酒,到二更时分散了。西门庆打发了李铭等出门,就吩咐:“明日俱早来伺候。”李铭等去了,小厮收进家活。上房内挤著一屋里人,听见前边散了,都往那房里去了。
却说金莲只说往他屋里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门庆进仪门来了,他便藏在影壁边,黑影儿里看着西门庆进入上房,悄悄走来窗下听觑。只见玉箫站在堂屋门首,说道:“五娘怎的不进去?爹进来屋里来,和三娘都坐着不是。”又问:“姥姥怎的不见?”金莲道:“老行货子,他害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良久,只听月娘便问:“你今日怎的叫恁两个新小王八子?唱又不会唱,只一味会‘三弄梅花’。”玉楼道:“只你临了教他唱‘鸳鸯浦莲开’,他才依了你唱这套。好个猾小王八子,又不知叫什么名字,一日在这里只是顽。”西门庆道:“他两个一个叫韩佐,一个叫邵谦。”月娘道:“谁晓的他叫什么谦儿、李儿!”不防金莲慢慢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进去,立在暖炕儿背后,便道:“你问他,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教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教他唱什么‘忆吹箫’,‘李吹箫’,支使的个小王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这玉楼扭回一瞟,看见是金莲,便道:“是这一个六丫头,你在那里来?猛可说出句话,倒唬我一跳。单爱行鬼路儿!你从多咱跕在我背后?怎的没看见你进来脚步儿响?”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后好小一回儿。”金莲点着头儿向西门庆道:“哥儿,你脓著些儿罢了!你的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怀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后婚老婆!什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可是你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空有这些老婆,睁着你日逐只噇屎哩?现有大姐姐在上,——俺们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的了!——一个大姐姐恁当家理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可可儿只是他好来?他死,你怎的不拉掣住他?当初没他来时,你也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拏别人当他,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了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月娘道:“好六姐,常言不说的: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自古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我本等是瞒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道:“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只说人愤不过他。”那西门庆只是笑,骂道:“怪小淫妇儿,胡说了你!我在那里说过这个话来?”金莲道:“还是请黄内官那日,你没对着应二和温蛮子说:从他死了,好菜也拏没出一碟子来。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就是当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么?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说的西门庆急了,跳起来,赶着拏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
这西门庆赶出去不见他,只见春梅站在上房门首,就一手搭伏著春梅肩背,往前边来。月娘见他醉了,巴不的打发他前边去睡,要听三个姑子晚夕宣卷,于是教小玉打个灯笼,送他前边去。金莲和玉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门庆没看见他。玉箫向金莲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里去了。”金莲道:“他醉了快发讪,由他先睡,等我慢慢进去。”这玉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儿捎与姥姥吃去。”于是走到床房内,袖出两个柑子,两个苹婆,一包蜜饯,三个石榴与妇人。妇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边。只见小玉送了西门庆回来,说道:“五娘端的在那边?爹好不寻五娘。”这金莲到房门首,不进去,悄悄向窗眼里望里张觑,觑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正搂着春梅做一处顽耍。恐怕搅扰他,连忙走到那边屋里,将果子交付与了秋菊,因问:“姥姥睡没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嘱付他:“果子好生收在拣妆内。”原复往后边来。只见月娘、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大妗子、杨姑娘,并三个姑子,带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坐了一屋里人。姑子便盘膝坐在月娘炕上,薛姑子在当中,放著一张炕桌儿,炷了香,众人都围着他,听他说佛法。
只见金莲笑掀帘子进来。月娘道:“你惹下祸来,他往屋里寻你去了。你不打发他睡,如何又来了?我还愁他到屋里打你?”金莲笑道:“你问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他不打你嫌腥,我见你头里话出来的忒紧了,常言汉子脸上有狗毛,老婆脸上有凤毛。他有酒的人,我怕一时激犯他起来,激的恼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们倒替你捏两把汗,原来你倒这等泼皮!”金莲道:“他就恼,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儿九格的!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教唱,且东沟犁西沟耙,支使的个小王八子乱烘烘的,不知依那个的是。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不该唱‘忆吹箫’这套离别之词。人也不知死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我和剌不上!”大妗子道:“你姐儿们乱了这一回,我还不知因为什么来。姑夫好好的进来坐着,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了。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刚才抢白了爹几句。抢白的那个急了,赶着踢打;这贼,就走了。”杨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随官人吩咐教他唱罢了,又抢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见姐姐们都全全儿的,今日只不见了李家姐姐,汉子的心怎么不惨切个儿?”玉楼道:“好奶奶,这半日你还教他唱!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尚的不如他,又怎的两个交的情厚,又怎么说山盟海誓,你为我,我为你,无比赛的好!这个牢成的又不久惯,只顾拏言语白他,和他整厮乱了这半日。”杨姑娘道:“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月娘道:“他什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像我,若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俺们只晓的唱出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但是他爹说出来个曲儿,就和爹热乱,两个白擦白折的,必须擦恼了才罢。俺们便不去管他。”孟玉楼在傍戏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儿只存了这个丫头子。这丫头子这般精灵儿古怪的,如今他大了,成了人儿,就不依我管教了。”金莲便向他打了一下,笑道:“你又做我的娘起来了!我好又来打上辈。”玉楼道:“你看恁惯的少条儿失教的,又来打上辈!”杨姑娘道:“姐姐,你今后让他官人一句儿罢。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之意。一个热突突人儿,指头儿似的少了一个,如何不想不疼不题念的!”金莲道:“怎的不想,也有个常时儿!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俺们都是刘湛儿鬼儿,不出材的!大姐在后边,他也不知道。你还没见哩,每日他从那里吃了酒来,就先到他房里,望着他影,深深唱喏,口里恰似嚼蛆一般,供著个羹饭儿,对着举箸儿只像活的一般儿让他,不知什么张致!又嗔俺们不替他戴孝,俺们便不说。他又不是婆婆,胡乱带过断七罢了,只顾带几时?又与俺们乱了几场。”杨姑娘道:“姐姐们见一半不见一半儿罢!”大妗子道:“好快,断七过了这一向,又早百日来。”杨姑娘问:“几时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腊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个经儿?”月娘道:“挨年近节,忙忙的,且念什么经?他爹只怕过年念罢了。”
说著,只见小玉拏上一道土豆泡茶来,每人一盏。须臾吃毕,月娘洗手,向炉中炷了香,听薛姑子讲说佛法。薛姑子先念偈曰:
“禅宗法教岂非凡,佛祖流传在世间。
落叶风飘著地易,等闲复上故枝难!
此四句诗,单说著这为僧的,戒行最难。言人生就如同铁树花开一般,落得容易,全枝复节甚难;堕业容易,成佛作祖难。却说当初治平年间,浙江宁海军钱塘门外南山净慈孝光古刹,有两个得道的真僧,一个唤作五戒禅师,一个唤作明悟禅师。如何谓之五戒?第一不杀生命,第二不偷财物,第三不染淫声美色,第四不饮酒茹荤,第五不妄言绮语。如何谓之明悟?言其明心见性,觉悟我真。这五戒禅师,在家年方三十一岁,身不满五尺,形容古怪;自幼明悟,眇其一目,俗姓金,禅宗佛教,如法了得。他与明悟是师兄师弟。一日,同来寺中,访大行禅师。禅师观五戒佛法晓得,留在寺中做个首座。不数年,大行圆觉,众僧立他做了长老,每日打坐参禅。那第二个明悟,年二十九岁,生得头圆耳大,面阔口方,身体长大,貌类罗汉,俗姓王。两个如同一母所生,但遇说法,同升法座。
忽一日,冬尽春初时节,天道严寒阴云作雪,下了两日,雪霁天晴。这五戒禅师早晨坐在禅椅上,耳边连连只闻得小儿啼哭,便叫一个身边知心腹的清一道人:‘你往山门前看有甚事,来报我知道。’这道人开了山门,见松树下雪地上一块破席,放著一个小孩儿。‘这是什么人家丢在此处?’向前看,是五六个月的女孩儿,破衣包裹,怀内片纸,写着他生时八字。清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忙到方丈禀知长老,长老道:‘善哉!难得你善心。即抱回房中,好生喂养,救他性命,这是好事。’到了周岁,长老起了个名字,唤做‘红莲’。日往月来,养在寺中,无人知觉。一向长老也忘了。不觉红莲长成十六岁。清一道人每日出锁入锁,如亲生女一般。女子衣服鞋袜如沙弥打扮,且是生得清俊。无事在房做针线,只指望招寻个女婿,养老送终。一日,六月热天,这五戒禅师忽想十数年前之事,迳来千佛阁后清一道人房中来。清一道:‘长老希行,来此何干?’五戒因问:‘红莲女子在于何处?’清一不敢隐讳,请长老进房。长老一见,就差了念头,邪心辄起,吩咐清一:‘你今早送他到我房中,不可有误。你若依我,后日抬举你,切不可泄漏与人。’清一不敢不依,暗思今夜必坏了这女身。长老见他应得不爽利,唤入方丈,与了他十两白金及度牒。清一只得收了银子,至晚送红莲到方丈。长老遂破了他身,每日藏锁他在床后纸账房内,把些饭食与他吃。
却说他师弟明悟禅师在禅床上入定回来,已知五戒差了念头,犯了色戒,淫姤了红莲女子,把多年德行一旦抛弃了。‘我去劝醒他,再不可如此!’次日,寺门前荷莲花开,明悟令行者采一朵白莲花来,插在胆瓶内,令请五戒来赏莲花,吟诗谈笑。不一时,五戒至,两个禅师坐下。明悟道:‘师兄,我今日见此花甚盛,竟请吾兄赏玩,吟诗一首。’行者拏茶吃了,预备文房四宝。五戒道:‘将那荷根为题。’明悟道:‘便将莲花为题。’五戒捻起笔来,写诗四句:
‘一枝菡萏瓣儿张,相伴蜀葵花正芳。
红榴似火开如锦,不如翠盖芰荷香。’
明悟道:‘师兄有诗,小弟岂得无诗?’于是拈笔写四句:
‘春来桃杏柳舒张,千花万蕊斗芬芳。
夏赏芰荷如灿锦,红莲争似白莲香!’
写毕,呵呵大笑。五戒听了此言,心中一悟,面有愧色。转身辞回方丈,命行者快烧汤。洗浴罢,换了一身新衣,取纸笔忙写八句颂曰:
‘吾年四十七,万法本归一;
只为念头差,今朝去得急。
传语悟和尚,何劳苦相逼!
幻身如闪电,依旧苍天碧。’
写毕,放在佛前,归到禅床上就坐化了。行者忙去报与明悟。明悟听得大惊,走来佛前看见《辞世颂》,遂说:‘你好却好了,只可惜差了这一著。你如今虽得个男身,长成不信佛法僧三宝,必然灭佛谤僧,后世堕落苦轮,不得归依正道,深可痛哉!你道你去得,我赶你不著?’当下归房,令行者烧汤洗浴,坐在禅床上:‘吾今赶五戒和尚去也,汝可将两个龛子盛了,放三日,一时焚化。’说毕,亦圆寂坐化。众僧皆惊,有如此异事?传得四方知道:本寺连日坐化了两僧。烧香礼拜,布施者人山人海,抬去寺前焚化。这清一道人遂将红莲改嫁平人养老。不日后,五戒托生在西川眉州,与苏老泉居士做儿子,名唤苏轼,字子瞻,号东坡。明悟托生与本州岛姓谢名原字道清为子,名为端卿,后出家为僧,取名佛印。他两个还在一处作对,相交契厚。正是:
自到川中数十年,曾在毗卢顶上眠。
参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
桃红柳绿还依旧,石边流水响潺潺。
今朝指引菩提路,再休错意恋红莲。”
薛姑子说罢,只见玉楼房中兰香,拏了两方盒细巧素菜果碟,茶食点心,收了香炉,摆在桌上,又是一壶茶,与众人陪三个师父吃了。然后又拏荤下饭来,打开一坛麻姑酒,众人围炉吃酒。月娘便与大妗子掷骰儿抢红;金莲便与李娇儿猜枚。玉箫便傍边斟酒,又替金莲打桌底下转子儿。须臾,把李娇儿赢了数杯。玉楼道:“等我和你猜,你只顾赢他罢。”这玉楼却要金莲露出手来,不许他褪在袖口边,玉箫不许他近前。当下一连反赢了金莲几锺酒,又教郁大姐弹唱。月娘道:“你唱个《闹五更》俺们听。”郁大姐便调弦高声唱〔玉交枝〕道:
“彤云密布,剪鹅毛雪花辞舞,朔风凛冽穿窗户。你心毒,奴更受苦。爹娘骂得奴心忒狠毒,你说来的话全不顾。把更儿从头细数。”
〔金字经〕“夜迢迢孤另另,冷清清更静初。不寄平安一纸书。腮边流泪珠,不把佳期顾。一更里无限的苦。”
〔玉交枝〕“一更才至,冷清清撇奴在帐里。翻来复去如何睡?二更里泪珠垂。”
又:
“二更难过,讨一觉频频的睡着。今宵今宵梦儿里来托,我思他他思我。去时节海棠花儿开了半朵,到如今树叶儿皆零落。枉教奴痴心儿等著。”
〔金字经〕“我痴心终日家等待你,何日是可?合少离多咱命薄、命薄,孤另另怎生奈何,好著教难存坐,三更里睡梦儿多。”
〔玉交枝〕“三更月上好难挨,今宵夜长。烧残蜡烛银台上,泪珠流三两行。红绫的被儿闲了半床。新挑的手帕儿在谁行放?瘦损了腰肢,腰肢沈郎。”
〔金字经〕“沈郎的腰肢瘦,每日家愁断了肠。盼望情人泪两行、两行,对菱花懒梳妆。瘦损了娇模样,四更里偏夜长。”
〔玉交枝〕“四更如昼,枕边想不觉的泪流:灵神庙里曾发咒,剪青丝两下里收。说来的话儿不应口,到如今闪的我似章台柳、章台柳,教奴痴心等守。”
〔金字经〕“我痴心终日家等待你,何日是休?望盼情人空倚楼、倚楼,想情人一笔勾,不由把眉双皱。五更里泪珠流。”
〔玉交枝〕“五更鸡唱,看看儿天色渐晓。放声、欲待放声又恐怕傍人笑,一会家心内焦。烧香告祷神前筊,负心的自有天知道,枉教奴痴心等著。”
〔金字经〕“我痴心终日家等待你,何日是了?檐外叮当铁马儿敲、铁马儿敲,搅的奴睡不着。一壁厢寒鸦叫,凄凄凉凉直到晓。”
〔玉交枝〕“晓来梳洗傍妆台,懒上画眉。房檐上喜鹊儿喳喳的,小梅香来报喜。报道是有情郎真个归,奴好同入罗帏里,向前来奴家问你!”
〔后庭花〕“我问你个负心贼你尽知:一去了半年来怎生无个信息?我道你应举求官去,谁想你恋烟花家贪酒杯。我为你受孤凄,你那里偎红倚翠!我为你病恹恹减了饮食,瘦伶仃消了玉体。挨清晨怕晚夕,一更里听天边孤雁飞,二更里想情人魂梦里,五更里醒来时不见你。”
〔柳叶儿〕“呀!空闲了鸳鸯锦被,寂寞了燕约莺期。海神庙现放著傍州例,不由我心中气。你尽知,负心的自有个天知。”
〔尾声〕“流苏锦帐同欢会,锦被里鸳鸯成对,永远团圆直到底。”
当下金莲与玉楼猜枚,被玉楼赢了一二十锺酒,坐不住,往前边去了。到前边叫了半日,角门才开。只见秋菊揉眼,妇人骂道:“贼奴才,你睡来?”秋菊道:“我没睡。”妇人道:“见睡起来,你哄我?你倒自在,就不说往后来接我接儿去。”因问:“你爹睡来?”秋菊道:“爹睡了这一日了。”妇人走到炕房里,搂起裙子来就坐在炕上烤火。妇人要茶吃,秋菊连忙倾了一盏茶来。妇人道:“贼奴才,好干净手儿,你倒茶我吃!我不吃这陈茶,熬的怪泛汤气。你叫春梅来,教他另拏小铫儿炖些好甜水茶儿,多著些茶叶,炖的苦艳艳我吃。”秋菊道:“他在那边床屋里睡哩,等我叫他起来。”妇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罢。”这秋菊不依,走到那边屋里,见春梅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好。被他摇推醒了,道:“娘来了,要吃茶,你还不起来哩。”这春梅哕他一口,骂道:“见鬼的奴才,娘来了罢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来,慢条斯礼撒腰拉袴,走来见妇人,只顾倚著炕儿揉眼。妇人反骂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儿的,把你叫醒了。”因教他:“你头上汗巾子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扯扯哩。”又问:“你耳朵上坠子,怎的只带着一只,一只往那里去了?”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只金玲珑坠子。便点灯往那边床上寻去,寻不见;良久,不想落在床脚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问:“在那里来?”春梅道:“都是他失惊打怪叫我起来,乞帐钩子抓下来了,才在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道:“我那等说著,他还只当叫起你来。”春梅道:“他说娘要吃茶来。”妇人道:“我要吃口茶儿,嫌他那手不干净。”这春梅连忙舀了一小铫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挝了些炭在火内,须臾就是茶汤。涤盏儿干净,浓浓的点上去递与妇人。妇人问春梅:“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发睡了这一日了。问娘来,我说娘在后边还未来哩。”
这妇人吃了茶,因问春梅:“我头里袖了几个果子和蜜饯,是玉箫与你姥姥吃的,交付这奴才接进来,你收了?”春梅道:“我没见他,知道放在那里!”这妇人一面叫秋菊问他:“果子在那里?”秋菊道:“有,我放在拣妆内哩。”走去取来。妇人数了一数,只是少了一个柑子。问他:“那里去了?”秋菊道:“娘递与拏进来,就放在拣妆内。那个害馋痨烂了口吃他不成?”妇人道:“贼奴才,还漒嘴!你不偷,往那去了?我亲手数了交与你的。贼奴才,你看着手拈搭的,零零落落只剩下这些儿,干净吃了一半,原来只孝顺了你!”教春梅:“你与我把那奴才一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春梅道:“那臜脸弹子,倒没的龌龊了我这手!”妇人道:“你与我拉过他来。”春梅用双手推颡到妇人跟前。妇人用手拧着他腮颊,骂道:“贼奴才,这个柑子是你偷吃了不是?你即实实说了,我就不打你。不然取马鞭子来,我这一旋剥,就打个不数!我难道醉了?你偷吃了,一迳里銮混我!”因问春梅:“我醉不醉?”那春梅道:“娘清省白净,那讨酒来!娘信他,不是他吃了?娘不信,掏他袖子,怕不的还有柑子皮儿在袖子里不定的。”妇人于是扯过他袖子来,用手掏他袖子。秋菊慌用手撇著,不教掏。春梅一面拉起手来,果然掏出些柑子皮儿来。被妇人尽力脸上拧了两把,打了两个嘴巴,便骂道:“贼奴才痞,不长俊奴才!你诸般儿不会,像这说舌偷嘴吃偏会!刚才掏出皮来,吃了,真赃实犯拏住,你还赖那个?我如今要打你,——你爹睡在这里,我茶前酒后:我且不打你,到明日清净白省,和你算帐!”春梅道:“娘到明日,休要与他轻轻汤汤的。好生旋剥了,教一个人把他实辣辣打与他几十板子,教他忍疼,他也惧怕些。什么斗猴儿似汤那几棍儿,他才不放心上!”那秋菊被妇人拧的脸胀肿的,谷都著嘴,往厨下去了。妇人把那一个柑子平擘两半,又拏了个苹婆、石榴,递与春梅,说道:“这个与你吃。把那个留与姥姥吃。”这春梅也不瞧,接过来似有如无掠在抽屉内。妇人把蜜饯也要分开,春梅道:“娘不要分,我懒待吃这甜行货子,留与姥姥吃罢。”以此妇人不分,都留下了不题。
妇人走到桶子上小解了,教春梅掇进坐桶来,澡了牝。又问春梅:“这咱天有多少时分?”春梅道:“月儿大倒西,也有三更天气。”妇人摘了头面,走来那边床房里,见桌上银灯已残,从新剔了剔,向床上看,西门庆正打鼾睡。于是解松罗带,卸褪湘裙,坐换睡鞋,脱了裈裤,上床钻在被窝里与西门庆并枕而卧。睡下不多时,向他腰间摸他那话,弄了一回,白不起。原来西门庆与春梅才行房不久,那话绵软,急切捏弄不起来。这妇人酒在腹中,欲情如火,蹲身在被底,把那话用口吮咂,挑弄蛙口,吞裹龟头,只顾往来不绝。西门庆猛然醒了,见他在被窝里,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这咱才来?”妇人道:“俺们在后边吃酒,孟三儿又安排了两大方盒酒菜儿。郁大姐唱着,俺们陪大妗子、杨姑娘,猜枚掷骰儿,又顽了这一日,被我把李娇儿先赢醉了,落后孟三儿和我两个五子三猜,俺两个倒输了好几锺酒。你倒是便益,睡起一觉儿来好熬我,你看我依你不依!”西门庆道:“你整治那带子了?”妇人道:“在褥子底下不是?”一面探手取出来与西门庆看了,扎在麈柄根下,系在腰间,拴的紧紧的。又问:“你吃了不曾?”西门庆道:“我吃了。”须臾,那话乞妇人一壁厢弄起来,只见奢棱跳脑,挺身直舒,比寻常更舒——七寸有馀。妇人趴在身上,龟头昂大,两手扉著牝户往里放,须臾突入牝中。妇人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令西门庆亦扳抱其腰,在上只顾揉搓,那话渐没至根。妇人叫西门庆:“达达,你取我的【衤主】腰子,垫在你腰底下。”这西门庆便向床头取过他大红绫抹胸儿,四折叠起,垫著腰。这妇人在他身上马伏著,那消几揉,那话尽入。妇人道:“达达,你把手摸摸,都全放进去了,撑的里头满满儿的,你自在不自在?都揉进去。”西门庆用手摸摸,见尽没至根,间不容发,止剩二卵在外,心中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道:“好急的慌,只是触冷,咱不得拏灯儿照着干。赶不上夏天好,这冬月间,只是冷的慌。”因问西门庆说道:“这带子比那银托子,试好不好?强如格的阴门生疼的。这个显的该多大,又长出许多来,你不信摸摸我小肚子,七八顶到奴心。”又道:“你搂着我,等我今日一发在你身上睡一觉。”西门庆道:“我的儿,你睡,达达搂着。”那妇人把舌头放在他口里含着,一面朦胧星眼,款抱香肩。睡不多时,怎禁那欲火烧身,芳心撩乱,于是两手按着他肩膊,一举一坐,抽彻至首,复送至根,叫:“亲心肝,罢了,六儿的死了。”往来抽提,又三百回,比及精泄,妇人口中只叫:“我的亲达达,把腰扱紧著。”一面把奶头教西门庆咂,不觉一阵昏迷,淫水溢下。停不多回,妇人两个抱搂在一处,妇人心头小鹿突突的跳,登时四肢困软,香云撩乱,于是拽出来,犹刚劲如故。妇人用帕搽之,便道:“我的达达,你不过却怎么的?”西门庆道:“等睡起一觉来再耍罢。”妇人道:“我也挨不的,身子已软瘫热化的。”当下云收雨散,两个并肩交股,枕籍于床上,不觉东方之既白。正是:等闲试把银釭照,一对天生连理人。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3
昔年南去得娱宾,顿逊杯前共好春。
蚁泛羽觞蛮酒腻,凤衔瑶句蜀笺新;
花怜游骑红随辔,草恋征车碧绕轮。
别后清清郑南陌,不知风月属何人。
话说西门庆搂抱潘金莲,一觉睡到次日天明。妇人见他那话还直竖一条棍相似,便道:“达达,你将就饶了我罢,我来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罢!”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不若咂咂,咂的过了,是你造化!”这妇人真个蹲向他腰间,按着他一只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话。约吮够一个时分,精还不过,这西门庆用手按著粉项,往来只顾没棱露脑摇撼,那话在口里吞吐不绝,抽拽的妇人口边白沫横流,残脂在茎。精欲泄之际,妇人一面问西门庆:“二十八日,应二爹送了请帖来请,俺们去不去?”西门庆道:“怎的不去?都收拾了去。”妇人道:“我有桩事儿央你,依不依?”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你有甚事说不是?”妇人道:“把李大姐那皮袄拏出来与我穿了罢,明日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年时王招宣府中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我穿李大姐这皮袄。你今日拏出来与了我,我㩟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著白绫袄儿穿。也是我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益儿。他那件皮袄,値六十两银子哩!油般大黑蜂毛儿,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是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的,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门庆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儿!”妇人道:“怪碜货!我是你房里丫头,在你跟前服软?”一面说著,把那话放在粉脸上,只顾偎晃,良久又吞在口里,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舐其琴弦,搅其龟棱;然后将朱唇裹着,只顾动动的。西门庆灵犀灌顶,满腔春意透脑,良久精来,连声呼:“小淫妇儿,好生裹紧著,我待过也……”言未绝,其精邈了妇人一口,妇人一面一口口接着都咽了。正是: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却是安郎中摆酒,西门庆起来梳头净面,出门,妇人还睡在被里,便说道:“你趁闲寻寻儿出来罢。等一回你又不得闲了。”这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房中,奶子丫头又早起来收拾干净,安顿下茶水伺候。见西门庆进来坐下,问“供养娘了?”如意儿道:“咱供养多时了。”西门庆见如意儿穿着玉色对衿袄儿,白布裙子,葱白缎子纱绿高底鞋儿,薄施朱粉,长画蛾眉,油胭脂搽的嘴唇鲜红的,耳边带着两个金丁香儿,手上带着李瓶儿与他四个乌金戒指儿,笑嘻嘻递了茶,在旁边说话儿。西门庆一面使迎春往后边讨床房里钥匙去。那如意儿便问:“爹讨来做什么?”西门庆道:“我要寻皮袄与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袄?”西门庆道:“就是。他要穿穿,拏与他罢。”迎春去了,把老婆就搂在怀里,两手就舒在胸前,摸他奶头,说道:“我儿,你虽然生养了孩子,奶头儿到还恁紧。”就两个脸对脸儿亲嘴,且咂舌头做一处。如意儿道:“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窄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了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什么多嘴的人对他说,又说爹要了我。他也告爹来不曾?”西门庆道:“他也告我来。你到明日替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恁行货子,受不的人个甜枣儿就喜欢的!嘴头子虽利害,倒也没什么心。”如意儿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说好话。说爹在他身边偏的多,‘就是别的娘都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瞒我,我放著河水不洗船,好做恶人?’”西门庆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许下老婆:“你们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如意道:“爹真个来?休哄俺们著!”西门庆道:“谁哄你来?”正说著,只见迎春取钥匙来了。西门庆教开了床房门,又开橱柜,拏出那皮袄来,抖了抖,还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拏到那边房里去。如意儿悄悄向西门庆说:“我没件好裙袄儿,你趁着手儿,再寻出来与了我罢。有娘小衣裳儿,再与我一件儿。”西门庆连忙就教他开箱子,寻出一套翠蓝缎子袄儿,黄绵䌷裙子;又是一件蓝潞䌷绵裤儿;又是一双妆花膝裤腿儿,与了他。老婆磕头谢了。西门庆锁上门去了,就使他送皮袄与金莲房里来。
金莲才起来,在床上裹脚,只见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妇人便知其意,说道:“你教他进来。”问道:“爹使你来?”如意道:“是爹教我送来与娘穿。”金莲道:“也与了你些什么儿没有?”如意道:“爹赏了我两件䌷绢衣裳年下穿,教我来与娘磕头。”于是向前磕了四个头。妇人道:“姐姐们,这般却不好?你主子既爱你,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那个好做恶人?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我这里还多著个影儿哩!”如意儿道:“俺娘已是没了,虽是后边大娘承揽,娘在前边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之处?”妇人道:“你这衣服,少不得还对你大娘说声是的。”如意道:“小的前者也问大娘讨来,大娘说,等爹开箱柜时拏两件与你。”妇人道:“既说知,罢了。”这如意就出来,还到那边房里。西门庆已往前厅去了,如意便问迎春:“你头里取钥匙去,大娘怎的说?”迎春说:“大娘问,你爹要钥匙做什么?我也没说拏皮袄与五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没言语。”
却说西门庆走到厅上看着设席摆列,海盐子弟张羙、徐顺、苟子孝、生旦都挑戏箱到了。李铭等四名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磕头见了。西门庆吩咐打发饭与众人吃。吩咐李铭三个在前边唱,左顺后边答应堂客。那日,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王经送到后边,打发轿子出去了。那日门外韩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西门庆正在厅上,看见夹道内玳安领着那个五短身子,穿绿缎袄儿、红裙子,勒著蓝金绡箍儿,不搽胭粉,两个密缝眼儿,一似郑爱香模样,便问:“是谁?”玳安道:“是贲四嫂。”西门庆就没言语。往后见了月娘,月娘摆茶。西门庆进来吃粥,递与月娘钥匙。月娘道:“你开门做什么?”西门庆道:“六儿他说明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李大姐那皮袄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头子。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里丫头;像你这等,就没的话儿说了。他现放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早是他死了,你指望这皮袄;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儿罢了!”几句说得西门庆闭口无言。忽报刘学官来还银子,西门庆出去,陪坐在厅上说话。只见玳安拏进帖儿说:“王招宣府送礼来了。”西门庆问:“是什么礼?”玳安道:“是贺礼。一疋尺头,一坛南酒,四样下饭。”西门庆看帖儿,上写著:“眷晚生王采顿首拜。”西门庆即便叫王经拏眷生回帖儿谢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打发出了门。
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方盒礼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打夹道内进去罢,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姐即向夹道内进里边去。来安儿把盒子挑进月娘房里去。月娘道:“爹看见来不曾?”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月娘便说道:“连盒放在明间内。”一回,客去了,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道:“李桂姐送礼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见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八仙糕,两只烧鸭,一副豕蹄。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勒著白挑线汗巾,大红对衿袄儿,蓝缎裙子,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罢了,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请秦玉芝儿。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进来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道:“那一遭是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又是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丽春院拏烧饼砌著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来家,平白教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了,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西门庆道:“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那桂姐故作乔张致,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不防潘金莲在傍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教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别要理他!”把西门庆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了来。
只见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和安老爹来了。”这西门庆便教拏衣服,穿了出去迎接去了。桂姐向月娘说道:“耶嚛嚛!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罢。”月娘道:“你虚头愿心,说过道过罢了。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你那里?”桂姐道:“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没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就促死了我,浑身生天疱疮!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都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金莲道:“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们这里边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分!”月娘接过来道:“你们里边与外边怎的打偏别?也是一般,一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躧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疋缎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叫上戏子来参见。吩咐:“等蔡老爹到,用心扮演。”不一时吃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陞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二十九日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诺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书吏上来,毡包内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封分资来,每人一两,共十二两银子。要一张大插桌,馀者六桌都是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答应收了,宋御史又下席作揖致谢。少顷,请去卷棚聚景堂那里坐的。不一时,钞关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换了茶,摆棋子下棋。安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中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挂著一幅五云捧日横批古画[5],正面螺钿屏风,屏风前安著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见炉内焚著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问西门庆:“这付炉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替我捎带这样一付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西门庆吩咐下边,看了两个桌盒,细巧菜蔬,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红,说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饮一杯无碍。”原来宋御史已差公人船上邀蔡知府去了。近午时分,来人回报:“邀请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便来也。”宋御史令起去伺候。一面下棋饮酒。安郎中唤戏子:“你们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贴旦唱道:
“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诚。杀羊茶饭,来时早已安排定。断闲人,不会亲邻,请先生和俺莺娘匹娉。我只见他欢天喜地,道谨依来命。”
〔玉枝花〕“来回顾影,文魔秀士欠酸丁。下工夫将头颅来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牙根冷。天生这个后生,天生这个俊英!”
〔玉娇莺〕“今宵欢庆,我莺娘何曾惯经,你须索要款款轻轻。灯儿下共交鸳颈,端详可憎,谁无志诚。您两人今夜亲折证。谢芳卿,感红娘错爱,成就了这姻亲。”
〔解三醒〕“玳筵开、香焚宝鼎,绣帘外、风扫闲庭。落红满地胭脂冷,碧玉栏杆花弄影。准备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合欢令,更有那凤箫象板,锦瑟鸾笙。”
〔前腔〕(生唱)“可怜我书剑飘零无厚聘,感不尽姻亲事有成。新婚燕尔安排定,除非是折桂手报答前程。我如今博得个跨凤乘鸾客,到晚来卧看牵牛织女星。非侥幸,受用的珠围翠绕,结果了黄卷青灯。”
〔尾声〕“老夫人专意等。(生唱)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红唱)休使红娘再来请。”
唱毕,忽吏典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跟着许多官吏。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进厅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现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那蔡知府又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亦道:“容当奉拜。”叙礼毕,各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坐,西门庆令小优儿在傍弹唱。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宋御史令生旦上来递酒。小优儿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骢骄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家物耳。”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遣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欢的了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西门庆道:“此是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下处去讫,不题。宋御史于是亦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各上轿而去。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了戏子,吩咐:“后日仍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戏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桌,使玳安:“去请温相公来坐坐。”再教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傍弹唱,把酒来斟。西门庆问伯爵:“你娘们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杂耍的?”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著放?将就叫了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不题。
且说郑金左顺在后边堂客席前唱了一日。孟大姨与孟二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儿家去不是?薛姑子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教他宣卷咱们听。”杨姑娘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门外第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只有傅伙计甘伙计娘子,与贲四娘子、段大姐、月娘还留在上房陪大妗子、潘姥姥、李桂姐、申二姐、郁大姐在傍,一递一套弹唱,两个小优儿都打发在前边来了。又吃至掌灯已后,三位伙计娘子都作辞去了。止段大姐没去,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潘姥姥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妗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西门庆散了,小厮收进家活来。这金莲慌忙抽身就往前走了,到前边,黑影儿里悄悄立在角门首。只见西门庆扶著来安儿,打着灯,趔趄着脚儿,就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著,拉着手进入房来。那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锺箸。
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大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在前边做什么?”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去的不耐烦了!”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那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道:“姐姐,随他缠去!恰似咱们把这件事放在头里,争他的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笑话儿的来头,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话。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的往前走了。”因问小玉:“竃上没人了,与我把仪门拴上了罢。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们且听他宣一回卷著。”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月娘向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箫炖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两家子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了大姐姐这屋里。”于是各往房里吩咐预备茶去。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挤了一屋里人,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缘灭以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慧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光景赖刹那,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识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我好十方传句偈,八部会坛场:救火宅之蒸熬,发空门之扃钥。偈曰:
富贵贫穷各有由,只缘分定不须求。
未曾下的春时种,空手荒田望有秋?
众菩萨们听我贫僧演说佛法,这四句偈子,乃是老祖留下。如何说‘富贵贫穷各有由?’像如今你这众菩萨嫁得官人,高官厚禄,在这深宅大院,呼奴使婢,插金带银。在绫锦窝中长大,绮罗堆里生成,思衣而绫锦千箱,思食而珍羞百味,享荣华,受富贵,尽皆是你前世因由,根基上有你的一般大缘份,不待求而自得。就是贫僧在此宣经念佛,也是吃著这羙口茶饭,受着发心布施,老大缘分,非同小可。都是龙华一会上的人,皆是前生修下的功果。你不修下时,就如春天不曾下种,到了秋成时候,一片荒田,那成熟结子从那里来?正是:
净埽灵台好下工,得意欢喜不放松;
五浊六根争洗净,参透玄门见家风。
百岁光阴瞬息回,此身必定化飞灰;
谁人肯向生前悟,悟却无生归去来。
人命无常呼吸间,眼观红日坠西山。
宝山历尽空回首,一失人身万劫难。
想这富贵荣华,如汤泼雪,仔细算来一件无,都做了虚花惊梦。我今得个人身,心中烦恼悲切,死后四大化作尘土,又不知这点灵魂往何处受苦去也。惧怕生死轮回,往前再参一步。”唱:
〔一封书〕“生和死两厢,叹浮生终日忙。男和女满堂,到无常祇自当。人如春梦终须短,命苦风灯不久长。自思量,可悲伤,题起教人欲断肠。”
“开卷曰:应身长救苦,并本无去亦无来,弥陀教主大愿弘深,四十八愿度众生,使人人悟本性。弥陀今惟心净主渡苦海,苦海洪波,证菩提之妙果。持念者罪减河沙,称扬者福增无量,书写读诵者当生华藏之天。见闻受持,临命终时定往西方净土。凡念佛者断有功无量,慈愍故,慈愍故,大慈愍故,信礼常住三宝,皈命十方一切佛法僧,法轮常转度众生。偈曰: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黄氏宝卷〕“才展开,诸佛菩萨降临来。炉香遍满虚空界,佛号声名动九垓。
昔日汉王治世,雨顺风调,国泰民安,感得一位善心娘子出世。家住曹州南华县,黄员外所生一女,端严美色,年方七岁,吃斋把素,念《金刚经》报答父母深恩,每日不缺,感得观世音菩萨半空中化魂。父母见他终日念经,苦劝不从。一日寻媒,吉日良时,把他嫁与一婿,姓赵名令方,屠宰为生。为夫妇一十二载,生下一男二女。一日黄氏告其夫曰:‘我与你为夫妻一十二载,生下娇儿娇女,但贪恋恩爱,永堕沉沦。妾有小词,劝与丈夫听取。’词曰:‘宿缘夫妇得成双,虽有男和女,谁会抵无常?伏望我夫主,定念与奴同,共修行,终天年。富贵也莫羡,莫贪名与利,随分度时光。’这赵郎见词,不能依随。一日作别起身,往山东买猪去。黄氏女见丈夫去了,每日净房寝歇,沐浴身体,烧香礼诵《金刚经》。”白:
“令方当下山东去,三个儿女在中堂。黄氏女,在西房,香汤沐浴;换衣裳,卸簪珥,浅淡梳妆。每日家,向西方,烧香礼拜。面念颜,并宝卷,持念《金刚》。看经文,犹未了,香烟冲散。念佛音,声朗朗,贯彻穹苍。地狱门,天堂界,豪光发现。阎罗王,一见了,喜悦龙颜。莫不是,阳世间,生下佛祖?急宣召,二鬼判,审问端详。有鬼判,告吾王,聆音察理:曹州府,南华县,有一善良;看经文,黄氏女,持斋把素;行善心,功行大,惊动天堂。”唱:
〔金字经〕“閰罗王,闻言心内忙,急点无常鬼一双。一双急赵家庄。黄氏女正看经卷,忽见仙童在面前。”白:
“善人便是童子请,恶人须遣夜叉郎。黄氏看经忙来问:‘谁家童子到奴行?’仙童答告娘子道:‘善心娘子你莫慌。不是凡间亲眷属,我是阴间童子郎。今因为你看经卷,阎王请你善心娘。’黄氏见说心烦恼,小心一一告无常:‘同姓同名勾一个,如何勾我见阎王?千死万死甘心死,怎舍娇娃女一双,大姐娇姑方九岁,伴娇六岁怎抛娘?长寿娇儿年三岁,常抱怀中心怎忘?若放奴家魂一命,多将功德与你行。’仙童答告娘子道:‘何人似你念《金刚》?’
黄氏哀告二童子,再三不肯赴幽冥,留恋孩儿难抛舍。仙童催促善心娘:‘阴间取你三更死,定不容情到四更。不比阳间好转限,违限你我罪不轻。’黄氏此时心意想,便唤女使去烧汤。香汤沐浴方才了,将身便乃入佛堂。盘膝坐定不言语,一灵真性见阎王。”唱:
〔楚江秋〕“人生梦一场,光阴不久长。临危个个是风灯样。看看回步见阎王,急办行妆。望乡台上把家乡望,儿啼女哭好凄惶。排钹打鼓作道场,披麻带孝安茔葬。”白:
“不说令方凄惶事,且言黄氏赴阴灵。看看来到奈何岸,一道金桥接路行。借问此桥作何用?单等看经念佛人。奈何两边血浪水,河中多少罪淹魂。悲声哭泣纷纷闹,四面毒蛇咬露斤。前到破钱山一座,黄氏向前问原因。是你阳间人化纸,残烧未了便抛焚。因此挑番多破碎,积聚号作破钱山。又打枉死城下过,多少孤魂未托生。黄氏见说心慈愍,举口便诵《金刚经》。河里罪人都开眼,刀山剑树尽成林。汤镬火池莲花现,无间地狱瑞云笼。当下仙童忙不住,急忙便去奏阎君。”唱:
〔山坡羊〕“黄氏到了那森罗宝殿,有童子先奏说,请了看经人来见。阎罗王便传召请,黄氏拜在金阶下,不由的跪在面前。有阎君问,你从几年把《金刚经》念起?何年月日感得观世音出现?这黄女叉手诉说前情来呵:自从七岁吃斋供养圣贤。望上圣听言,从嫁了儿夫,看经心不减。”白:
“阎君当下忙传旨,善心娘子你听因。你念《金刚》多少字?几多点画接阴阴。甚字起头甚字落?是何两字在中间?你若念经无差错,放你还魂回世间。黄氏当时阶下立,愿王听奴念《金刚》:字有五千四十九,八万四千点画行,‘如’起头‘行’字住,‘荷担’两字在中央。黄氏说经犹未了,阎王殿前放毫光。举手龙颜真喜悦,放你还魂看世间。黄氏闻知忙便告,愿王俯就听奴言:第一不往屠家去,第二不要染衣行;只愿作个善门子,看经念佛过时光。阎王取笔忙判断,曹州张家转为男。他家积有家财广,缺少坟前拜孝郎。员外夫妻俱修善,姓名四海广传扬。吃罢迷魂汤一盏,张家娘子腹怀耽。十月满足生一子,左肋红字有两行:此是看经黄氏女,曾嫁观水赵令方;此是看经多因果,得为男子寿延长。张家员外亲看见,爱如珍宝喜开颜。”唱:
〔皂罗袍〕“黄氏在张家托化。转男身,相凑无差。员外见了喜添花。三年就养成人大。年方七岁,聪明秀发。攻书习字,取名俊达。十八岁科举登黄甲。”
“却说张俊达十八岁登科应举,升授曹州南华县知县。忽然思忆是他本乡,到县中赴任之后,先完王粮国税,然后理论公厅。差两个公差,即去请赵郎令方:我和他说话。两个公差不敢怠慢,即到赵家来请令方。”白:
“赵令方,在家中,看经念佛。两公人,忙唱喏,听说来因。即时间,忙打扮,来到县里。公厅上,忙施礼,且说家门。张知县,起躬身,便令坐下。叙寒温,分宾主,捧出茶汤。你是我,亲夫主,令方姓赵。我是你,前妻子,黄氏之身。你不信,到静台,脱衣亲见。左肋下,朱砂记,字写原因。我大女,娇姑儿,嫁人去了。第二女,伴娇姐,嫁了曹真。长寿儿,我挂牵,守我坟茔。咱两个,同骑马,前到先茔。
知县同令方儿女五人,到黄氏坟前,开棺见尸,容颜不动。回来做道场七日。令方看《金刚经》,瑞雪纷纷,男女五人,总驾祥云升天去了。〔临江仙〕一首为证:
黄氏看经成正果,同日登极乐。五口尽升天道,善人传观音,菩萨来度我。
宝卷已终,佛圣已知。法界有情,同生胜会。南无一乘宗,无量义,真空妙有如来救苦经。诸佛海会悉遥闻,普使河沙同净土。伏愿经声佛号,上彻天堂,下透地府:念佛者出离苦海,作恶者永堕沉沦;得悟者诸佛引路,放光明照彻十方。东西下回光返照,南北处亲到家乡。证无生漂舟到岸,小孩儿得见亲娘。入母胎三灾不怕,八十劫永远安康。”偈曰:
“众等所造诸恶业,自从无始至如今。
灵山失散迷真性,一点灵光串四生。
一报天地盖载恩,二报日月照临恩。
三报皇天水土恩,四报爹娘养育恩。
五报祖师传法恩,六报十类孤魂早超生。
摩诃般若波罗密。”
薛姑子宣毕卷,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拏了一道茶来,众人吃了。后孟玉楼房中兰香拏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坐壶酒来,又炖了一大壶好茶,与大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月娘又教玉箫拏出四盒儿细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点茶。李桂姐道:“三位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桂姐,又起动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等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听。”桂姐不肯,道:“还是我先唱。”因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更深静悄’。”当下桂姐送众人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唱道:
“更深静悄,把被儿熏了。看看等到月上花梢,静悄悄全无消耗。敲残了更鼓,你便才来到。见我这脸儿不瞧,来跪在奴身边告。我故意儿焦,他偷眼儿瞧,甫能咬定牙,其实忍不住笑。”
又:
“勤儿推磨,好似飞蛾投火。他将我哑谜儿包笼,我手里登时猜破。近新来把不住船儿舵,特故里搬弄心肠软,一似酥蜜果。者么是谁,休道是我。便做铁打人,其实强不过。”
又:
“疏狂忒煞,薄情无奈,两三夜不见你回来。问着他便撒顽不睬,不由人转寻思权宁耐。他笑吟吟将被儿伸开,半掩著罗帏待。我推绣鞋不去睬。你若是恼的人慌,只教气得你害。”
又:
“花街柳市,你恋着蜂媒蝶使。我这里玉洁冰清,你那里瓜甜蜜柿。恰回来无酒佯装醉,只顾里打草惊蛇,到寻我些风流罪。我欲待挝了你面皮,又恐伤了就里。待要随顺了他,其实受不的你气。”
桂姐唱毕,郁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胳膊上,先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妗子和娘们听罢。”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也烧。……”一套唱毕,月娘笑道:“慢慢儿的说,左右夜长尽着你说。”那时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没等的郁大姐唱,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内睡去了。须臾唱完,都散归各房内睡去了。桂姐便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便往孟玉楼房中,三位师父便往孙雪娥后边房里睡。郁大姐申二姐与玉箫小玉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内睡。俱不在话下。正是:参横斗转三更后,一钩斜月到纱𥦗。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4
万里新坟尽十年,修行莫待鬓毛斑。
死生事大宜须觉,地狱时常非等闲。
道业未成何所赖,人身一失几时还。
前途暗黑路途险,十二时中自著肩。
此八句单道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影随形,如谷应声。你道打坐参禅,皆成正果,像这愚夫愚妇在家修行的,岂无成道?礼佛者,取佛之德;念佛者,感佛之恩;看经者,明佛之理;坐禅者,踏佛之境;得悟者,正佛之道: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先修后作。有如吴月娘者,虽有此报,平日好善看经,礼佛布施,不应今此身怀六甲,而听此经法。人生贫富、寿夭、贤愚,虽蒙父母受气成胎中来,还要怀妊之时,有所应召。古人妊娘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弄诗书金玉异物,常令瞽者诵古词,后日生子女,必端正俊美,长大聪慧。此文王胎教之法也。今吴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日后被其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正是:前程黑暗路途险,十二时中自著肩。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当下后边听宣毕《黄氏宝卷》,各回房宿歇。单表潘金莲在角门边久站立,忽见西门庆过来,相携到房中。见西门庆只顾坐在床上,便问:“你怎的不脱衣裳?”那西门庆搂定妇人,笑嘻嘻说道:“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去,你拏那淫器包儿来与我。”妇人骂道:“贼牢!你在老娘手里使巧儿,拏些面子话儿来哄我。我刚才不在角门首站着,你过去的不耐烦了,又肯来问我?这个是你早晨和那歪剌骨两个商定了腔儿,好去和他两个肏窝去,一迳拏我扎筏子。嗔道头里不使丫头,使他来送皮袄儿,又与我磕了头儿来。小贼歪剌骨,把我当什么人儿,在我手内弄剌子!我还是李瓶儿时,教你活埋我?雀儿不在那窝儿里,我不醋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他不来与你磕个头儿,你又说他的那不是!”妇人沉吟良久,说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许你拏了这包子去。和那歪剌骨弄答的龌龌龊龊的,到明日还要来和我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你不与我,使惯了却怎样的?”缠了半日,妇人把银托子掠与他,说道:“你要,拏了这个行货子去。”西门庆道:“与我这个也罢。”一面接的袖了,趔趄着脚儿就往外走。妇人道:“你过来,我问你:莫非你与他停眠整宿,在一铺儿长远睡?惹的那两个丫头也羞耻。无故只是睡那一回儿,还教他另睡去!”西门庆道:“谁和他长远睡?”说毕就走。妇人又叫回来,说道:“你过来,我吩咐你,慌走怎的?”西门庆道:“又说什么?”妇人道:“我许你和他睡便睡,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教他在俺们跟前欺心大胆的。我到明日打听出来,你就休要进我这屋里来,我就把你下截咬下来!”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琐碎死了!”一直走过那边去了。春梅便向妇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妇耳顽,倒没的教人与你为冤结仇,误了咱娘儿两个下棋。”一面叫秋菊关上角门,放桌儿摆下棋子。妇人问:“你姥姥睡了?”春梅道:“这咱哩,后边散了,来到屋里就睡了。”这里房中春梅与妇人下棋,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过李瓶儿房内,掀开帘子,如意儿正与迎春绣春炕上吃饭。见了西门庆,慌的跳起身来,西门庆道:“你们吃饭、吃饭。”于是走出明间,李瓶儿影跟前一张交椅下坐下。不一时,只见如意儿笑嘻嘻走出来,说道:“爹,这里冷,你往屋里坐去罢。”这西门庆一把手摸到怀里搂过来就亲了个嘴,一面走到房中床上面坐了。火炉上炖著茶,迎春连忙点茶来吃了。如意儿在炕边烤着火儿站立,问道:“爹,你今日没酒,外边散的早?”西门庆道:“我明日还要早往船上拜拜蔡知府去,不是也还坐一回。”如意儿道:“爹,你还吃酒,斟酒与爹吃?还有头里后边送来与娘供养的一桌菜儿、一素儿金华酒。汤饭俺们吃了,酒菜还没敢动,留有预备,只怕爹用。”西门庆道:“你们吃了罢了。”吩咐:“下饭不要别的,好细巧的拏几碟儿来。我不吃金华酒。”一面教绣春:“你打了灯笼,往花园藏春坞书房内,还有一坛葡萄酒,你问王经要了来,斟那个酒我吃。”那绣春应诺,打着灯笼去了。迎春连忙放桌儿,拏菜儿。如意儿道:“姐,你揭开盒子,等我拣两样儿与爹下酒。”于是灯下拣了一碟鸭子肉,一碟鸽子鶵儿,一碟银丝鲊,一碟掐的银苗豆芽菜,一碟黄芽韭和的海蜇,一碟烧脏肉酿肠儿,一碟黄炒的银鱼,一碟春不老炒冬笋,两眼春隔。不一时,摆在桌上,抹得锺箸干净,放在西门庆面前。良久,绣春前边取了酒来,打开筛热了,如意儿斟在锺内,递与西门庆。尝了尝,无比美酒,红红的颜色。当下如意儿就挨近在桌上边站立,待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儿与他下酒。那迎春知局,往后边厨房内与绣春坐去了。这西门庆见无人在跟前,教老婆坐在他膝盖儿上搂着,与他一递一口儿吃酒。老婆剥果仁儿,放在他口里。西门庆一面解开他穿的玉色䌷子对衿袄儿钮扣儿并抹胸儿,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着他奶头,夸道:“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这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的一般样儿。我搂着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如意儿笑道:“爹没的说,还是娘的身上白。我见五娘虽好模样儿,也中中儿的,红白肉色儿,不如后边大娘三娘倒白净肉色儿,三娘只是多几个麻儿。倒是他雪姑娘生的清秀,又白净,五短身子儿。”又道:“我有句说话儿对爹说,迎春姐有件正面戴的仙子儿,要与我。他要问爹讨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与了他罢!”西门庆道:“你没正面戴的,等我叫银匠拏金子另打一件与你。你娘的头面箱儿,你大娘都拏的后边去了,怎好问他要的?”老婆道:“也罢,你还另打一件赤虎与我罢!”一面走下来就磕头谢了。
两个吃了半日酒,如意儿道:“爹,你不叫姐来与他一杯酒吃,惹的他不恼么?”这西门庆便叫迎春,不应。老婆亲走到厨房内,说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门庆令如意儿斟了一瓯酒儿与他,又拣了两箸菜儿放在酒托儿上,那迎春站在傍边,一面吃了。老婆道:“你叫绣春姐来吃些儿。”那迎春走去良久,回来说道:“他不吃哩。”迎春向炕上抱他铺盖,如意儿问道:“后边睡去?”迎春道:“我不往后边,在明间板凳上卖良姜?我与绣春厨房炕上睡去。茶在火上,等爹吃,你自家倒倒罢!”如意儿道:“姐,你去带上后边门,等我插去。”那迎春抱了被褥,一直后边去了。
这老婆陪西门庆吃了一回酒,收拾家伙,点茶与西门庆吃了,插上后门。原来另预备着一床儿铺盖,与西门庆睡,都是绫绢被褥,扣花枕头,在炕上熏的暖烘烘的。老婆便问:“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门庆道:“我在床上睡罢。”如意儿便把铺盖抱在床上铺下,打发西门庆上床解衣,替他脱了靴袜。他便打了水,拏出明间内澡洗了牝,掩上房门,将灯台拏在床边,一张小桌儿上搁放。然后,他方脱了衣裤上床钻入被窝里,与西门庆相搂相抱,并枕而卧。妇人用手捏弄他那话儿,上边束著托子,狰狞跳脑,又喜又怕,两个口吐丁香,交接在一处。西门庆见他仰卧在被窝内,脱的精赤条条,恐怕冻着他,取过他的抹胸儿替他盖著胸膛上,两手执其两足,极力抽提。老婆气喘吁吁,被他肏得面如火热。又道:“这【衤主】腰子还是娘在时与我的。”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不打紧处。到明日,铺子里拏半个红缎子,与你做小衣儿穿,再做双红缎子睡鞋儿穿在脚上,好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爹与了我,等我闲着做。”西门庆道:“我又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什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子汉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年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一壁干著,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你大娘生了孩儿,你好生看奶著。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儿,你心下如何?”老婆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只伏侍爹。再有什么二心?就死了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这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著机会,心中越发喜欢,揝着他雪白的两只腿儿,——穿着一双绿罗扣花鞋儿——只顾没棱露脑,两个扉干抽提。抽提的老婆在下无般不叫出来,娇声怯怯,星眼濛濛。良久,却令他马伏在下,直舒双足,西门庆披着红绫被,骑在他身上,投那话入牝中。灯光下两手按着他雪白的屁股,只顾扉打,口中叫:“章四儿,你好生叫着亲达达,休要住了,我丢与你罢!”那妇人在下举股相就,真个口中颤声柔语,呼叫不绝。足顽了一个时辰,西门庆方才精泄。良久,拽出麈柄来,老婆取帕儿替他搽拭,搂着睡到五更鸡叫时分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门庆告他说:“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教我下来溺,都替我厌了。”老婆道:“不打紧,等我也替爹吃了就是了。”这西门庆真个把胞膈尿都溺在老婆口内。当下两个旖旎温存,万千啰皂,肏捣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来开了门,预备巾盆,打发西门庆穿衣梳洗出门。西门庆到前边,吩咐玳安:“早教两名排军,把卷棚正面放的流金八仙鼎,写帖儿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内交付明白,讨回帖来。”又教陈经济封了一疋金缎,一疋色缎,教琴童毡包内拏著,预备下马,要早往新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内吃粥,月娘问他:“应二哥那里,俺们莫不都去?也留一个儿在家里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儿罢。”西门庆道:“我已预备下五分人情,你的是一方兜肚,一个金坠儿,五钱银子。他四个每人都是二钱银子,一方手帕,都去走走罢。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许下应二,都往他家去来。”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李桂姐便拜辞说道:“娘,我今日家去罢。”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儿不是?”桂姐道:“不瞒娘说,俺妈心里不自在,俺姐不在,家中没人,改日正月间来住两日儿罢。”拜辞了西门庆。月娘装了两个茶食盒子,与桂姐一两银子,吃了茶,打发出门。
西门庆才穿上衣服,往前边去,忽有平安儿来报:“荆都监老爹来拜。”西门庆即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荆都监穿着补服员领,戴着暖耳,腰系金带,叩拜堂上,道“久违欠恭,高转失贺”之意。西门庆道:“多承厚贶,尚未奉贺!”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左右献上茶汤,荆都监便道:“良骑俟候何往?”西门庆道:“京中太师老爷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与工部安凤山、钱龙野、黄泰宇都借学生这里作东,请他一饭。蒙他昨日具拜帖与我,我岂可不回拜他拜去?诚恐他一时起身去了。”荆都监道:“正是。小弟有一事来奉渎兄:巡按宋公过年正月间差满,只怕年终举劾地方官员,望乞四泉借重与他一说。闻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胆恃爱。倘得寸进,不敢有忘。”西门庆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领命!你写个说帖来,幸得他后日还有一席酒在我这里,等我抵面和他说,又好些。”这荆都监连忙下坐位来,又与西门庆打一躬:“多承盛情,衔结难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历手本在此。”一面唤椽房写字的取出,荆都监亲手递上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著:“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荆忠,年三十二岁,系山后檀州人。由祖役军功累陞本卫左所正千户。从某年由武举中式,历升今职,管理济州兵马。”历年馀文一一开载明白。西门庆看毕,荆都监又向袖中取出礼物来递上,说道:“薄仪望乞笑留。”西门庆见上面写著:“白米二百石”,说道:“岂有此理。这个学生断不敢领!以此视人,相交何在?”荆都监道:“不然,纵然四泉不受,转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见拒之深耶?倘不纳,小弟亦不敢奉渎。”推阻再三,西门庆只得收了,说道:“学生暂且收下。”一面接了,说道:“学生明日与他说了,就差人回报。”茶汤两换,荆都监拜谢起身去了。西门庆吩咐平安:“我不在,有甚人来拜望,帖儿接下。休往那去了,派下四名排军把门。”说毕就上马,琴童跟随,拜蔡知府去了。
却说玉箫早晨打发西门庆出门,走到金莲房中,说:“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后边去坐?晚夕众人听薛姑子宣《黄氏女卷》,坐到那早晚。落后二娘管茶,三娘房里又拏将酒菜来,都听桂姐申二姐赛唱曲儿。到有三更时分,俺们才睡。俺娘好不说五娘哩:五娘听见爹前边散了,往屋里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里走走儿,把拦的爹恁紧。三娘道:‘没的羞人子剌剌的,谁耐烦争他?左右是这几房儿,随他串去!’”金莲道:“我待说就没好口,肏瞎了他的眼来!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玉箫道:“前边老大,通娘屋里,六娘又死了,爹却往谁屋里去?”金莲道:“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顶窝儿的。”这玉箫又说:“俺娘怎的恼五娘?——问爹讨皮袄不对他说。落后爹送钥匙到房里,娘说了爹几句好的:‘李大姐死了,嗔俺分散他的丫头;多少时儿,像你把他心爱的皮袄拏了与人穿,就没话儿说了。’爹说:‘他现没皮袄穿。’娘说:‘他怎的没皮袄?放著皮袄他不穿,坐名儿只要他这件皮袄。早是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你敢指望他的!’金莲道:“没的那扯屄淡!有了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我拏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把拦他一回儿罢了,偏有那些屄声浪气的!”玉箫道:“我来对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说出我来。今日桂姐也家去。俺娘收拾穿戴头面哩。今日要留下雪娥在家与大妗子做伴儿,俺爹不肯,都封下人情,五个人都教去哩。娘也快些收拾了罢!”说毕,玉箫后边去了。
这金莲向镜台前搽胭抹粉,插花戴翠。又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淡色衣服。”这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䯼髻,珠子箍儿,用翠蓝销金绫汗巾儿搭著,头上珠翠堆满;银红织金缎子对衿袄儿,蓝缎子裙儿。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海獭卧兔儿,珠子箍儿,胡珠环子,上穿着沉香色遍地金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喝路,轿内安放铜火踏。王经、棋童、来安,三个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迳往应伯爵家吃满月酒去了,不题。
却说前边如意儿和迎春,有西门庆晚夕吃酒的那一桌菜,安排停当,还有一壶金华酒,向坛内又打出一壶葡萄酒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弹唱着,在房内四五个做一处。吃到中间,也是合当有事,春梅道:“只说申二姐会唱的好〔挂真儿〕,没个人往后边去,便叫他来到,好歹教他唱个〔挂真儿〕咱们听。”迎春才待使绣春叫去,只见春鸿走来向着火,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原来今日没跟了轿子去?”春鸿道:“爹派下教王经去了,留我在家里看家。”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不是冻的,还不寻到这屋里来烘火。”因叫迎春:“你筛半瓯子酒与他吃。”吩咐:“你吃了,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你就说:我要他唱个儿与姥姥听。”那春鸿连忙把酒吃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箫,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芫荽芝麻茶哩。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儿与他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那里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
春鸿一直走到前边,对春梅说:“我叫他,他不来哩,都在上房坐着哩!”春梅道:“你说我叫他,他就来了。”春鸿道:“我说你叫他来:‘前边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动,说道:‘大姑娘在这里,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我说是春梅姑娘。他说:‘你春梅姑娘他从几时来,也来叫我?我不得闲,在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奶奶倒说:‘你去走走再来。’他不肯来哩。”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到上房里,指著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敢来叫我!’你是什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们在那毛里夹着来,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什么好成样的套数唱?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犁西沟耙,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淫词,就拏班做势起来!真个就来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儿?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与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舒口。”把这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耶嚛嚛!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才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话,怎就这般泼口言语泻出来!此处不留人,也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肏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比是你有恁性气,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申二姐道:“我没的赖在你家?”春梅道:“赖在我家?教小厮把鬓毛都挦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日怎的甚样儿的?还不往前边去罢。”那春梅只顾不动身。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来,拜辞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轿子来,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对过叫将画童儿来,领他往韩道国家去了。春梅骂了一顿,往前边去了。大妗子看着大姐和玉箫说道:“他敢前边吃了酒进来?不然如何恁冲言冲语的,骂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教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着撵他去了,又不叫小厮领他,十分水深人不过却怎样儿的,却不急了人!”王箫道:“他们敢在前头吃酒来。”
却说春梅走到前边,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乞我把贼瞎淫妇一顿骂,立撵了去了。若不是大妗子劝着我,脸上与这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叫着他张儿致儿,拏班做势儿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损百株,忌口些!郁大姐在这里,你却骂瞎淫妇人。”春梅道:“不是这等说。像郁大姐,在俺家这几年,——先前他还不知怎样的,——大大小小他恶讪了那个人儿来?教他唱个儿他就唱,那里像这贼瞎淫妇大胆?不道的会那等腔儿!他再记的什么成样的套数,还不知怎的拏班儿!左来右去,只是那几句〔山坡羊〕、〔锁南枝〕,油里滑言语,上过什么台盘儿也怎的,我才乍听这个曲儿也怎的!我见他心里就要把郁大姐撑下来一般!”郁大姐道:“可不是的!昨日晚夕大娘多教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大娘说:‘郁大姐,你教他先唱,你后唱罢!’”郁大姐又道:“大姑娘,你休怪他。他原不知道咱家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谁人看成。好容易!”春梅道:“我刚才不骂的你?你覆韩道国老婆那贼淫妇,你就学与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没要紧,气的恁样儿的!”如意儿道:“等我倾杯儿酒,与大姐姐消消恼。”迎春道:“我这女儿,有恼就是气。”便道:“郁大姐,你拣套好曲儿唱个伏侍他。”这郁大姐拏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如意儿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拏起杯儿酒来,望着春梅道:“罢罢,我的姐姐,你著气就是恼了,胡乱且吃你妈妈这锺酒儿罢。”那春梅忍不住笑骂迎春说道:“怪小淫妇儿,你又做起我妈来了!”又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江儿水〕俺们听罢!”这郁大姐在傍弹著琵琶唱:
“花家月艳,减尽了花容月貌,重门常是俺。正东风料峭,细雨连纤,落红千万点。香串懒重添,针儿怕待拈。瘦体岩岩,鬼病恹恹,俺将这旧恩情重检点。愁压损两眉翠尖。空惹的张郎憎厌,这些时对莺花不卷帘。
槐阴庭院,静悄悄槐阴庭院,芭蕉新乍展。见莺黄对对,蝶粉翩翩,情人天样远。高柳噪新蝉,清波戏彩鸳。行过阑前,坐近池边,则听得是谁家唱采莲。急攘攘愁怀万千。拈起柄香罗纨扇,上写〔阮郎归〕词半篇。
炎蒸天气,挨过了炎蒸天气,新凉入绣帏。怪灯花相照,月色相随,影伶仃诉与谁。征雁向南飞,雁归人未归。想像腰围,做就寒衣,又不知他在那里贪恋着,并无个真实信息。倩一行人捎寄,只恐怕路迢遥衣到迟。
梅花相问,几遍把梅花相问,新来瘦几分。笑香消容貌,玉减精神,比花枝先瘦损。翠被懒重温,炉香夜夜熏。着意温存,断梦劳魂,这些时睡不安眠不稳。枕儿冷灯儿又昏。独自个向谁评论,百般的放不下心上的人。”
这里弹唱吃酒不题。西门庆从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来,下马,平安就禀:“今日有衙门里何老爹差答应的来,请爹明日早进衙门中,拏了一起贼情审问。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历日,荆都监老爹差了家人送了一口鲜猪,一坛豆酒,又是四封银子。姐夫收下了,没敢与他回帖儿,等爹来打发。晚上他家人还来见爹说话哩。只胡老爹家与了回帖,赏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是乔亲家爹送帖儿,明日请爹吃酒。”玳安儿又拏宋御史回帖儿来回话:“小的送到察院内,宋老爹说明日还奉价过来。赏了小的并抬盒人五钱银子,一百本历日。”西门庆叫了陈经济来问了,四包银子,已交到后边去了。
西门庆走到厅上,春鸿连忙报与春梅众人,说道:“爹来家了,还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们腿事!没娘在家,他也不往俺这边来。”众人打伙儿吃酒顽笑,只顾不动身。西门庆到上房,大妗子、三个姑子,都往这边屋里坐的。玉箫向前与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儿打发他吃饭。教来兴儿定桌席:三十日与宋巡按摆酒,与巡抚侯爹送行;初一日宰猪羊,家中祭祀还愿心的;初三日请刘薛二内相,帅府周爷众位,吃庆官酒。吩咐已了,玉箫在傍,请问爹:“你吃酒放桌儿,筛什么酒你吃?”西门庆道:“有菜儿摆上来。有刚才荆都监送来的那豆酒取来,打开我尝尝,看好不好吃。”只见来安儿来家回话,玉箫连忙便使他提酒来。打破泥头,倾在锺内,递与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西门庆令:“斟来我吃。”须臾,摆上茶来,西门庆在房中吃酒不提。
却说来安同排军拏了两个灯笼,晚夕接了月娘来家。月娘便穿着银鼠皮袄,藕合缎袄儿,翠蓝裙儿;李娇儿等都是貂鼠皮袄,白绫袄儿,紫丁香色织金裙子。原来月娘见金莲穿着李瓶儿皮袄,把金莲旧皮袄与了孙雪娥穿了。都到上房拜了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都过那边屋里去了,拜大妗子、三个姑子。月娘便坐着与西门庆说话,说:“应二嫂见俺们都去,好不喜欢!酒席上有隔壁马家娘子和应大嫂、杜二娘,也有十来位堂客,叫了两个女儿弹唱。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那时节乱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没人手。临来时,应二哥与俺们磕头,谢了又谢,多多上覆你:多谢重礼。”西门庆道:“春花儿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月娘道:“他比那个没鼻子,没眼儿?是鬼儿,出来见不的人!”西门庆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猪拱罢!”月娘道:“我就听不上你恁说嘴。只你家的好,拏掇的出来,见的人!”那王经在傍立著,说道:“俺应二爹见娘们去,先头上不敢出来见,躲在下边房里打窗户眼儿望前瞧。被小的看见了,说道:‘你老人家没廉耻,平白瞧什么?’他赶着小的打。”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说道:“你看这贼花子!等明日他来,著老实抹他一脸粉!”王经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着:“这小厮便要胡说!他几时瞧来?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谁见他个影儿?只临来时,才与俺们磕头。”王经站了一回出来了。
月娘起身过这边屋里,拜大妗子并三个师父。西门大姐与玉箫众丫头媳妇都来磕头。月娘便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都不做声。玉箫说:“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来,先就家去?”大妗子隐瞒不住,把春梅骂他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就有几分恼,说道:“他不唱便罢了,这丫头惯的没张倒置的,平白骂他怎么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子,奴才也没个规矩,成什么道理!”望着金莲道:“你也管他管儿,惯的通没些折儿!”金莲在傍笑着说道:“也没见这个瞎拽磨的。风不摇,树不动,你走千家门万家户,在人家无非只是唱,人叫你,唱个儿也不失了和气,谁教他拏班儿做势的?他不骂的他,嫌腥!”月娘道:“你倒且是会说话儿的!合理都像这等,好人歹人都乞他骂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儿了?”金莲道:“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月娘听了他这句话,气的把脸通红了,说道:“惯着他,明日把六邻亲戚,都教他骂遍了罢!”于是起身,走过西门庆这边来。西门庆便问:“怎么的?”月娘道:“情知是谁,你家使的好规矩的大姐,如此这般,把申二姐骂的去了!”对西门庆说了一遍。西门庆笑道:“谁教他不唱与他听来?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厮送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玉箫道:“申二姐盒子还在这里,没拏去哩!”月娘见西门庆笑,便说道:“不说叫将他来嗔喝他两句,亏你还雌著嘴儿,不知笑的是什么!”玉楼李娇儿见月娘恼起来,都先归去房里。西门庆只顾吃酒。
良久,月娘进里间内脱衣裳、摘头,便问玉箫:“这箱上四包银子是那里的?”西门庆说:“是荆都监送来干事的二百两银子。明日要央宋巡按图干陞转。”玉箫道:“头里姐夫送进来,我放在箱子上,就忘了对娘说。”月娘道:“人家的,还不收进柜里去哩。”玉箫一面安放在厨柜中不题。金莲在那边屋里,只顾坐的,等著西门庆一答儿往前边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药,与他交媾,图壬子日好生子。见西门庆不动身,走来掀著帘儿叫他说:“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我先去也!”西门庆道:“我儿,你先走一步儿,我吃了这些酒就来。”那金莲一直往前边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人合穿着一条裤子也怎的?是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这屋里硬来叫他!没廉耻的货!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因说西门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把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你?冷竃著一把儿,热竃著一把儿才好。通教他把拦住了!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什么儿没吃。不知是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锺酒都吐了。你还不往他屋里瞧他瞧去?”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他心里不自在?”吩咐:“收了家伙罢,我不吃酒了。”
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只见妇人已脱了衣裳,摘去首饰,浑衣儿歪在炕上,正倒著身子呕吐。兰香便热煤炭在地。西门庆见他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你。”妇人一声不言,只顾呕吐。被西门庆一面扶起他来,与他坐的。见他两只手只揉胸前,便问:“我的心肝,你心里怎么?你告诉我。”妇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问他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才上房对我说,我才晓的。”妇人道:“可知你不晓的。俺们不是你老婆,你疼心爱的去了!”西门庆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个嘴,说道:“怪油嘴,就徯落我起来!”便叫兰香:“快炖好苦艳茶儿来,与你娘吃。”兰香道:“有茶伺候着哩。”一面捧茶上来。西门庆亲手拏在他口儿边吃。妇人道:“拏来等我自家吃。会那等乔劬劳,旋蒸热卖儿的,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也有这大娘,平白你说他,争出来鼓包气!”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可知有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们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赘字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见西门庆嘴揾着他香腮,便道:“吃的那烂酒气,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儿谁尝尝著来,那里有什么神思且和你两个缠!”西门庆道:“你没吃什么儿?叫丫头拏饭来咱们吃,我也还没吃饭哩。”妇人道:“你没的说。人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饭?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门庆道:“你不吃,我敢不吃了,咱两个收拾睡去罢。明日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妇人道:“由他去,请什么任医官、李医官,教刘婆子来,吃他服药也好了。”西门庆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内扑撒扑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专一会揣骨捏病,手到病除。”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你会揣什么病?”西门庆忽然想起道:“昨日刘学官送了十圆广东牛黄清心蜡丸,那药用酒儿吃下极好。”即使兰香:“问你大娘要,在上房磁罐儿内盛着。就拏素儿带些酒来。”玉楼道:“休要酒,俺这屋里有酒。”不一时,兰香到上房要了两丸来。西门庆看见筛热了酒,剥去蜡,里面露出金丸来,看着玉楼吃下去。西门庆因令兰香:“趁著酒,你筛一锺儿来,我也吃了药罢。”被玉楼瞅了一眼,说道:“就休那汗邪你!要吃药,往别人房里去吃。你这里且做什么哩,却这等胡作做!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紧教人疼的魂儿也没了,还要那等掇弄人!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西门庆笑道:“罢罢,我的儿,我不吃药了,咱两个睡罢。”
那妇人一面吃毕药,与西门庆两个解衣上床同寝。西门庆在被窝内,替他手扑撒著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搂其粉项,问道:“我的亲亲,你心口这回吃下药觉好些?”妇人道:“疼便止了,还有些嘈杂。”西门庆道:“不打紧,消一回也好了。”因说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兑了五十两银子与来兴儿,后日宋御史摆酒,初一烧纸还愿心,到初三再破两日工夫,把人都请了罢。受了人家多少人情礼物,只愿挨着,也不是事。”妇人道:“你请也不在我,不请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叫小厮来攒帐,交与你,随你交付与六姐,教他管去。也该教他管管儿。却是他昨日说的:什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西门庆道:“你听那小淫妇儿,他勉强,着紧处他就慌了。一发摆过这几席酒儿,你交与他就是了。”玉楼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乖?还说你不护他,这些事儿就见出你那心里来了。摆过酒儿交与他,俺们是合死的?像这清早晨,待梳个头,小厮你来我去,秤银子换钱,把气也掏干了!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也怎的?”西门庆搂着道:“我的儿,常言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说著,一面慢慢搊起这一只腿儿,跨在胳膊上,搂抱在怀里。揝着他白生生的小腿儿,穿着大红绫子的绣鞋儿,说道:“我的儿,你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这两只白腿儿。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两只腿儿柔嫩可爱。”妇人道:“好个说嘴的货!谁信你那绵花嘴儿?可可儿的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没有来。愁好的没有?也要千取万。不说俺们皮肉儿粗糙,你拏左话儿来右说著哩!”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谎,就死了我!”妇人道:“怪行货子,没要紧赌什么誓!”这西门庆说著,把那话带上银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妇人道:“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便道:“且住,贼小肉儿不知替我拏下了不曾。”遂伸手向床褥子底下摸出绢子来,预备着抹搽。因摸见银托子,说道:“从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还不趁早除下来哩。”那西门庆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怀里,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须臾淫水浸出,往来有声,如狗舔糨子一般。妇人一面用绢抹之,随抹随出,口内不住的作柔颤声,叫道:“达达,你省可往里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西门庆道:“我到明日,问任医官讨服暖药来你吃,就好了。”
不说两个在床上欢娱顽耍。早表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晚夕坐的说话。因说起春梅怎的骂申二姐,骂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轿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对过叫画童儿送到他到韩道国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著,还枪戳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小玉道:“他们五个在前头吃酒儿来。”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货子,生生把个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上头上脸的,还嗔人说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乞他骂了去罢!要俺们在屋里做什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教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管出来的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们不长俊一般,成个什么道理!”大妗子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好惹气?”当夜无语,归到房中。
次日,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这潘金莲见月娘拦了西门庆不放了,又误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悦。次日老早使来安叫了顶轿子,把潘姥姥打发往家去了。
吴月娘早晨起来,三个姑子要告辞家去。月娘每个一盒茶食,与了五钱银子。又许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斋,先与他一两银子请香烛纸马。到腊月还送香油白面细米素食,与他斋僧供佛。因摆下茶,在上房内管待,同大妗子一处吃。先请了李娇儿、孟玉楼、大姐,都坐下。问玉楼:“你吃了那蜡丸,心口内不疼了?”玉楼道:“今早吐了两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边请潘姥姥和五娘来吃点心。”玉箫道:“小玉在后边蒸点心哩,我去请罢。”于是一直走到前边金莲房中,便问:“姥姥怎的不见?后边请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莲道:“他今日早晨我打发他家去了。”玉箫说:“怎的不说声,三不知就去了?”金莲道:“住的人心淡,只顾住着怎的?也住了这几日了。他家中丢著孩子,也没人看。我教他家去了。”玉箫道:“我拏了块腊肉儿,四个甜酱瓜茄子,与他老人家,谁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他老人家收著罢。”于是递与秋菊,放在抽替内。这玉箫便向金莲说道:“昨日晚夕五娘来了,俺娘如此这般,对着爹好不说五娘强汗世界,与爹两个合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怎的把拦著爹在前边,不放后边来。落后把爹打发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怎的说五娘惯着春梅没规矩,毁骂申二姐。爹到明日,还要送一两银子与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这金莲听记在心。玉箫先来回月娘说:“姥姥起身往家去了,五娘便来也。”月娘便望着大妗子说道:“你看,昨日说了他两句儿,今日使性子,也不进来说声儿,老早就打发他娘去了。我猜,姐姐管情又不知心里安排著要起什么水头儿哩!”
当下月娘只知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什么恼他?’教我还说:‘谁知为什么恼他。’你便就撑著头儿说:‘别人不知道,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金莲道:“他不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拏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你昨日怎的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著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什么罪来,你拏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们倒不言语,只顾赶人不得赶上!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们在这屋里放水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折儿!不管好歹,就骂人。倒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们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著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拏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来?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吴月娘乞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漒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们真材实料不浪。”被吴大妗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饶劝著,那月娘口里话纷纷发出来,说道:“你害杀了一个,只少我了!”孟玉楼道:“耶嚛,耶嚛!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了?连累著俺们,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拌起嘴来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们嚷开,俺们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被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䯼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比是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个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像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那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别变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我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拏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的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他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
大妗子便劝住月娘,又说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气?分明没要紧。你姊妹们欢欢喜喜,俺们在这里住着有光。似这等合气起来,又不依个劝,却怎样儿的?”那三个姑子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告辞月娘众人,起来道问讯。月娘道:“三位师父,休要笑话。”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没的说,谁家竃内无烟?心头一点无明火,些儿触著便生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佛法上不说的好:冷心不动一孤舟,净埽灵台正好修;若还绳慢锁头松,就是万个金刚也降不住。为人只把这心猿意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这上头起。贫僧去也,多有打搅。菩萨好好儿的,我回去也。”一面打了两个问讯。月娘连忙还万福,说道:“空过师父,多多有慢。另日著人送斋衬去。”即叫大姐:“你和你二娘送送三位师父出去,看狗。”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
月娘陪大妗子众人坐着,说道:“你看这回气的我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从早晨吃了口清茶,还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这等劝你少揽气,你不依我。你又是临月的身子,有甚要紧!”月娘道:“嫂子,早是你在这里住,看着,又是我和他合气?如今犯夜倒拏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个汉子,你就通身把拦住了,和那丫头通同作弊,在前头干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干不出来的,你干出来!女妇人家,通把个廉耻也不顾!他灯台不照自己,还张著嘴儿说人浪。想着有那一个在,成日和那一个合气,对着俺们千也说那一个的不是,他就是清净姑姑儿了!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唬人子。我洗着眼儿看着他,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儿死哩!早是刚才你们看着,摆着茶儿,还好意等他娘来吃。谁知他三不知的就打发的去了。就安排著要嚷的心儿,悄悄儿走来这里听。听怎的?那个怕你不成?待等那汉子来,轻学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们都在屋里守着炉台站着,不知五娘几时走来,在明间内坐着,也不听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道:“他单为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他脚步儿响!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合了多少气,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教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偏争好斗的!”月娘道:“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才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撒泼儿,一迳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条尾的狐狸精!把好的乞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有多少骨头肉儿!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他久惯牢头。你看他昨日那等气势,硬来我屋里叫汉子:‘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个人的汉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恼,他从东京来了,就不放一夜儿进后边来。一个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儿去。十个指头都放在你口内,也却罢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烦,你又常病儿痛儿的,不贪此事,随他去罢!不争你为众好,与人为怨结仇。”劝了一回,玉箫安排上饭来,也不吃,说道:“我这回好头疼,心口内有些恶泛泛的上来。”教玉箫:“那边炕上放下枕头,我且躺躺去。”吩咐李娇儿:“你们陪大妗子吃饭。”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吩咐装一盒子点心,与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却说西门庆衙门中审问贼情,到了午牌时分才来家,正値荆都监家人讨回帖,西门庆道:“多谢你老爹重礼。如何这等计较?你还把那礼扛将回去,等我明日说成了,取家来。”家人道:“家老爹没吩咐,教小的怎敢将回去?放在老爹这里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既恁说,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拏回帖,又赏家人一两银子。因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问丫鬟,都不敢说。走到前边金莲房里,见妇人蓬头撒脑,拏著个枕头睡,问著又不言语,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银子,打发荆都监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楼房中问,玉楼隐瞒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莲早晨嚷闹合气之事具说一遍。
这西门庆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来,说道:“你恁紧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妇儿做什么?平白和他合什么气?”月娘道:“你看说话哩!我和他合气?是我偏争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早晨好意摆下茶儿,请他娘来吃,他便使性子把他娘打发去了。走来后边撑著头儿和我两个嚷。自家打滚撞头,䯼髻跺遍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著,是也打成一块。他平日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行动就说,你家汉子说条念款念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顶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拏什么骨秃肉儿拌的他过,专会那泼皮赖肉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什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憋坠著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才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了,干净了我这身子,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乞他害死了罢!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大晦气。”这西门庆不听便罢,越听了越发慌了。一面把月娘搂抱在怀里,说道:“我的好姐姐,你别要和那小淫妇儿一般见识。他识什么高低香臭,没的气了你到値了多的!我往前边骂这贼小淫妇儿去!”月娘道:“你还敢骂他,他还要拏猪毛绳子套你哩!”西门庆道:“你教他说,恼了我,吃我一顿好脚!”因问月娘:“你如今心内怎么的?吃了些什么儿没有?”月娘道:“谁尝著些什么儿?大清早晨,才拏起茶,等着他娘来吃,他就走来和我嚷起来。如今心内只发胀,肚子往下憋坠著疼,脑袋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这手,恁半日还没捂过来!”西门庆听了,只顾跌脚,说道:“可怎样儿好!快著小厮去请了那任医官来,看了讨药去。天晚了,他赶不进门来了。”月娘道:“平不答请什么任医官?随他去,有命活,没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么好的老婆,是墙上泥坯,去了一层有一层。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个聪明的人儿,当不的家?”西门庆道:“你也耐烦,把那小淫妇儿只当臭屎一般丢着他,理他怎的?你如今不请任后溪来看你看,一时气裹住了这胎气,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么了?”月娘道:“这等,叫刘婆子来瞧瞧,吃他服药;再不,头上剁两针,由他自好了。”西门庆道:“你没的说。那刘婆子老淫妇,他会看甚胎产?叫小厮骑马快请任医官来看。”月娘道:“你敢去请?你就请了来,我也不出去。”
那西门庆不依他,走到前边,即叫琴童:“快骑马往门外请那任老爹。紧等著,一答儿就来!”琴童应诺,骑上马云飞一般去了。西门庆只在屋里厮守着月娘,禁张丫头连忙熬粥儿。拏上来,劝他吃粥儿,又不吃。等到后晌时分,琴童空回来了,说:“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来。他家知道咱这里请,明日也不消咱这里人去,任老爹早就来了。”月娘见乔大户一替两替来请,便道:“太医已是明日来了。你往乔亲家那里去罢。这日晚了,你不去,惹的乔亲家怪。”西门庆道:“我去了,谁看你?”月娘笑道:“你看唬的那腔儿!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儿,慢慢著起来,与大妗子坐的、吃饭。你慌的是些什么?”西门庆令玉箫:“快请你大妗子来和你娘坐的。”又问:“郁大姐在那里?教他唱与娘听。”玉箫道:“郁大姐往家去不耐烦了,这咱哩!”西门庆道:“谁教他去来?留他再住两日儿也罢了。”赶着玉箫踢了两脚。月娘道:“他见你家反宅乱要去的,管他腿事?”玉箫道:“正经骂申二姐的倒不踢!”
那西门庆只做不听见,一面穿了衣裳,往乔大户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时分就来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楼李娇儿四人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忙走后边去了。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你这咱好些了么?”月娘道:“大妗子陪了我吃了两口粥儿,心口内不大十分胀了,还只有些头疼腰酸。”西门庆道:“不打紧,明日任后溪来看,吃他两服药,散散气,安安胎,就好了。”月娘道:“我那等样教你休叫他,你又叫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汉子来做什么?你明日看,我就不出去!”因问:“乔亲家请你做什么?”西门庆道:“他说我从东京来了,要与我坐坐。今日他也费心,整治许多菜蔬,叫两个唱的,请我那里说什么话,落后邀过朱台官来陪我。我热着你,心里不自在,吃了几锺酒,老早就来了。”月娘道:“好个说嘴的货,我听不上你这巧语花言。可可儿就是热着我来?我是那活佛出现,也不放在你那心左;就死了,才不値个破沙锅片子!”又问:“乔亲家再没和你说什么话?”西门庆方告说:“乔亲家如今要趁著新例,上三十两银子纳个义官。银子也封下了,教我对胡府尹说。我说不打紧,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历日,我还不曾回他礼。等我送礼时,捎个帖子与他,问他讨一张义官札付来与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说,纳些银子是正理。如今央这里分上讨讨儿,免上下使用,也省十来两银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讨讨儿罢。你没拏他银子来?”西门庆道:“他银子明日送过来,还要买份礼来,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备一口猪,一坛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说毕,西门庆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摆酒,后厅筵席,治酒,装定果品,大清早晨,本府出票拨了两院三十名官身乐人、两员伶官,四名俳长领着,来西门庆宅中答应。西门庆吩咐前厅仪门里东厢房那里听候,中厅西厢房与海盐子弟做戏房。只见任医官从早晨就骑马来了。西门庆忙迎到厅上陪坐,道连日阔怀之事。任医官道:“昨日盛使到,学生该班,至晚才来家,见尊票,今日不俟驾而来。敢问何人欠安?’西门庆道:“大贱内偶然有些失调,请后溪一诊。”须臾茶至,吃了茶,任医官道:“昨日闻得明川说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西门庆道:“菲才备员而已,何贺之有?”吃毕茶,琴童收下盏托去。西门庆吩咐:“后边对你大娘说,任老爹来了,明间内收拾。”这琴童应诺,到后边。大妗子、李娇儿、孟玉楼,都在房内,见琴童来说:“任医官进来,爹吩咐教收拾明间里坐。”月娘坐着不动身,说道:“我说不要请他,平白叫将人家汉子睁著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什么?教刘妈妈子来,吃两服药,由他好了,好这等的摇铃打鼓敞着哩,好与人家汉子喂眼。”玉楼道:“大娘,这已是请人来了,你不出去,却怎样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傍边劝著说:“姑娘,你教他看看你这脉息,还知道你这病源,不知你为甚起气恼?伤犯了那一经。吃了他药,替你分理理气血,安安胎气。你不教他看,依着你就请了刘婆子来,他晓的什么病源脉理?一时耽搁怎了!”月娘方动身梳头儿,戴上冠儿。玉箫拏了镜子,孟玉楼跳上炕去,替他拏抿子掠后鬓;李娇儿替他勒钿儿,孙雪娥预备拏衣裳。月娘头上撇著六根金头簪儿,戴上卧兔儿。也不搽脸,薄施胭粉,淡扫蛾眉;耳边带着两个金丁香儿,正面关着一件金蟾蜍分心;上穿白绫对衿袄儿,下著柳黄宽襕挑绣裙子;衬著绫波罗袜,尖尖趫趫一副金莲;裙边紫锦香囊、黄铜钥匙,双垂绣带。正是:罗浮仙子临凡世,月殿婵娟出画堂。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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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谋为要三思,莫将烦恼自招之。
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了一遍。见月娘穿衣裳,方才请进任医官,到上房明间内坐下。见正面洒金软壁,两边安放春凳,地平上铺着毡毯,安放火盆。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五短身材,团面皮儿,黄白净儿,模样儿不肥不瘦,身体儿不短不长;两两春山月钩,一双凤眼纤长;春笋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望上道个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傍边,屈身还礼。月娘就在对面一椅坐下。琴童安放桌儿绵裀,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拏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又浮涩,虽有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脘有些阻滞,作恶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月娘使出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背疼腰酸,吃饮食无味。”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现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任医官道:“岂劳吩咐,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药来,清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任医官道:“一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多嘱,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冷,望乞有暖宫丸药见赐来。”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门庆悉言:“巡按宋公连两司官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下摆酒。”这任医官听了,越发心中骇然尊敬西门庆,在门前揖让上马,礼法比寻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即使琴童拏盒儿骑马讨药去。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屋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便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知道你心中如此这般病。”月娘道:“什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不知那淫妇他怎么的行动管着俺们,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哩!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嚛耶嚛!那里有此话?俺们就代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的不知好歹,行事儿有些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若恼他,可是错恼了。”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哩。他怎的会悄悄听人儿,行动拏话儿讥讽著人说话?”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看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里拏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定果盒,忙的了不得,落得他在屋里这会躲猾儿悄静儿,俺们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
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拏猪毛绳子套了他来。”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著,坐在炕上。玉楼说:“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们对大娘说了,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羙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为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金莲道:“耶嚛,耶嚛!我拏什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玉楼道:“你由他说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我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来?砍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蝗虫蚂蚱,一例都说著,——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们脸上就没些血儿!一切来往都罢了,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那潘金莲见他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拏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䯼髻,穿上衣裳,同玉楼迳到后边上房内。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傍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那潘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大妗子道:“这个你姊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聐聒的你们,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儿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金莲道:“娘是个天,俺们是个地。娘容了俺们,俺们骨秃扠著心里!”玉楼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儿也打你一面口袋了。”便道:“休要说嘴,俺们做了这一日活,也该你来助助忙儿。”这金莲便洗手剔甲,在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不在话下。
那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竃上整理菜蔬。厨役又在前边大厨房内,烹炮蒸煮,烧锦缠羊,割献花猪。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帖,吩咐把丸药送到玉楼房中,煎药与月娘。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药来?”玉楼道:“还是前日那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官说,捎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下寒的事?”
按下后边,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看了桌席。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又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早是我正要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其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只知其本府胡正尹民望素著,李知县吏事克勤,其馀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御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也要乞望公祖情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现任本卫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陞擢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但俾他加陞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现任管事。”这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办吏典收执,吩咐:“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上三两银子与他,那书吏如同印板刻在心上,不在话下。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个老爹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毕礼数,观看筵席,正中摆设大插桌一张,五老定胜方糖,高顶簇盘,大饭、五牲、果品,甚是齐整,周围桌席甚丰盛,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的分上罢了,诸公也不消补奉。”西门庆道:“岂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拏上茶来,众官都说:“侯老先生那里已各人差官邀去了。还在都府衙未起身哩!”两边俳长乐工,鼓乐笙笛箫管方响,在二门里伺候的铁桶相似。
看看等到午后时分,只见一疋报马来到,说:“侯爷来了!”这里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前迎接,宋御史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骑马过尽,侯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员领,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与西门庆拜见。宋御史道:“此是主人西门千兵,现在此间理刑,亦是蔡老先生门下。”这侯巡抚即令左右官吏拏双红“友生侯蒙”单拜帖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双手接了,吩咐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傍佥坐,宋御史居主位。捧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把盏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桌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厨役上来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间吊上队舞回数,都是官司新锦绣衣装,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才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帖,侯公吩咐搬演《裴晋公还带记》,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箫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烟,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娥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侯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拏下来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乐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辞谢西门庆,亦告辞而归。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吩咐把桌席休动,教厨役上来攒整菜蔬肴馔,一面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地传、陈经济来坐,听唱。拏下两桌酒馔肴品,打发海盐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教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载夜宴陶学士”,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桌上,赏梅饮酒。原来那日贲四来兴儿管厨,陈经济管酒,傅伙计甘伙计看管家伙,听见西门庆请,都来傍边坐的。不一时,温秀才过来,作揖坐下。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声喏:“前日空过几位嫂子,又多谢重礼!”西门庆笑骂道:“贼天杀的狗才!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你娘们好!”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指王经道:“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干净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说毕,吃了茶。
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这般说:“我今对宋大巡替大舅说了说那个,他看了揭帖,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亲口说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吴大舅听见,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既是令亲,我一定见过分上。”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月娘与他哥道万福。大舅向大妗子说道:“你往家去罢了!家没人,如何只顾不回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过了初三日,初四日家去哩。”吴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说毕,月娘留他坐,不坐。来到前边,安排上酒来饮酒。当下吴大舅、二舅、应伯爵、温秀才上坐,西门庆主位,傅伙计、甘伙计、贲地传、陈经济,两边打横,共五张桌儿。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演“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
正在热闹处,忽见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里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这西门庆随即下席,到东角门首见乔通。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例银子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拏著五两与吏房使用。”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什么?你还拏回去。”一面吩咐玳安,教厨下拏了酒饭点心,在书房内管待乔通,打发去了。
话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约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收了家伙,进入月娘房来。月娘正与大妗子在炕上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里去了。西门庆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嘉他,除加陞一级,还教他现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才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有旨意下来。”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两银子使?”西门庆道:“谁问他要一白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亲口既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便问玉箫:“替你娘煎了药?拏来我瞧,打发你娘吃了罢。”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那西门庆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来,问道:“你往那去?是往前头去,趁早儿不要去。他头里与我赔了不是了,只少你与他赔不是去哩!”西门庆道:“我不往他屋里去。”月娘道:“你不往那屋里去,往谁屋里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对着大妗子好不拏话儿咂我,说我纵容着你要他,图你喜欢哩!你又恁没廉耻的!”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今日偏不要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你了。”这西门庆见恁说,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
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中去,同何千户发牌陞厅画卯,发放公文,一早晨才来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物,即时封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果,烧纸还愿心毕,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帖,已封过札付来,上面用着许多印信,填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传、崔本,每人都是一盒,俱不在话下。一面又发帖儿,初三日请周守御、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叫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
那日孟玉楼在月娘房内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使用银钱,他不管了。因问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药儿,可好些?”月娘道:“怪不的人说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拏了攒的帐来,又问月娘。月娘道:“该那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这西门庆方才兑了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
良久,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拏胡府尹札付与他看。看见上写“义官乔洪”名字,“援例上纳白米三十石,以济边储”。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打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叫乔通好生送到家去,因说:“明日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敢来陪坐也不妨。”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毕茶,吩咐琴童:“西厢房书房里放桌儿,亲家请那里坐,还暖些。”到书房,地炉内笼着火。西门庆与乔大户对面坐下,因告诉说:“昨日巡按两司请侯老之事,侯老甚喜。明日起身,少不的俺同僚们都送郊外方回。”才抹桌儿收拾放菜儿,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叫应宝用盒儿拏来,交与西门庆说:“此列位奉贺哥的分资。”西门庆打开观看,里面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常时节、白来创、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门庆道:“我的这边,还有舍亲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葵轩,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请罢。”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后边去,使琴童儿:“拏马请你吴大舅来,陪你乔亲家爹坐。”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来安儿道:“温师父不在家,从早晨望朋友去了。”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经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桌上摆列许多热下饭、汤碗,无非是猪蹄羊头,烧烂煎煿,鸡鱼鹅鸭,添换之类。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下义官札付来了。容日我这里备礼写文轴,咱们从府中迎贺迎贺。”乔大户道:“惶恐!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忽有本县衙差人送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门庆拏回帖、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历日俺们不曾见哩。”西门庆把五十本拆开,与乔大户吴大舅伯爵三人分了。伯爵看了看: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闰正月。
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西门庆陪吴大舅坐到起更时分方散,吩咐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大娘轿往夏家去。”说毕,就归金莲房中来。
那妇人未及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歪在床上。房内灯儿也不点,静悄悄的。西门庆进来,便叫春梅,不应。只见妇人睡在床内,叫着,只不做声。西门庆便坐在床上,问道:“怪油嘴,你怎的恁个腔儿?”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他来,说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著,止不住纷纷的香腮上滚下泪来。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也把心来软了,连忙一只手搂着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什么气?”问他一声儿,那妇人半日方回言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我是拦汉精趁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教你又来我这屋里做什么?你守着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着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屋里缠!早是肉身听着,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白眉赤眼儿,你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你的奴才丫头?莫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为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张主的,一拳拄定,那里有这些闲言怅语?怪不的俺们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自古人善得人欺,马善得人骑,便是如此。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们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瞅问!这个就见出那人的心来了!还教含着那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个不是!”说著,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摔鼻涕,弹眼泪。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这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妇人道:“罢么,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我面上虚情假意,到了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现替你怀着孩子,俺们一根草儿,拏什么比他!”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怪油嘴,休要胡说!”
只见秋菊拏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干净儿!如何教他拏茶?”因问:“春梅怎的不见?”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只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躺着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了,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妇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斜歪,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叫着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放开了手。你又来理论俺们这奴才做什么?也玷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一来也没干坏了什么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句儿,挡我一下儿。做什么为这肏遍街捣遍巷的贼瞎淫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扯倒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与他,一顿好的不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西门庆道:“就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了。”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好意骂他?他小量人家!”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锺茶儿我吃?那奴才手不干净,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在这里,还教我倒什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教你不吃些什么儿!”因说道:“咱们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炊鲊汤,咱们吃。”于是不由分说,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吩咐秋菊:“拏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拏了一方盒菜蔬:一碗烧猪头,一碗炖烂牛肉,一碗熬鸡,一碗煎煿鲜鱼,和白米饭四碗;吃酒的菜蔬:海蜇、豆芽菜、鱼鲊、虾米之类。西门庆吩咐春梅,把肉鲊打上几个鸡旦,加上酸笋、韭菜,和上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桌儿摆下,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在傍边随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了一更方散。
就睡到次日,西门庆早起,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吴月娘这里先送了礼去,然后打扮,坐大轿,排军唱道,来安春鸿跟随,往夏指挥家来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
玳安王经在家,只见午后时分,有县前卖茶的王妈妈,领着何九,来大门首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王奶奶,何老人家,稀行!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因为他兄弟的事,敢来央烦老爹,老身还不来哩。”玳安道:“老爹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进入不多时,出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兔儿,穿着一身锦缎衣裳,搽抹的如粉妆玉琢,正在房中炕上,脚登著炉台儿,坐的嗑瓜子儿。房中帐悬锦绣,床设缕金,玩器争辉,箱奁耀日。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王婆子道:“老身可心中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妇人道:“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又问:“你儿子有了亲事?”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胡乱积赚了些小本经纪,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慢慢替他寻一个儿与他。”因问:“老爹不在家了?”妇人道:“他爹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王婆道:“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乞贼攀著,现拏在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等贼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明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说帖儿在此。”一面递与妇人。妇人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他来讨话罢。”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臾,秋菊拏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婆子坐着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够了!”妇人道:“什么够了!不惹气便好!成日呕气不了在这里。”那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带银,呼奴使婢,又惹什么气?”妇人道:“常言道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著就抹著,如何没些气儿?”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著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那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到了门首,又叮咛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西门庆。西门庆到金莲房看了帖子,交付与答应的收著:“明日到衙门中禀我。”一面又令陈经济发初三日请人帖儿。瞒着春梅,又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着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那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冲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来家,穿着银鼠皮袄,遍地金袄儿,锦蓝裙,坐大轿,打着两个灯笼,到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相见。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道了万福。当下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多谢重礼。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雇车搬取家小上京去也。说了又说:好歹教贲四送他家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挑了,好个身段儿!嗔道他傍边捧著茶,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了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才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如今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骂奴才,撒椒末儿,又肯抬举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那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节,䌷绢绒线销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等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门中去了。
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如此这般:“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就开出你兄弟来放了。你往衙门首伺候。”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里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大板,打的顺腿鲜血迸流。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另拏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世上有如此不公事?正是: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吃刀柳树上暴。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忒不公。
毕竟难逃天地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晌午就来了,都拏着衣裳包儿,齐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了头。月娘在上房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著乐器唱曲儿与大妗子月娘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一齐与西门庆插烛也磕了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西门庆告诉:“今日问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拏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年小,不上三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他这女婿常时言笑自若,渐渐在家嚷的人知道,住不牢。一日,送他这丈母往乡里娘家去,周氏便向宋得说:‘你我本没事,枉耽其名。今日在此山野空地,咱两个成其夫妻罢!’这宋得就把周氏奸讫一度。以后娘家回还,遂通奸不绝。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潘金莲道:“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着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西门庆道:“也吃我把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还是女妇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连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
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老爹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谢其厚赐,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帖,已面慨许,执事恭喜必然在迩。”荆都监听了,又转身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携之力,铭刻难忘。”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亦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谈话间,忽报刘薛二内相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庆降阶相让入厅,两个叙礼。二位内相皆穿青缧绒蟒衣,宝石绦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御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向周守御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与侯公送行,曾称颂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周守御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拜了四拜。众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周守御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坐递上一道茶毕,然后收拾上座。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宝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果。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家僮仆上来接去衣服,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座。”王三官迫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厨役上来割道烧鹅,献小割。下边教坊回数队舞吊毕,撮弄杂耍百戏院本之后,四个唱的慢慢才上来,拜见过了。个个粉妆花貌,人人珠翠仙裳,银筝玉阮放娇声,倚翠偎红频笑语。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不说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作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乐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去。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吩咐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那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叫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又问:“明日请谁吃酒?”西门庆道:“都是亲朋。”郑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冤家怪物!”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爱月儿道:“没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们不来。”说毕,磕了头,扬长去了。西门庆看着收了家伙,上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中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并家中二个伙计,十二张桌儿。席间止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平安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西门庆听言,连忙道:“有请。”只见云离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著,腰系金带,后边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帖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离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只,腊鸭十只,油纸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离守道:“在下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磕头,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仪,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连忙安下锺箸,下了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云离守一一叙言:“蒙兵部余爷怜其家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现任佥书。”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一定来贺。”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离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斗李桂姐和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绝。这个骂他怪门神,白脸子,少根基的货!那个骂他是丑冤家,怪物劳,猪八戒坐在冷铺里。伯爵骂道:“我把你这两个女又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丁口恶心。”不说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觥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才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离守。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西门庆就知因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不久就回。小人禀问过老爹,去不去?”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问:“几时起身?”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儿叫了小人去,吩咐初六日家小准上车起身。小人也得月半才回来。”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铺子罢。”那贲四方才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这西门庆就冠冕著出门,仆从跟随,乘马拜云指挥去了。
那日是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伺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上房管待。大妗子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傍鞍子房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上轿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拉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他,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画童嚷平安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佞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
正问著,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玳安道:“被云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带毡巾去。”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剜墙拱?”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着,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他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如何又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自问他就是了。”那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呼你做什么?你不说,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又要哄著小的,把他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的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拏出来,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好审问他,说的碜死了!我不知道,还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苇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那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苇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们就没见他老婆怎生样儿。”平安道:“怎么样儿,娘们会胜看不见他。他但往那里去,就锁了门。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坐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每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出来倒杩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哩?”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甚是无可不可,旋放桌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陪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他和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的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早些买轴子写下。”月娘道:“还缠什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唬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这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拏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什么?”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伙与他。又某日,他望俺倪师父去,拏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是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儿起去,吩咐:“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得晓的!这样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什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着,写礼帖儿。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怪不的你我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吩咐:“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
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龙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他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左右与来昭一递三日上宿,饭倒都在一处吃,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照顾了我的兄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坐的吃酒,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著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儿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来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们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浓。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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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弹参差拂早梅,强欺寒色尚低回。
风怜落溷留香与,月令深情借艳开。
梁殿得非萧帝瑞,齐宫应是玉儿媒。
不知谢客离肠醒,临水应添万恨来。
话说温秀才求见西门庆不得,自知惭愧,随携家小搬移原旧家去了。西门庆收拾书院,做了客座,不在话下。
一日尚举人来拜辞,起身上京会试,问西门庆借皮箱、毡衫。西门庆陪他坐的待茶,又送赆礼与他。因说起:“乔大户云离守两位舍亲,一授义官,一袭祖职,现任管事。欲求两篇轴文奉贺,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学生具币礼拜求。”尚举人笑道:“老翁何用礼为?学生敝同窗聂两湖,现在武库肄业,与小儿为师在舍,本领杂作极富。学生就与他说,老翁差盛使持轴,送到学生那边。”西门庆连忙致谢,茶毕起身。西门庆这里随即封了两方手帕、五钱白金,差琴童送轴子并毡衫、皮箱,到尚举人处收下。那消两日光景,写成轴文,差人送来。西门庆挂在壁上,但见青缎锦轴,金字辉煌,文不加点,心中大喜。只见应伯爵来问:“乔大户与云二哥的事几时举行?轴文做了不曾?温老先儿怎的连日不见?”西门庆道:“又题什么温老先生儿,通是个狗类之人!”如此这般,告诉伯爵一遍。伯爵道:“哥,我说此人言过其实,虚浮之甚!早是你有后眼,不然教调坏了咱家小儿们了!”又问:“他二公贺轴,何人写了?”西门庆道:“昨日尚小塘来拜我,说他朋友聂两湖善于词藻,央求聂两湖作了文章,已写了来,你瞧。”于是引伯爵到厅上,观看一遍,喝采不已。说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与人家预备。”西门庆道:“明日好日期,备羊酒花红果盒,早差人送去。”
正说著,平安儿忽报:“夏老爹儿子来拜辞,明日初六日早起身去也。小的答应爹不在家,他说教对何老爹那里说声,明早差人那边看守去。”西门庆观见六折帖儿上写著:“寅家晚生夏承恩顿首拜,谢辞。”西门庆道:“连尚举人搭他家,就是两分香绢赆仪。”吩咐琴童:“连忙买了,教你姐夫封了,写帖子送去。”
正在书房中留伯爵吃饭,忽见平安儿慌慌张张,拏进三个帖儿来报:“参议汪老爹、兵备雷老爹、郎中安老爹来拜。”西门庆看帖儿,“江伯彦、雷起元、安忱拜”,连忙穿衣裳系带。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吃了饭去罢。”西门庆道:“我明日会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员官皆相让而入,一个白鹇,一个云鹭,一个穿豸补子,手下跟从许多官吏。进入大厅叙礼,道及向日厚扰之事。少顷茶罢,坐话间,安郎中便道:“雷东谷汪少华并学生又来干渎,有浙江本府赵大尹,新陞大理寺丞,学生三人借尊府奉请。已发柬,定初九日赴会。主席共五席,戏子学生那里叫来。未知肯允诺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吩咐,学生扫门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资三两递上。西门庆令左右收了,相送出门。雷东谷向西门庆道:“前日钱龙野书到,说那孙文相乃是令伙计,学生一并除他开了。曾来相告不曾?”西门庆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费心,容当叩拜。”雷兵备道:“你我相爱厚间,何为多较!”言毕,相揖上轿而去。
原来潘金莲自从当家管理银钱,另预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厮买进菜蔬来,教拏到跟前,与他瞧过,方数钱与他。他又不数,只教春梅数钱、提等子。小厮被春梅骂的狗血喷了头,皆出生入死,行动就说“落”,教西门庆打。以此众小厮皆互相抱怨,都说:“在三娘手里使钱好,五娘行动没“打”不说话。”
却说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午散了,对何千户说:“夏龙溪家小已起身去了,长官没曾委人那里看守门户去?”何千户道:“正是。昨日那边著人来说,学生原差小价去了。”西门庆道:“今日同长官到那里看看去。”于是出衙门,并马两个到了夏家。宅内家小,已是去尽了,伴当在门首伺候。两位官府下马,进到厅上。西门庆引著何千户前后观看了。又到他前边花亭,见一片空地,无甚花草。西门庆道:“长官来到,明日还收拾了耍子所在,裁些花草,把这座亭子修理修理。”何千户道:“这个一定。学生开春从新修整修整,添些砖瓦木石,盖三间卷棚,早晚请长官来消闲散闷。”西门庆因问:“府上宝眷有多少来住?”何千户道:“学生这房头不上数口,还有几房家人并伴当,不过十数人而已。”西门庆道:“似此还住不了。这宅子,前后五十馀间房。”看了一回,吩咐家人收拾打扫,关闭门户,不日写书往东京回老公公话,赶年里搬取家眷。当日西门庆作别回家,何千户看了一回,还归衙门里去了。次日才搬行李来住,不在言表。
西门庆刚到家下马,只见何九买了一疋尺头、四样下饭、鸡鹅、一坛酒,来谢西门庆。又是刘内相差家人送了一食盒大小纯红挂黄蜡烛、二十张桌围、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坛自造内酒、一口鲜猪。西门庆进门,刘公公家人就磕头说道:“家公公多上覆,这些微礼,与老爹赏人。”西门庆道:“前日空过老公公,怎又送这厚礼来?”便令左右:“快收了,请管家等等儿。”少顷,画童儿拏出一锺茶来,打发吃了。西门庆封了五钱银子赏钱,拏回帖打发去了。一面请何九进去。见西门庆在厅上站立,换了冠帽,戴着白毡忠靖冠,见何九,一把扯往厅上来。何九连忙倒身磕下头去:“向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浅!”请西门庆受礼。西门庆不肯受磕头,拉起还说:“老九,你我旧人,快休如此!”就让他坐。何九说道:“老爹今非昔比,小人微末之人,岂敢僭坐?”只站立在傍边。西门庆坐上陪着吃了一盏茶,说道:“老九,你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断然不受。若有什么人欺负你,只顾来说,我亲替你出气。倘县中派你甚差事,我拏帖儿与你李老爹说。”何九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与小儿何钦顶替著哩。”西门庆道:“也罢,也罢!你清闲些了。”说道:“既你不肯,我把这酒礼收了。那尺头你还拏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万谢,拜辞去了。
西门庆坐厅上,看着打点礼物:果盒、花红、羊酒、轴文并各人分资,先差玳安送往乔大户家去,后叫王经送云离守家去。玳安回来,乔家与了五钱银子。王经到云离守家管待了茶食,与了一疋真青大布,一双琴鞋,回“门下辱爱生”双帖儿:“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请。”
西门庆满心欢喜。到后边月娘房中,摆饭吃,因向月娘说:“贲四去了,吴二舅在狮子街卖货,我今日倒闲,往那里看看去。”月娘道:“你去不是。若是要酒菜儿,早使小厮来家说。”西门庆道:“我知道。”一面吩咐备马,就戴着毡忠靖巾,貂鼠暖耳,绿绒补子璇褶,粉底皂靴,琴童玳安跟随,迳往狮子街来。到房子内,吴二舅与来昭正挂著花栲栳儿发卖䌷绢绒线丝绵,挤一铺子人做买卖,打发不开。西门庆下马,看了看,走到后边暖房内坐下。吴二舅走来作揖,回说:“一日也攒银钱二十两。”西门庆又吩咐来昭妻一丈青:“二舅茶饭,每日这里依旧打发,休要误了!”来昭妻道:“逐日炖茶酒饭,都是我自整理。”
西门庆见天阴晦上来,但见彤云密布,冷气侵人,作雪的模样。忽然想起要往院中郑月儿家去,即令琴童:“骑马家中取我的皮袄来。问你大娘,有酒菜儿,捎一盒与你二舅吃。”琴童应诺,到家,不一时取了西门庆长身貂鼠皮袄,后面排军拏了一盒酒菜,里面四碟腌鸡下饭,煎炒鹁鸽,四碟海味案酒,一盘韭盒儿,一锡瓶酒。西门庆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吩咐二舅:“你晚夕在此上宿,自在用,我家去罢。”于是带上眼纱,骑马,玳安琴童跟随,迳进勾栏,往郑爱月儿家来。转过东街口,只见天上纷纷扬扬,飘下一天瑞雪来。正是:拳头大块空中舞,路上行人只叫苦。但见:
漠漠严寒匝地,这雪儿下得正好;扯絮挦绵裁织,片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消灾瘴犹嫌小,围向那红炉兽炭,穿的是貂裘绣袄。手捻梅花,唱道是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西门庆随路踏着那乱琼碎玉,貂袄沾濡粉蝶,马蹄荡满银花。进入勾栏,到于郑爱月儿家门首下马。只见丫鬟看见,飞报进来说:“老爹来了。”郑妈妈出来迎接,至于中堂见礼。说道:“前日多谢老爹重礼,姐儿又在宅内打扰;又教他大娘三娘赏他花翠汗巾。”西门庆道:“那日空了他来。”一面坐下。西门庆令玳安把马牵进来,自有院落安放。老妈道:“请爹后边明间坐罢,月姐才起来梳头,只说老爹昨日来,倒伺候了一日。今日他心中有些不快,起来的迟些。”这西门庆一面进入他后边往房明间内,但见绿窗半启,毡幕低张。地平上黄铜火盆生著炭火。西门庆坐在正面椅上。先是郑爱香儿出来相见了,递了茶,然后爱月儿才出来。头挽一窝丝杭州攒,翠梅花钿儿,金钑钗梳,海獭卧兔儿。打扮的雾霭云鬟,粉妆玉琢。上穿白绫袄儿,绿遍地锦比甲,下著大幅湘纹裙子。高高显一对小小金莲,犹如新月,状若蛾眉;好似罗浮仙子临凡境,巫山神女降世间。粉头出来笑嘻嘻的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爹,我那一日来晚了。紧自前边人散的迟,到后边大娘又只顾不放俺们,留着吃饭,来家有三更天了。”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你倒和李桂姐两个,把应花子打的好响瓜儿。”郑爱月儿道:“谁教他怪物劳,在酒席上屎口儿伤俺们来。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哄我,要送俺们来。我便说,没爹这里灯笼送俺们?蒋胖子掉在阴沟里——缺臭了你了!”西门庆道:“我昨日听见洪四儿说,祝麻子又会著三官儿,大街上请了荣娇儿。”郑月儿道:“只在荣娇儿家歇了一夜,烧了一炷香,不去了。如今还在秦玉芝儿家走着哩。”说了一回话,道:“爹,只怕你冷,往房里坐的。”
这西门庆到于房中,脱去貂裘,和粉头围炉共坐。房中香气袭人。只见丫鬟来放桌儿,四碟细巧菜蔬,安下三个姜碟儿。须臾,拏了三瓯儿黄芽韭菜肉包的一寸大的水角儿来。姊妹二人,陪西门庆每人吃了一瓯儿。爱月儿又拨了上半瓯儿,添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我够了,才在那边房子线铺,陪你吴二舅吃了两个点心来了。心里要来你这里走走,不想天气落雪,家中使小厮取了皮袄,穿上就来了。”爱月儿道:“爹前日不会下我?教昨日等了一日,不见爹。不想爹今日来了!”西门庆道:“昨日家中有两位士夫来望,乱著,就不曾来得。”爱月儿道:“我要问爹,有貂鼠买个儿与我,我要做个围脖儿戴。”西门庆道:“不打紧。打巧昨日舍伙计打辽东来,送了我十个好貂鼠。你娘们都没围脖儿,到明日一总做了,送一个来与你。”爱香儿道:“爹只认的月姐,就不送与我一个儿!”西门庆道:“你姊妹两个一家一个。”于是爱香爱月儿连忙起身道了万福。西门庆吩咐:“休见了桂姐银姐说。”郑月儿道:“我知道。”因说到:“明日李桂姐见吴银儿在那里过夜,问我他几时来了?我没瞒他,教我说昨日请周爷,俺们四个都在这里唱了一日。爹说有王三官儿在这里,不敢请你的。今日是亲朋会中人吃酒,才请你来来。他一声儿也没言语。”西门庆道:“你这个回的他好。前日李铭我也不要他唱来,再三央及你应二爹来说;落后你三娘生日,桂姐买了一分礼来,再三与我赔不是,不是你娘们说著,我不理他。昨日我竟留下银姐,使他知道。”爱月儿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误了人情。”西门庆道:“等明日你云老爹摆酒,我请你和银姐那里唱一日。”爱月儿道:“爹吩咐,我去。”不一时,丫鬟收拾饭桌下去。粉头取出个㶉𫛶木匣儿,倾出三十二扇象牙牌来,和西门庆在炕毡条上抹牌顽耍,爱香儿也坐在傍边看牌。院内雪如风舞梨花,纷纷只顾下。但见:
恍惚渐迷鸳甃,顷刻拂满蜂须。似玉龙鳞甲绕空飞,白鹤羽毛摇地落。好若数蟹行沙上,犹赛乱琼堆砌间。
正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当下三人抹了回牌,须臾,摆上酒来饮酒。桌上盘堆异果,肴列珍羞,茶煮龙团,酒斟琥珀,词歌《金缕》,笑启朱唇。爱香与爱月儿一边一个捧酒,不免筝排雁柱,款跨鲛绡,姊妹两个弹著,唱了一套〔青衲袄〕:
“想多娇情性儿标,想多娇恩意儿好。想起携手同行共欢笑,吟风咏月将诗句儿嘲。女温柔,男俊俏,正青春年纪小。谁承望将比目鱼分开,瓶坠簪折,今日早鱼沉雁杳。”
〔骂玉郎〕“想着俺那多娇,一去无消耗。想着俺情似漆意如胶,常记的共枕同欢乐。想着他花样娇柳样柔,倾国倾城貌。”
〔大迓鼓〕“千般丰韵娇。风流俊俏,体态妖娆,所为诸般妙:搊筝拨阮,歌舞吹箫。纵有丹青难画描。”
〔感皇恩〕“呀,好教我无绪无聊,意攘心劳。懒将这杜诗温,韩文续。我这里愁怀越焦,这些时容貌添憔。不能够同欢乐成配偶,到有分受煎熬。”
〔东欧令〕“潘郎貌,沈郎腰,可惜相逢无下梢。心肠懊恼伤怀抱,烈火烧祅庙,滔滔绿水淹蓝桥,想思病怎生逃!”
〔采茶歌〕“相思病怎生逃,离愁阵摆的坚牢,铁石人见了也魂消!愁似南山堆积积,闷如东海水滔滔!”
〔赚〕“谁想今朝!自古书生多命薄,伤怀抱。痴心惹的傍人笑,对谁陈告?”
〔乌夜啼〕“想当初偎红倚翠,踏青斗草。相逢对景同欢乐。到春来,语呢喃燕子寻巢;到夏来,荷莲香开满池沼;到秋来,菊满荒郊;到冬来,瑞雪飘飘。想当初画堂歌舞列著佳肴,今日个孤眠旅馆无着落,鬼病侵难医疗。好教我情牵意惹,心痒难挠。”
〔节节高〕“闷恹恹睡不着,想多娇:知音解吕明宫调,诸般妙;闭月容羞花貌,言语娇媚心聪俏。恰似仙子行来到,金莲款步凤头翘,朱唇皓齿微微笑。”
〔鹌鹑儿〕你看他体态轻盈,更那堪衣穿素缟;你看他脂粉匀施,蛾眉淡扫。看了他万种妖娆难画描,难画描。酒泛羊羔,宝鸭香飘,银烛高烧。成就了美满夫妻,稳取同心到老。”
〔尾声〕“青霄有路终须到,生前无分也难消,把佳期叮咛休忘了!”
唱一套,姐儿两个拏上骰盆儿来,和西门庆抢红顽笑。杯来盏去,各添春色。西门庆忽把眼看见郑爱月儿房中床傍侧首锦屏风上,挂著一轴《爱月羙人图》,题诗一首:
“有羙人兮迥出群,轻风斜拂石榴裙。
花开金谷春三月,月转花阴夜十分。
玉雪精神联仲琰,琼林才貌过文君。
少年情思应须慕,莫使无心托白云。”
下书:“三泉主人醉笔。”
西门庆看了,便问:“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儿的号?”慌的郑爱月儿连忙摭说道:“这还是他旧时写下的。他如今不号三泉了,号小轩了。他告人说,学爹说:‘我号四泉,他怎的号三泉?’他恐怕爹恼,因此改了号小轩。”一面走向前,取笔过来,把那“三”字就涂抹了。西门庆满心欢喜,说道:“我并不知他改号一节。”粉头道:“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来,我才晓的。他去世的父亲号逸轩,他故此改号小轩。”说毕,郑爱香儿往下边去了,独有爱月儿陪西门庆在房内,两个并肩叠股,抢红饮酒。因说起林太太来,怎的大量,好风月:“我在他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请我到后边拜见。还是他主意,教三官拜认我做义父,教我受他礼,委托我指教他成人。”粉头拍手大笑道:“还亏我指与爹这条路儿,到明日,连三官儿娘子不怕不属了爹!”西门庆道:“我到明日,我先烧与他一炷香;到正月里,请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灯吃酒。看他去不去。”粉头道:“爹,你还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样标致,就是个灯人儿没他那一段儿风流妖艳!今年十九岁儿,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儿通不著家。爹,你若用个工夫儿,不愁不是你的人。”
两个说话之间,相挨相凑。只见丫鬟拏上几样细果碟儿来,都是减碟,果仁、风菱、鲜柑、螳螂、雪梨、苹婆、蚫螺、冰糖橙丁之类。粉头亲手奉与西门庆下酒。又用舌尖噙凤香饼密送入他口中,又用纤手掀起西门庆藕合缎璇子,看见他白绫裤子。西门庆一面解开裤带,露出那话来教他弄。粉头见根下束著银托子,那话狰狞跳脑,紫漒光鲜。西门庆令他品之。这粉头真个低垂粉项,轻启朱唇,半吞半吐,或进或出,呜咂有声。品弄了一回,灵犀已透,淫心似火,欲求媾欢。粉头便往后边去了。西门庆出房更衣,见雪越下得甚紧。回到房中,丫鬟向前挂起锦幔,款设鸳枕,展放鲛绡,熏热香球,床上铺得被褥甚厚,打发脱靴解带,先上牙床。粉头澡牝回来,掩上双扉,共入鸳帐。正是:得多少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转意浓。有诗为证:
聚散无凭在梦中,起来残烛映纱红。
钟情自古多神会,谁道阳台路不通。
两个云雨欢娱,到一更时分起来。丫鬟掌灯进房,整衣理鬓,复筛羙酒,重整佳肴,又饮够几杯。问玳安:“有灯笼伞没有?”玳安道:“琴童家去取灯笼伞来了。”这西门庆方才作别了。鸨子粉头相送出门,看着上马。郑月儿扬声叫道:“爹若叫我,早些来说。”西门庆道:“我知道。”一面上马,打着伞,出院门,一路踏雪到家中。对着吴月娘,只说在狮子街和吴二舅饮酒,不在话下。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却是初八日,打听何千户行李都搬过夏家房子内去了。西门庆这边送了四盒细茶食、五钱折帕庆房贺仪过去。只见应伯爵蓦地走来,西门庆见雪晴天有风色甚冷,留他前边书房中向火,叫小厮放桌儿,拏菜儿留他吃粥。因说起:“昨日乔亲家云二哥礼并折帕,都送过去了。你的人情,我这边已是替你每家封了二钱,出上了,你那里不消与他罢,只等发柬请吃酒。”那应伯爵举手谢了。西门庆道:“何大人已搬过去了。今日我送茶并庆房人情,你不送些茶儿与他?”伯爵道:“他请人?”又问:“昨日安大人三位来做什么?那两位是何人?”西门庆道:“那两位一个雷兵备,一个是汪参议,都是浙江人。因在我这里摆酒,明日要请杭州赵霆知府,新陞京堂大理寺丞,是他们本府父母官,如何不敬?代一张桌面,馀者散席。戏子他那里叫来,俺这里少不的叫两个小优儿答应便了。通身只三两分资。”伯爵道:“大凡文职,好细。三两银子够做什么,哥少不得赔些儿。”西门庆道:“这雷兵备就是问黄四小舅子孙文相的,昨日没曾对我提起开除他罪名来了?”伯爵道:“你说他不仔细?如今还记着,折准摆这席酒才罢了!”
说话之间,伯爵叫应宝:“你叫那个人来见你大爹。”西门庆便问:“是何人?”伯爵道:“我那边左近住一个小后生,倒也是旧人家出身,父母都没了,自幼在王皇亲家宅内答应,好几年了,也有了媳妇儿了。因在庄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出来了。如今闲着,做不的什么买卖儿。他与应宝是朋友,央及应宝,要寻个人家,做房家人。今早应宝对我说:‘爹倒好举荐与大爹宅内答应,只怕大爹少人使。’我便说:‘不知你大爹用不用。’”因问应宝:“他叫什么名字?你叫他进来。”应宝道:“他姓来,叫来友儿。”只见那来友儿穿着青布四块瓦,布袜靸鞋,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起来帘外站立。伯爵道:“若论这躯劳的,膂力尽有,掇轻服重,都去的。”因问:“你多少年纪了?”那人道:“小的二十岁了。”又问:“你媳妇没子女?”那人道:“只光两口儿。”应宝道:“不瞒爹说,他媳妇才十九岁儿,厨竃针线,大小衣裳,都会做。”西门庆见那人低头并足,为人朴实,便道:“既是你应二爹来说,用心在我这里答应。”吩咐:“拣个好日期,写纸文书,两口儿搬进来罢。”那来友儿磕了个头,西门庆教琴童儿领着,后边见月娘众人磕头去,对月娘说:“就把来旺儿原住的那一间房,与他居住。”伯爵坐了回,家去了。应宝同他写了一纸投身文书,交与西门庆收了,改名来爵,不在话下。
初九日,西门庆与安郎中汪参议雷兵备摆酒请赵知府。那日早晨,来爵儿两口儿就搬进来。他媳妇儿后边见月娘众人磕头。月娘见他穿着紫䌷袄、青布披袄、绿布裙子,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儿,搽胭抹粉,施点朱唇,缠的两只脚趫趫的。问起来,诸般针指都会做。起了他个名字,叫做惠元,与惠秀、惠祥,一递三日上竃,不题。
却说贲四娘子,自从他家长儿与了夏家,每日买东买西,只央及平安儿和来安、画童儿,或是隔壁韩嫂儿的儿子小雨儿。西门庆家中这些大官儿,常在他屋里坐的,打平和儿吃酒;贲四娘子儿和气,就定出菜儿来,或要茶水,应手而至。就是贲四一时铺中归来撞见,亦不见怪。以此今日他不在家,使著那个不替他动弹?玳安与平安,常在他屋里坐的多。
一日,门外杨姑娘没了,安童儿来报丧。西门庆这边整治了一张插桌,三牲汤饭,又封了五两香仪。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起身,都往北边与他烧纸吊孝。琴童儿、棋童儿、来爵儿、来安儿四个,都跟轿子,不在家。西门庆在对过缎铺子书房内,看着毛袄匠与月娘做貂鼠围脖,先趱出一个围脖儿,使玳安送与院中郑月儿去,封了十两银子,与他过节。郑家管待玳安酒馔,与了他三钱银子买瓜子儿嗑。走来回西门庆话,说:“月姨多上覆,多谢了,前日空过了爹来。与了小的三钱银子。”西门庆道:“你收了罢。”因问他:“贲四不在家,你头里从他屋里出来,做什么来?”玳安道:“贲四娘子,从他女孩儿嫁了,没人使。常央及小的们替他买买什么儿。”西门庆道:“他既没人使,你们替他勤勤儿也罢。”又悄悄向玳安道:“你慢慢和他说,如此这般:‘爹要来你这屋里来看你看儿,你心如何?’看他怎的说。他若肯了,你问他讨个汗巾儿来与我。”玳安道:“小的知道了。”领了西门庆言语,应诺下去。
西门庆使陈经济看着裁貂鼠,就走到家中来。只见王经向顾银铺内,取了金赤虎,又是四对金头银簪儿,交与西门庆。西门庆留下两对在书房内,馀者袖进李瓶儿房内。坐下,与了如意儿那赤虎,又与他一对簪儿;把那一对簪儿,就与了迎春。二人接了,连忙插烛也似磕了头。西门庆令迎春取饭去。须臾,拏了饭来。吃了饭,出来在书房内坐下。只见玳安慢走到跟前,见王经在傍,不言语。西门庆使王经后边取茶去。那玳安方说:“小的将爹言语对他说了,他笑了。约会晚上些,伺候等爹过去坐坐。叫小的拏了这汗巾儿来。”西门庆见红绵纸儿包著一方红绫织锦𢌞纹汗巾儿,闻了闻,喷鼻香,满心欢喜,连忙袖了。只见王经拏茶来,吃了,又走过对门,看着匠人做生活去。
忽报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道:“请过来这边坐。”花子由走到书房暖阁儿里,作揖坐下,致谢外日多有相扰。叙话间,书僮儿对门拏过茶来吃了。花子由悉言:“门外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冻了河,紧等要卖了回家去。我想着,姐夫倒好买下等价钱。”西门庆道:“我平白要他做什么?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船来了,越发价钱跌了。如今家中也没银子。”即吩咐玳安:“收拾放桌儿,家中说看菜儿来。”一面使画童儿:“请你应二爹来陪你花爹坐。”不一时,伯爵来到。三人共坐在一处,围炉饮酒,桌上摆设四盘四碟,都是煎炒鸡鱼,烧烂下饭。又叫孙雪娥烙了两箸饼,又是四碗肚肺乳线汤。良久,只见吴道官徒弟应春,送节礼疏诰来。西门庆请来同坐吃酒,揽李瓶儿百日经,与他银子罢。吃至日落时分,二人先起身去了。次后甘伙计收了铺子,又请来坐,与伯爵掷骰猜枚,谈话,不觉到掌灯已后,吴月娘众人轿子到了,来安走来回话。伯爵道:“嫂子们今日都往那里去了?”西门庆道:“北边他杨姑娘没了。今日三日念经,我这里备了张插桌祭祀,又封了香仪儿,都去吊问吊儿。”伯爵道:“他老人家也高寿了。”西门庆道:“敢也有七十五六了,男花女花都没有,只靠他门外侄儿那里养活。材儿也是我这里替他备下的,这几年了。”伯爵道:“好,好儿!老人家有了黄金入柜,就是一场事了。哥的大阴骘!”说毕,酒过数巡,伯爵与甘伙作辞去了。西门庆道:“十一日该姐夫这里上宿。”玳安道:“那边铺子里,傅二叔也家去了,只小的一个在铺子里睡。”西门庆就起身走过来,吩咐后生王显:“仔细火烛。”王显道:“小的知道。”看着把门关上了。
这西门庆见没人,两三步就走入贲四家来。只见贲四娘子儿,在门首独自站立已久,见对门关的门响,西门庆从黑影中走至跟前。这妇人连忙把封门一开,西门庆钻入里面。妇人还扯上封门,说道:“爹请里边纸门内坐罢。”原来里间隔扇镶著后半间,纸门内又有个小炕儿,笼著旺旺的火,桌上点着灯,两边护炕,从新糊的雪白,挂著四扇吊屏儿。那妇人头上勒著翠蓝销金箍儿,䯼髻插著四根金簪儿,耳朵上两个丁香儿,上穿紫䌷袄,青绡丝披袄,玉色绡裙子。向前与西门庆道了万福,连忙递了一盏茶儿与西门庆吃。因悄悄说:“只怕隔壁韩嫂儿知道。”西门庆道:“不妨事,黑影子他那里晓的。”于是不由分说,把妇人搂到怀中就亲嘴。拉近枕头来,解衣按在炕沿子上,扛起腿来就耸。那话上已束著托子,刚插入牝中,才拽了几拽,妇人下边淫水直流,把一条蓝布裤子都湿了。西门庆拽出那话来,向顺袋内取出包儿颤声娇来,蘸了些在龟头上,攮进去,方才涩住淫津,肆行抽拽。妇人双手扳著西门庆肩膊,两相迎凑,在下柔声颤语,呻吟不绝。这西门庆乘着酒兴,架其两腿在胳膊上,只顾没棱露脑,锐进长驱,肆行扉磞,何止二三百度。须臾,弄的妇人云髻鬅松,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西门庆则气喘吁吁,灵龟畅羙,一泄如注。良久拽出那话来,淫水随出,用帕搽之。两个整衣系带,复理残妆。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五六两一包碎银子,又是两对金头簪儿,递与妇人:“节间买花翠带。”妇人拜谢了,悄悄打发出来。那边玳安在铺子里,专心只听这边门环儿响,便开大门,放西门庆进来。自知更无一人晓的。后次朝来暮往,也入港一二次。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想被韩嫂儿冷眼睃见,传的后边金莲知道了。这金莲亦不说破他。
一日,腊月十五日,乔大户家请吃酒。西门庆这里会同应伯爵、吴大舅,一齐起身。那日有许多亲朋,做戏饮酒,至二更方散。第二日每家一张桌面,俱不必细说。
单表崔本治了二千两湖州䌷绢货物,腊月初旬起身,雇船装载,赶至临清马头,教后生荣海看守货物,便雇头口来家取车税银两。到门首下头口,琴童道:“崔大哥来了,请厅上坐。爹在对门房子里,等我请去。”一面走到对门,不见西门庆。因问平安儿,平安儿道:“爹敢进后边去了。”这琴童儿走到上房问月娘。月娘道:“见鬼的贼囚,你爹从早晨出去,再几时进来!”又到各房里并花园书房都瞧遍了,没有。琴童在大门首扬声道:“著恐杀人!不知爹往那里去了,白寻不著。大白日里把爹来不见了!崔大哥来了这一日,只顾教他坐着。”那玳安分明知道,不言语,不想西门庆从前边进来,把众小厮吃了一惊。原来西门庆在贲四屋里入港,才出来。那平安打发西门庆进去了,望着琴童儿吐舌头儿,都替他捏两把汗,都道:“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几下子打。”不想西门庆走到厅上,崔本见了,磕头毕,交了书帐说:“船到马头,少车税银两。我从腊月初一日起身,在扬州与他两个分路,他们往杭州去了。俺们都到苗青家住了两日。”因说:“苗青替老爹使了十两银子,招了扬州卫一个千户家女子,十六岁了,名唤楚云。说不尽的花如脸,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袜如钩,两只脚儿恰刚三寸。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端的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苗青如今还养在家,替他打箱奁、治衣服,待开春韩伙计保官儿船上带来,伏侍老爹,消愁解闷。”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说道:“你船上捎了来也罢,又费烦他治甚衣服,打甚妆奁,愁我家没有?”于是恨不的腾云展翅,飞上扬州搬取娇姿,赏心乐事。正是:鹿分郑相应难辨,蝶化庄周未可知。有诗为证:
闻道扬州一楚云,偶凭幽鸟语来真。
不知好物都离隔,试把梅花问主人。
西门庆陪崔本吃了饭,兑了五十两银子做车税钱,又写书与钱主事,令烦青目。崔本言讫,当下作辞,往乔大户家回话去了。平安见西门庆不寻琴童儿,都说:“我儿,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进来若不是喜欢,绑着鬼有几下打。”琴童笑道:“只你知爹性儿?”
比及起了货来,狮子街卸下,就是下旬时分。西门庆正在家打发送节礼,忽见荆都监差人拏帖儿来问:“宋大巡题本已上京数日,未知旨意下来不曾。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门一打听为妙。”这西门庆即差答应节级,拏著五钱银子,往巡按公衙书办打听。果然昨日东京邸报下来,写抄得一纸全报来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著甚的?
“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一本,循例举劾地方文武官员,以励人心,以隆
圣治事。窃惟吏以抚民,武以御乱,所以保障地方,以司民命者也。苟非其人,则处置乖方,民受其害,国何赖焉!此国家莫急于文武两途,而激劝之典不容不亟举也。臣奉
命按临山东等处,亲历省察风俗,至于吏政民瘼,监司守御,无不留心咨访;复令安抚大臣,详加鉴别,各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一一陈之:山东左布政陈四箴,操履忠贞,抚民有方;廉使赵讷,纲纪肃清,士民服习;提学副使陈正汇,操砥砺之行,严督率之条。又访得兵备副使雷起元,军民咸服其恩威,僚幕悉推其练达;济南府知府张叔夜,经济可观,才堪司牧;东平府知府胡师文,居任清愼,视民如伤;徐州府知府韩邦奇,志务清修,才堪廊庙;莱州府知府叶照,屏海寇而道不拾遗,惠民畴而恳田不卤。此数臣者,皆当荐奖而优擢者也。又访得左参议冯廷鹄,伛偻之形,桑榆之景,形若木偶,尚肆贪婪。东昌府知府徐松,纵妾父而通贿,谤闻致腾于公堂;慕羡馀而诛求,詈声辄遍于闾阎。此二臣者,所当亟赐罢斥者也。再访得左军院佥书守御周秀,器宇恢弘,操持老练,得将帅之体,军心允服,贼盗潜消[6]。济州兵马都监荆忠,年力精强,才猷练达,冠武科而称为儒将,胜算可以临戎,肃号令而极其严明,长策卒能御侮;兖州兵马都监温玺,夙闲韬略,熟习弓马,休养骑卒以备不虞,并力设险以防不测。此三臣者,所当亟赐迁擢者也。清河县千户吴铠,以练达之才,得卫守之法。驱兵以捣中坚,靡攻不克;储食以资粮饷,无人不饱。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实一方之保障,为国家之屏藩。宜特加超擢,鼓舞臣僚。陛下诚以臣言可采,举而行之,庶几官爵不滥,而人心思奋,守牧得人而
圣治有赖矣!等因。奉
钦依:该部知道。续该吏兵二部题前事:看得御史宋乔年所奏内,劾举地方文武官员,无非体国之忠,出于公论。询访得实,以裨
圣治之事。伏乞
圣明俯赐施行,天下幸甚,生民幸甚。奉钦依:拟行。”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拏著邸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宋道长本下来了。已是保举你哥陞指挥佥事,现任管屯。周守御与荆大人都有奖励,转副参统制之任。如今快使小厮请他来,对他说声。”月娘道:“你使人请去,我教丫鬟看下酒菜儿。我愁他这一上任,也要银子使。”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借与他几两银子也罢了。”不一时,请得吴大舅到了。西门庆送那题奏旨意与他瞧。吴大舅连忙拜谢西门庆与月娘,说道:“多累姐夫姐姐扶持,恩当重报,不敢有忘。”西门庆道:“大舅,你若上任摆酒没银子使,我这里兑二十两银子,你那里使著。”那吴大舅又作揖谢了。于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上酒来吃酒。月娘也在旁边陪坐。西门庆即令陈经济把全抄写了一本,与大舅拏著。即差玳安拏帖,送邸报往荆都监周守御两家报喜去。正是:劝君不费镌研石,路上行人口是碑。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7
黄锺应律好风催,阴伏阳生淑岁回。
葵影便移长至日,梅花先趁大寒开。
八神表日占和岁,六管吹葭动细灰。
已有岸傍迎腊柳,参差又欲领春来。
话说当日西门庆陪大舅饮酒,到晚回家。到次日,荆都监早晨骑马来拜谢,说道:“昨日见旨意下来,下官不胜欣喜,足见老翁爱厚费心之至,实为衔结难忘!范大人便老了,张菊轩指望陞转他一步儿,照旧也罢了,还亏他些。”说毕,茶汤两换,荆都监起身,因问:“云大人到几时请俺们吃酒?”西门庆道:“近节这两日也是请不成,直到正月间罢了。”送至大门,上马而去。西门庆这里宰了一口鲜猪,两坛浙江酒,一疋大红绒金豸员领,一疋黑青妆花纻丝员领,一百果馅金饼,谢宋御史。就差春鸿拏帖儿,送到察院去。门吏入报进去,宋御史唤至后厅火房内,赏茶吃。等写了回帖,装于套内封了,又赏了春鸿三钱银子。来见西门庆,拆开观看,上写著:
“两次造扰华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贶,何以克当?外令亲荆子事,已具本矣,想已知悉。连日渴仰丰标,容当面悉。使旋谨谢。
(下书)侍生宋乔年拜
大锦衣西门先生大人门下。”
宋御史随即差人送了一百本历日,四刀纸,一口猪来回礼。
一日,上司行下文书来,令吴大舅本卫到任管事。西门庆拜去,就与吴大舅三十两银子,四疋京缎,教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稍闲,封了印来家,又备羊酒、花红、轴文,邀请亲朋,等吴大舅从卫中上任回来,迎接到家,摆大酒席,与他作贺。又是何千户东京家眷到了,西门庆写月娘名字,送茶过去。到二十六日,玉皇庙吴道官十二个道众,在家与李瓶儿念百日经,十回度人,整做法事,大吹大打,道场行香。各亲朋都来送茶,请吃斋供,至晚方散,俱不在言表。至廿七日,西门庆打发各家礼毕;又是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传、崔本,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一包米,一两银子;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每人一套杭州绢衣服,三两银子。吴月娘又与庵里薛姑子打斋,令来安儿送香油米面银钱去,不在言表。
看看到年除之日,窗梅横月,檐雪滚风,竹爆千门,灯燃万户,家家贴春胜,处处挂桃符。西门庆烧了纸,又到于李瓶儿房灵前祭奠已毕,置酒于后堂,阁家大小团聚。西门庆与月娘上坐,等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并女婿陈经济都递了酒,两旁列坐。先是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如意儿,五个磕头,然后小玉、绣春、小鸾儿、元宵儿、中秋儿、秋菊磕头。其次者来昭妻一丈青惠庆、来保妻惠祥、来兴妻惠秀、来爵妻惠元,一般儿四个家人媳妇磕头。然后才是王经、春鸿、玳安、平安、来安,棋童儿、琴童儿、画童儿、来昭儿子铁棍儿、来保儿子僧宝儿、来兴女孩儿年儿来磕头。西门庆与吴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银钱赏赐。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门庆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炷了香,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出去拜巡按,贺节去了。月娘与众妇人,早起来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锦裙绣袄,罗袜弓鞋,妆点妖娆,打扮可喜,都来后边月娘房内,厮见行礼。那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帖、落门簿,答应往来官长士夫。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儿,放炮𤍤,又嗑瓜子儿,袖香桶儿,戴闹蛾儿。众伙计主管,门下底人,伺候见节者不计其数,都是陈经济一人在前边客位管待。后边大厅,摆设锦筵桌席,单管待亲朋;花园卷棚,放下毡帏暖帘,铺陈锦裀绣毯,兽炭火盆,放著十桌,都是销金桌帏,妆花椅垫,盘装果品,瓶插金花,筵开玳瑁,专一留待士大夫官长。约晌午间,西门庆往府县拜了人回来,刚下马,招宣府王三官儿衣巾,有四五个人跟随,就来拜。到厅上拜了西门庆四双八拜,然后请吴月娘出来见。西门庆请到后边,与月娘见了,出来前厅留坐。才拏起酒来吃了一盏,只见何千户来拜。西门庆就教陈经济管待陪王三官儿,他便往卷棚内陪何千户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辞起身。陈经济送出大门,上马而去。落后又是荆都监、云指挥、乔大户,皆络绎而至。
西门庆待了一日人,已酒带半酣。至晚打发人去了,归到上房,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又出去贺节。直至晚归家来。家中韩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花子由来拜,陈经济陪侍在厅上坐的。候至已久,西门庆到了,见毕礼,从新摆上酒菜点心来饮酒。韩姨夫与花子由隔门,先起身去了。只见伯爵、希大、常时节坐着,如定油儿一般,还不去。又撞见吴二舅来了,见了礼,又往后边拜见月娘,出来一处坐的。直吃到掌灯已后方散。西门庆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门首,众人去了。西门庆见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意,说道:“他屋里没人。”这西门庆就撞入他房内,老婆早已在封门里,迎接进去。两个也无闲话,走到里间内,老婆脱衣解带,仰扉炕上。西门庆褪下裤子,扛起腿来,那话使有银托子,就干起来。原来老婆好并著腿干,两只手扉著,只教西门庆攮他心子。那浪水热热一阵流出来,把床褥皆湿。西门庆龟头蘸了药,攮进去。两手扳著腰,只顾两相揉搓,麈柄尽入至根,不容毫发。妇人瞪目,口中只叫亲爷。那西门庆问他:“你小名叫什么?说与我。”老婆道:“奴娘家姓叶,排行五姐。”这西门庆口中喃喃呐呐,就叫:“叶五儿!不知道口里会肏不会?”那老婆原来奶子出身,与贲四私通,被拐出来,占为妻子;五短身材,两个鹞鹰胎眼儿,今年也是属兔的,三十二岁了,什么事儿不知道?口里如流水连叫亲爷不绝,情浓一泄如注。西门庆扯出麈柄要抹,妇人拦住:“休抹,等淫妇下去替你吮净了罢!”这西门庆满心欢喜。妇人真个蹲下身子,双手捧定那话,吮咂的干干净净,才系上裤子。因问西门庆:“他怎的去恁些时不来?”西门庆道:“我这里也盼他哩,只怕京中夏大人留住他使。”又与了老婆二三两银子盘缠。因说:“我待与你一套衣服,恐贲四知道,不好意思。不如与你些银子儿,你自家治买罢。”开门送出来。玳安又早在铺子里掩门等候,待西门庆进来,方才关上拴。西门庆便往后边去了。
看官听说:自古上梁不正则下梁歪,此理之自然也。如人家主子行苟且之事,家中使的奴仆,皆效尤而行。原来贲四这个老婆,不是守本分的,先与玳安有奸,落后又把西门庆勾引上了。这玳安刚打发西门庆进去了,傅伙计又没在铺子里上宿,他与平安儿打了两大壶酒,就在贲四老婆屋里,吃到有二更时分,平安在铺子里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里睡了一宿。有这等的事?正是:时人不用穿针待,那得工夫送巧来!有诗为证:
满眼风流满眼迷,残花何事滥如泥?
拾琴暂息商陵操,惹得山禽绕树啼。
却说贲四老婆晚夕对玳安说:“只怕隔壁韩嫂儿传嚷得后边知道,也似韩伙计娘子,一时被你娘们说上几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见?”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语,别的不打紧。俺大娘倒也罢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儿。你依我,节间买些什么儿进去,孝顺俺大娘;别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买一钱银子果馅蒸酥、一盒好大壮瓜子送进去。这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礼去,你到明日进来磕头,梯己再送一盒瓜子与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许多口嘴。”这贲四老婆真个依著玳安之言,第二日赶西门庆不在家,玳安就替他买了盒子,掇进后边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里的?”玳安道:“是贲四嫂送这盒点心瓜子与娘吃。”月娘道:“男子汉又不在家,那讨个钱来?又教他费心!”连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馒头,一盒果子与他说:“多上覆,多谢了。”
那日西门庆拜人回家早,有玉皇庙吴道官来拜,在厅上留坐吃酒。刚打发吴道官去了,西门庆脱了衣服,使玳安:“你骑了马,问声文嫂儿去。俺爷今日要来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说。”玳安道:“爷且不消去。头里小的撞见文嫂儿,骑着驴子打门首过去了。他说明日初四,王三官儿起身往东京,与六黄公公磕头去了。太太说,教爷初六日过去见节,他那里伺候着哩。”西门庆便道:“他真个这等说来?”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说谎?”这西门庆就入后边去了。刚到上房坐下,忽有来安儿来报:“大舅来了。”只见吴大舅冠冕著,束著金带,进入后堂,先拜西门庆,说道:“一言难尽。我吴铠多蒙姐夫抬举看顾,又破费姐夫了,多谢厚礼。日昨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空慢姐夫来了。今日敬来与姐夫磕个头儿,恕我迟慢之罪!”说著,磕下头去。西门庆慌忙平头相还下来,说道:“大舅恭喜,自然之道理,至亲何必计较!”吴大舅于是拜毕西门庆,月娘出来,与他哥磕头。头戴翡白绉纱金梁冠儿,海獭卧兔,白绫对衿袄儿,沉香色遍地金比甲,玉色绫宽襕裙。耳边二珠环儿,金凤钗梳,胸前带着金三事㩟领儿,裙边紫遍地金八条穗子的荷包,五色钥匙线带儿,紫遍地金扣花白绫高底鞋儿,打扮的鲜鲜儿的,向前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慌的大舅忙还半礼,说道:“姐姐,两礼儿罢!”说道:“哥哥嫂嫂不识好歹,常来扰害你两口儿。你哥老了,看顾看顾罢。”月娘道:“一时不到,望哥耽带便了。”吴大舅道:“姐姐没的说,累你两口儿还少哩!”拜毕,西门庆留吴大舅坐,说道:“这早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宽了衣裳,咱房里坐罢。”不想孟玉楼与潘金莲两个都在屋里,听见嚷吴大舅进来,连忙走出来与大舅磕头:都是海獭卧兔儿,白绫袄儿,玉色挑线裙子;一个绿遍地金比甲儿;一个是紫遍地金比甲儿;头上戴的都是䯼髻,玉楼带的是环子,金莲是青宝石坠子;下边尖尖趫趫,显露金莲。与吴大舅磕了头,迳往各人房里去了。
西门庆让大舅房内坐的,骑火盆安放桌儿,摆上春盛果盒,各样热碗嗄饭,大馒头、点心,八宝攒汤,一齐拏上来。小玉玉箫都来与大舅磕头。须臾,吃了汤饭,月娘用小金镶玳瑁锺儿斟酒递与大舅,西门庆主位相陪。吴大舅让道:“姐姐,你也来坐的。”月娘道:“我就来。”又往里间房内,拏出数样配酒的果菜来,都是冬笋、银鱼、黄鼠、鲟鲊、海蜇、天花菜、苹婆、螳螂、鲜柑、石榴、风菱、雪梨之类。饮酒之间,西门庆便问:“大舅的公事都了毕停当了?”吴大舅道:“蒙姐夫抬举,年前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给的七八,还有屯所里未曾去到到任。明日是个好日期,卫中开了印,来家整理了些盒子,须得抬到屯所里到任,行牌拘将那屯头来参见,吩咐吩咐。前官丁大人坏了事情,已是被巡抚侯爷参劾去了任。如今我接管承行,须得也要振刷在册花户,警励屯头,务要把这旧管新增开报明白,到明日秋粮夏税,才好下屯征收。”西门庆道:“通共约有多少屯田?”吴大舅道:“这屯田,不瞒姐夫说,太祖旧例,练兵卫因田养兵,省转输之劳,才立下这屯田。那时只是上纳屯田秋粮,又不问民地。后吃宰相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这夏税。而今这济州管内,除了抛荒苇场港隘,通共二万七千亩屯地。每顷秋税夏税,只征收一两八钱,不上五百两银子。到年终才倾齐了,往东平府交纳,转行招商,以备军粮马草作用。”西门庆又问:“还有羡馀之利?”吴大舅道:“虽故还有些抛零人户不在册者,乡民顽滑,若十分追征紧了,等秤斛斗重,恐声口致起公论。”西门庆道:“若是有些敷馀儿也罢,难道说全征?若征收些出来,斛斗等秤上也够咱们上下搅给。”吴大舅道:“不瞒姐夫说,若会管此屯,现一年也有百十两银子寻。到年终,人户们还有些鸡鹅豚米面见相送。那个是各人取觅,不在数内的。只是多赖姐夫力量扶持。”西门庆道:“得够你老人家搅给,也尽我一点之心。”正说著,月娘也走来旁边陪坐,三人饮酒到掌灯已后,吴大舅才起身去了。西门庆那日就在前边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往衙门中开印,升厅画卯,发放公事。先是云离守家发帖儿,初五日请西门庆并合卫官员吃庆官酒。何千户娘子蓝氏下帖儿,初六日请月娘姊妹相会。
且说那日,西门庆同应伯爵、吴大舅三人,起身到云离守家。原来旁边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间客位内摆酒,叫了一起吹打鼓乐迎接,都有桌面,吃至晚夕来家。巴不到次日,月娘往何千户家吃酒去了。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袖著赏赐包儿,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跟随,午后时分,迳来王招宣府中拜节。王三官儿不在,留下帖儿。文嫂儿又早在那里,接了帖儿,连忙报与林太太,随说出来:“请老爷后边坐。”转过大厅,到于后边,进入仪门。五间住房,掀起明帘子,上面供养著先公王景崇影像,陈设两桌春台果酌,朱红公座,虎皮交椅。脚下氍毹匝地,帘幕垂红。少顷,林氏穿着大红通袖袄儿,珠翠盈头,粉妆腻脸,与西门庆见毕礼数,留坐待茶,吩咐大官把马牵于后槽喂养。茶汤罢,让西门庆宽衣房内坐,说道:“小儿从初四日往东京与他叔岳父六黄太尉磕头去了,直过了元宵才来。”这西门庆一面唤玳安脱去上盖,里边穿着白绫袄子,天青飞鱼氅衣,粉底皂靴,十分绰耀。妇人房里安放桌席。黄铜四方兽面火盆,生著炭火。朝阳房屋,日色照窗,房中十分明亮。须臾,丫鬟拏酒菜上来。杯盘罗列,肴馔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妇人锦裙绣袄,皓齿明眸,玉手传杯,秋波送意。猜枚掷骰,笑语烘春。话良久,意洽情浓;饮多时,目邪心荡。看看日落黄昏,又早高烧银烛。玳安琴童下边耳房放桌儿,自有文嫂儿主张酒馔点心管待。三官儿娘子,另在那边角门内一所屋里居住,自有丫鬟养娘伏侍,等闲不过这边来。妇人又倒扣角门,僮仆谁敢擅入。酒酣之际,两个共入里间房内,掀开绣帐,关上窗户。丫鬟轻剔银釭,佳人忙掩朱户,男子则解衣就寝,妇人即洗脚上床。枕设宝花,被翻红浪。原来西门庆家中磨枪备剑,带了淫器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早把胡僧药用酒吃在腹中,那话上使著双托子。在被窝中,架起妇人两股,纵麈柄入牝中,举腰展力,那一阵掀腾鼓捣,其声犹若数鳅行泥淖中相似,连声响亮。妇人在下,没口叫达达如流水。正是:照海旌幢秋色里,击天鼙鼓月明中。有长词一篇,道这场交战。但见:
锦屏前迷魂阵摆,绣帏下摄魄旗开。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头戴肉红盔、锦兜鍪,身穿乌油甲、绛红袍、缠斤绦、鱼皮带、没缝靴,使一柄黑缨枪,带的是虎眼鞭、皮包头流星槌、没秋箭,跨一匹卷毛凹眼浑红马,打一面覆雨翻云大帅旗。摄魄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头戴双凤翘、珠络索,身穿素罗衫、翠裙腰、白练裆、凌波袜、鲛绡带、凤头鞋,使一条隔天边、话絮刀、不得箭、泪偷锤、容瘦镧、粉面挝、罗帏棒,骑一疋百媚千娇玉面秋,打一柄倒凤颠鸾遮日伞。须臾,这阵上扑咚咚鼓震春雷,那阵上闹挨挨麝兰叆叇;这阵上暖溶溶被翻红浪,那阵上刷剌剌帐控银钩。被翻红浪精神健,帐控银钩情意乖。这一个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个忽剌剌一十八滚难挣扎;一个是惯使的红绵套索鸳鸯扣,一个是好耍的拐子流星鸡心槌。一个火忿忿桶子枪,恨不的扎够三千下;一个颤巍巍肉膀牌,巴不得拓够五十回。这一个善贯甲披袍战,那一个能夺精吸髓华。一个战马叭蹋蹋蹅翻歌舞地,一个征人软浓浓塞满密林崖。一个丑搊搜刚硬形骸,一个俊娇娆杏脸桃腮。一个施展他久战熬场法,一个卖弄他莺声燕语谐。一个斗良久,汗浸浸钗横鬓乱;一个战多时,喘吁吁枕欹裀歪。顷刻间,只见这内裆县乞炮打成堆,个个皆肿眉囊眼;霎时下,则望那莎草场被枪扎倒底,人人肉绽皮开。正是:
愁云拖上九重天,一派败兵沿地滚;
几番鏖战贪淫妇,不似今番这一遭。
当下西门庆就在这婆娘心口与阴户,烧了两炷香,许下明日家中摆酒,使人请他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这妇人一段身心已是被他拴缚定了,于是满口应承都去。这西门庆满心欢喜,起来与他留连痛饮,至二更时分,把马从后门牵出,作别方回家去。正是:不愁明日尽,自有暗香来。有诗为证:
尽日思君倚画楼,相逢不舍又频留。
刘郎莫谓桃花老,浪把轻红逐水流。
却说西门庆到家,有平安迎门禀说:“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请帖儿,请爷明早往门外皇庄看春。又是云二叔家,差人送了五个帖儿,请五位娘吃节酒。帖儿都交进去了。”西门庆听了,没言语。进入后边月娘房来,只见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房内坐的。月娘从何千户家赴了席来家,已摘了首饰花翠,止戴着䯼髻,撇著六根金簪子,勒著珠子箍儿,上著蓝绫袄,下著软黄绵䌷裙子,坐着说话。西门庆进来,连忙道了万福。西门庆就在正面椅上坐下。问道:“你今日往那里,这咱才来?”西门庆只得说:“我在应二哥家留坐到这咱晚。”月娘便说起今日何千户家酒席上事:“原来何千户娘子还年小哩,今年才十八岁。生的灯人儿也似一表人物,好标致!知今博古,透灵儿还强十分。见我去,恰似会了几遍,好不喜狎。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里倒使著四个丫头,两个养娘,两房家人媳妇。”西门庆道:“他是内府御前生活所蓝太监侄女儿,与他陪嫁了好少钱儿!”月娘又道:“小厮对你说来?明日云伙计家又请俺们吃节酒,送了五个帖儿,在拣妆上搁著。连薛内相家帖子,都放在一处。”因令玉箫:“拏过来与你爹瞧。”这西门庆看了薛内相家帖儿,又看云离守家帖儿,下书他娘子儿:“云门范氏敛衽拜请”。西门庆说:“你们明日收拾了,都去走走。”月娘道:“留雪姐在家罢,只怕大节下,一时有个人客蓦将来,他们没处挝挠。”西门庆道:“也罢,留雪姐在家里,你们四个去吧。明日我也不往那里去,薛太监请我门外看春,我也懒待去。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这边腰腿疼。”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问任医官讨两服药吃不是,只顾挨着怎的?”那西门庆道:“不妨事,由他,一发过了这两日吃,心净些。”因和月娘计较:“到明日灯节,咱少不得置席酒儿,请请何大人娘子,连周守备娘子、荆南岗娘子、张亲家母、乔亲家母、云二哥娘子,连王三官儿母亲和大妗子、崔亲家母,这几位都会会。也只在十二三,挂起灯来。还叫王皇亲家那起小厮扮戏耍一日。争耐去年还有贲四在家,扎了几架烟火放,今年他东京去了,只顾不见来了,却教谁人看着扎?”那金莲在旁插口道:“贲四去了,他娘子儿扎也是一般。”这西门庆就瞅了金莲道:“这个小淫妇儿,三句话就说下道儿去了。”那月娘玉楼也不睬顾,就罢了。因说道:“那三官儿娘,咱们与他没有大会过,人生面不熟的,怎么好请他?只怕他也不肯来。”西门庆道:“他既认我做亲,咱送个帖儿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云家去罢,怀着个临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来撞去的,教人家唇齿!”玉楼道:“姐姐,没的说,怕怎么的?你身子怀的又不显,怕还不是这个月的孩子,不妨事。大节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儿才好。”说毕,西门庆吃了茶,就往后边孙雪娥房里去了。那潘金莲见他往雪娥房中去,告过大姐姐,也就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到于雪娥房中,晚间教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早晨,只见应伯爵走来借衣服头面,对西门庆说:“昨日云二嫂送了个帖儿,今日请房下陪众嫂子坐。家中旧时有几件衣服儿,都倒塌了。大正月出门入户,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话!敢来上覆嫂子,有上盖衣服,借的两套儿;头面簪环,借的几件儿,教他穿戴了去。”西门庆令王经:“你里边对你大娘说去。”伯爵道:“应宝在外边拏著毡包并盒哩,哥哥累你拏进去,就包出来罢。”那王经接毡包进去。良久抱出来,交与应宝,说道:“里面两套上色缎子织金衣服,大小五件头面,一双二珠环儿。”应宝接的,往家去了。
西门庆陪着伯爵吃茶,说道:“昨日房下在何大人家吃酒,来晚了。今日不想云二哥娘子送了五个帖儿,又请房下们都会会儿。大房下又有临月身孕,懒待去。我说他既来请,大节下你等走走去罢。我又连日不得闲,只昨日才把人事拜了。前日咱们在云二哥家吃了酒来,昨日我又出去有些小事,来家晚了。今日薛内相又请我门外看春,怎么得工夫去?吴亲家庙里又送帖儿,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了罢。这两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懒待动弹。”伯爵道:“哥,你还是酒之过。湿痰流注在这下部,也还该忌忌。”西门庆道:“这节间到人家,谁是肯轻放了你我的,怎么忌的住!”伯爵又问:“今日那几位嫂子去?”西门庆道:“大房下和第二第三第五的房下四人去,我在家且歇息两日儿罢。”正说著,只见玳安拏进盒儿来,说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请帖儿来,初九日请吃节酒。”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人家来请,你不去?”于是看盒儿内放著三个请书儿,一个宛红签儿写著:“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一个写“大都阃吴老先生大人”,一个写著“大乡望应老先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玳安说:“他那里说不认的,教咱这里转送送儿罢。”伯爵一见,便说:“这个却怎样儿好?我还没送礼儿去与他,他来请我,怎好去?”西门庆道:“我这里替你封上分帕礼儿,你差应宝早送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经:“你封二钱银子,一方手帕,写你应二爹名字,与你应二爹。”因说:“你把这请帖儿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吴大舅的差来安儿送去了。须臾,王经封了帕礼,递与伯爵。伯爵打恭说道:“谢哥,容另还。我后日早来会你,咱一同起身。”说毕,作辞去了。
却表吴月娘等午间打扮停当,一顶大轿,三顶小轿,后面又带着来爵媳妇儿惠元收叠衣服,一顶小轿儿;四名排军喝道,琴童、春鸿、棋童、来安,四个跟随,往云指挥家来吃酒。正是:
翠眉云鬓画中人,袅娜宫腰迎出尘。
天上嫦娥元有种,娇羞酿出十分春。
不说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往云离守家吃酒去了。西门庆吩咐大门上平安儿:“随问什么人,只说我不在。有帖儿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经过一遭,那里再敢离了左右,只在门首坐的。但有人客来望,只回不在家。西门庆那日,只在李瓶儿房中围炉坐的。自从李瓶儿没了,月娘教如意儿休勒上奶去,每日只喂奶来兴女孩儿城儿。连日西门庆害腿疼,猛然想起任医官与他延寿丹,用人乳吃。于是来到房中,教如意儿挤奶。那如意儿,节间头上戴着黄霜霜簪环,满头花翠,勒著翠蓝销金汗巾,蓝䌷子袄儿,玉色云缎披袄儿,黄绵䌷裙子,脚下沙绿潞䌷白绫高底鞋儿,妆点打扮比昔时不同;手上戴着四个乌银戒指儿,坐在傍边打发吃了药,又与西门庆斟酒布菜儿。迎春打发吃了饭,走过隔壁,和春梅下棋去了,要茶要水,自有绣春在厨下打发。西门庆见丫鬟都不在屋里,在炕上斜靠著背,扯开白绫吊的绒裤子,露出那话来,带着银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傍边放著果酌,斟酒自饮。因呼道:“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替达达咂。我到明日,寻出件好妆花缎子比甲儿来,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著,爹可怜见。”咂弄够一顿饭时,西门庆道:“我儿,我心里要在你身上烧炷香儿。”老婆道:“随爹你拣著烧炷香儿。”西门庆令他关上房门,把裙子脱了,上炕来仰卧在枕上,底下穿着新做的大红潞䌷裤儿,褪下一只裤腿来。西门庆袖内还有烧林氏剩下的三个烧酒浸的香马儿,撇去他抹胸儿,一个坐在他心口内,一个坐在他小肚儿底下,一个安在他屄盖子上,用安息香一齐点着。那话下边便插进牝中,低着头看着拽,只顾没棱露脑,往来送进不已。又取过镜台来,傍边照看。须臾,那香烧到肉跟前,妇人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也!”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西门庆又问道:“我会肏不会?”妇人道:“达达会肏屄。”两个淫声艳语,无般言语不说出来。西门庆那话粗大,撑的妇人牝户满满,使往来出入,带的花心红如鹦鹉舌,黑似蝙蝠翅一般,翻覆可爱。西门庆于是把他两股扳抱在怀内,四体交匝,两相迎凑,那话尽没至根,不容毫发。妇人瞪目失声、淫水流下。西门庆情浓乐极,精邈如涌泉。正是: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觉形骸骨节镕。有诗为证:
任君随意荐霞杯,满腔春事浩无涯。
一身径藉东君爱,不管床头坠宝钗。
当日西门庆烧了这老婆身上三处香,开门寻了一件玄色缎子妆花比甲儿与他。至晚月娘众人来家,对西门庆说:“原来云二嫂也怀着个大身子。俺两个今日酒席上都递了酒,说过到明日两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两家结亲做亲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书;若是女儿,拜做姐妹,一处做针指,来往同亲戚儿耍子。应二嫂做保证。”西门庆听了笑。
话休饶舌,到第二日,却是潘金莲上寿。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吩咐小厮们抬出灯来,收拾揩抹干净,大厅卷棚各处挂灯,摆设锦帐围屏,叫来兴买下鲜果,叫了小优,晚夕上寿。这潘金莲早晨打扮出来,花妆粉抹,翠袖朱唇,走来大厅上看。见玳安与琴童站着高凳在那里挂灯——那三大盏珠子吊挂灯,笑嘻嘻说道:“我道是谁在这里,原来是你们在这里挂灯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寿,爹吩咐下俺们挂了灯,明日娘的生日好摆酒。晚夕小的们与娘磕头,娘一定赏俺们哩。”妇人道:“要打便有,要赏可没有!”琴童道:“耶嚛!娘怎的没打不说话,行动只把打放在头里?小的们是娘的儿女,娘看顾看顾儿便好,如何只说打起来!”妇人道:“贼囚,别要说嘴!你与他好生仔细挂那灯,没的例儿扯儿的拏不牢掉将下来。前日年里为崔本来,说你爹大白日里不见了,险不险赦了一顿打,没曾打。这遭儿可打成了!”琴童道:“娘只说破话,小的命儿薄薄的,又唬小的!”玳安道:“娘也不打听,这个话儿娘怎得知?”妇人道:“宫外有株松,宫内有口锺——锺的声儿,树的影儿,我怎么有个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对你大娘说,去年有贲四在家,还扎了几架烟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没人会扎。乞我说了两句:‘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会扎,教他扎不是!’”玳安道:“娘说的什么话?一个伙计家,那里有此事?”妇人道:“什么话,檀木靶!有此事,真个的。画一道儿,只怕肏过界儿去了!”琴童道:“娘也休听人说,只怕贲四来家知道。”妇人道:“瞒那傻王八千来个!我只说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他往东京去的放心,丢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屄闲着!贼囚根子们,别要说嘴!打伙儿替你爹做牵头,勾引上了道儿,你们好图躧狗尾儿,说的是也不是?敢说我不知道!嗔道贼淫妇买礼来,与我也罢了,又送蒸酥与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儿与我,小买住我的嘴头子,他是会养汉儿!我就猜没别人,就知道是玳安儿这贼囚根子替他铺谋定计。”玳安道:“娘屈杀小的,小的平白管他这勾当怎的?小的等闲也不往他屋里去,娘也少听韩回子老婆说话。他两个为孩子好不嚷乱!常言:‘要好不能够,要歹登时就’、‘一片房倒压不杀人,一篇舌头倒压杀人’、‘听者有不听者无’。论起来,贲四娘子为人和气,在咱门首住着,家中大小,没曾恶识了一个人。谁人不在他屋里讨茶吃?莫不都养著,倒没放处!”金莲道:“我见那水眼淫妇,矮著个靶子,像是半头砖儿也似的个儿,把那水济济眼挤著,七八拏杓儿舀。好个怪淫妇!他便和那韩道国老婆那长大摔瓜淫妇,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儿不待见他!”
正说著,只见小玉走来说:“俺娘请五娘,潘姥姥来了,要轿子钱哩。”金莲道:“我在这里站着,他从多咱进去了?”琴童道:“姥姥打夹道里,我送进去了。一来时抬轿的说该他六分银子轿子钱。”金莲道:“我那得银子?来人家怎不带轿子钱儿来!”一面走到后边,见了他娘,只顾不与他轿子钱,只说没有。月娘道:“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帐就是了。”金莲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边抬轿子的催著要去。玉楼见不是事,向袖中拏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不一时,大妗子、二妗子、大师父来了。月娘摆茶吃了。潘姥姥归到前边他女儿房内来,被金莲尽力数落了一顿,说道:“你没轿子钱,谁教你来了?恁出丑㓦划的,教人家小看!”潘姥姥道:“姐姐,你没个钱儿与我来,老身那讨个钱儿来?好容易赒办了这分礼儿来!”妇人道:“指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着,睁着眼在这里七个窟窿到有八个眼儿!今后你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嘴的献世包!关王买豆腐——人硬货不硬!我又听不上人家那等屄声颡气。前日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闹的,你知道便罢了,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凄惶!”几句说的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顾说起姥姥来了!”一面安抚老人家在里边炕上坐的,连忙点了盏茶与他吃。潘姥姥气的在炕上睡了一觉,只见后边请陪大妗子吃饭,才起来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正在上房摆饭,忽有玳安拏进帖儿来说:“荆老爹升了东南统制,来拜爹。”西门庆见帖儿上写:“新陞东南统制兼督漕运总兵官荆忠顿首拜。”慌的西门庆令抬开饭桌,连忙穿衣冠带,迎接出来。只见荆总制穿着大红麒麟补服、浑金带进来,后面跟着许多僚掾军牢。一面让至大厅上,叙礼毕,分宾主而坐。茶汤上来,待茶毕,荆统制说道:“前日升官敕书才到,还未上任,迳来拜谢老翁。”西门庆道:“老总兵荣擢,恭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辈亦有光矣,容当拜贺。”一面请宽尊服:“少坐一饭。”即令左右放桌儿。荆统制再三致谢道:“学生奉告老翁,一家尚未拜,还有许多薄冗,容日再来请教罢。”便迳起身。西门庆那里肯放,随令左右上来,宽去衣服,登时打抹春台,收拾酒果上来。兽炭频烧,暖帘低放;金壶斟玉液,翠盏贮羊羔。才斟上酒来,只见郑春王相两个小优儿来到,趴在面前磕头。西门庆道:“你两个如何这咱才来?”问郑春:“那一个叫甚名字?”郑春道:“他唤王相,是王柱的兄弟。”西门庆即令拏乐器上来,弹唱与他荆爷听。须臾,两个小优安放乐器停当,歌唱了一套“霁景融和”。左右拏上两盘攒盒点心嗄饭,两瓶酒,打发马上人等。荆统制道:“这等就不是了。学生叨拜,下人又蒙赐馔,何以克当!”即令上来磕头。西门庆道:“一二日房下还要洁诚请尊正老夫人赏灯一叙,望乞下降。在座者惟老夫人、张亲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还有两位舍亲,再无他人。”荆统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到,贱荆一定趋赴。”又问起:“周老总兵怎的不见陞转?”荆统制道:“我闻得周南轩也只在三月间,有京营之转。”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坐不多时,荆统制告辞起身。西门庆送出大门,看着上马喝道而去。
晚夕,潘金莲上寿,后厅小优弹唱,递了酒,西门庆便起身往金莲房中去了。月娘陪着大妗子、潘姥姥、女儿郁大姐、两个姑子,在上房坐的饮酒。潘金莲便陪西门庆在他房内,从新又安排上酒来,与西门庆梯己递酒磕头。落后潘姥姥来了,金莲打发他李瓶儿这边歇卧。他便陪着西门庆自在饮酒,作欢顽耍做一处。
却说潘姥姥到那边屋里,如意迎春让他热炕上坐着。先是姥姥看见明间内灵前供摆着许多狮仙五老定胜、树果柑子、石榴苹婆、雪梨鲜果、蒸酥点心、馓子麻花,满炉焚著末子香蜡,点着长明灯,桌上拴著销金桌帏,旁边挂着他影,穿大红遍地金袍儿,锦裙绣袄,珠子挑牌,向前道了个问讯,说道:“姐姐好处生天去了!”因坐在炕上,向如意儿迎春道:“你娘够了,官人这等费心追荐,受这般大供养,够了!他是有福的。”如意儿道:“前日娘的百日,请姥姥怎的不来?门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这里来。十二个道士念经,好不大吹大打,扬幡道场,水火炼度,晚上才去了。”潘姥姥道:“帮年逼节,丢著个孩子在家,我来,家中没人,所以就不曾来。今日你杨姑娘怎的不见?”如意儿道:“姥姥还不知道,杨姑娘老病死了。从年里俺娘念经就没来。俺娘们都往北边与他上祭去了。”潘姥姥道:“可伤!他大如我,我还不晓的他老人家没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见他!”说了一回杨姑娘。如意儿道:“姥姥,有锺儿甜酒儿,你老人家用些儿?”一面教迎春:“姐,你放小桌儿在炕上,筛甜酒与姥姥吃杯。”不一时取到。饮酒之间,婆子又提起李瓶儿来:“你娘好人,有仁义的姐姐,热心肠儿。我但来这里,没曾把我老娘当外人看承。到就是热茶热水与我吃,还只恨我不吃。夜间和我坐着说话儿。我临家去,好歹包些什么儿与我拏了去,再没曾空了我。不瞒姐姐你们说,我身上穿的这披袄儿,还是你娘与我的!正经我那冤家,半个折针儿也迸不出来与我。我老身不打诳语,阿弥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与我一个钱儿,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与了我些什么儿,他还说我小眼薄皮,爱人家的东西。想今日为轿子钱,你大包家拏著银子,就替老身出几分便怎的?咬定牙儿,只说他没有。倒教后边西房里姐姐,拏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归到屋里,还数落了我一顿:到明日,有轿子钱便教我来;没轿子钱,休教我上门走!我这去了,不来了!来到这里,没的受他的气。随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这短寿命!姐姐,你们听着我说,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听人说,还不知怎么收成结果哩!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从小儿教你做针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缚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得这步田地,他把娘喝过来断过去,不看一眼儿!”如意儿道:“原来五娘从小儿上学来,嗔道恁提起来就会,识字深!”潘姥姥道:“他七岁儿上女学,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写过;什么诗词歌赋唱本上字不认的!”
正说著,只见打的角门子响。如意儿道:“是谁叫门?”使绣春:“二姐,你去瞧瞧去。”那绣春走来说:“是春梅姐来了。”如意儿连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就说道:“姥姥悄悄的,春梅来了。”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与我那冤家一条腿儿。”只见春梅进来,头上翠花云髻儿,羊皮金沿的珠子箍儿,蓝绫对衿袄儿,黄绵䌷裙子,金灯笼坠子,貂鼠围脖儿,走来见众人陪着潘姥姥吃酒,说道:“姥姥还没睡哩?我来瞧瞧姥姥来了。”如意儿让他坐。这春梅把裙子搂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紧挨着他坐。如意坐在右边炕头上,潘姥姥坐在当中。因问:“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刚才吃了酒,打发他两个睡下了。我来这边瞧瞧姥姥,有几样菜儿,一壶儿酒,取了来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绣春:“你那边教秋菊掇了来,我已是攒下了。”那绣春不一时走过那边取了来。秋菊放盒内掇著菜儿,绣春提了一锡瓶金华酒。春梅吩咐秋菊:“你往房里听着,若叫我,来这里对我说。”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去了。一面摆酒在炕桌上,都是烧鸭、火腿、熏腊肠、细鲊、糟鱼、果仁、咸酸、蜜食、海味之类,堆满春台。绣春关上角门,走进在旁边陪坐。于是筛上酒来,春梅先递了一锺与潘姥姥,然后递一锺如意儿,一锺与迎春。绣春在旁边炕儿上坐的,共五人坐定,把酒来斟。春梅护衣碟儿内每样拣出递与姥姥众人吃,说道:“姥姥,这个都是整菜,你用些儿。”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说道:“就是你娘,从来也没费恁个心儿管待我管待儿。姐姐,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好,一步一步自高。敢是俺那冤家,没人心,没人义!几遍为他心龌龊,我也劝他,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着,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来了?你下老实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他争强不伏弱的性儿,不同的六娘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像俺爹,虽是抄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著买花儿东西,明公正义问他要,不恁瞒藏背掖的。教人看小了他,他怎么张著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如意儿道:“错怪了五娘。自古亲儿骨肉,五娘有钱,不孝顺姥姥,再与谁?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儿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黄金入柜,五娘他也没个贴皮贴肉的亲戚,就如死了俺娘样儿!”婆子道:“我有今年没明年,知道今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春梅见婆子吃了两锺酒,韶刀上来了。便叫迎春:“二姐,你拏骰盆儿来,咱们掷个骰儿抢红耍子儿罢。”不一时,取了四十个骰儿的骰盆儿来。春梅先与如意儿掷,掷了一回,又与迎春掷,都是赌大锺子。你一盏,我一锺,须臾竹叶穿心,桃花上脸,把一锡瓶酒吃的罄净。迎春又拏上半坛麻姑酒来,也都吃了。约莫到二更时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后仰打起盹来,方才散了。
春梅便归这边来。推了推角门,开着;进入院内,只见秋菊正在明间板壁缝儿内,倚著春凳儿,听他两个在屋里行房,怎的作声唤,口中呼叫什么。正听在热闹,不防春梅走来到跟前,向他腮颊上尽力打了个耳刮子,骂道:“贼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这里听什么!”打的秋菊睁睁的,说道:“我这里打盹,谁听什么来?你就来打我!”不想房内妇人听见,便问春梅:“他和谁说话?”春梅道:“没有人。我使他关门,他不动。”于是替他摭过了。秋菊揉着眼,关上房门。春梅走到炕上,摘头睡了,不在话下。正是:鸧鹒有意留残景,杜宇无情恋晚晖。
一宿晚景题过。次日,潘金莲生日,有傅伙计、甘伙计、贲四娘子、崔本媳妇段大姐、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吴二妗子,都在这里。西门庆约会吴大舅、应伯爵,整衣冠,尊瞻视,骑马喝道,往何千户家赴席。那日也有许多官客,四个唱的,一起杂耍,周守御同席。饮酒至晚回家,就在前边和如意儿歇了。到初十日,发帖儿请众官娘子吃酒。月娘便向西门庆说:“趁著十二日看灯酒,把门外他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带着请来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恼,请人不请他。”西门庆道:“早是你说。”吩咐陈经济:“再写两个帖,差琴童儿请去。”这潘金莲在旁听着多心,走到屋里,一面撺掇把潘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儿是的。”金莲道:“姐姐,大正月里,他家里丢著孩子没人看,教他去罢。”慌的月娘装了两个盒子点心茶食,又与了他一钱轿子钱,管待打发去了。金莲因对着李娇儿说:“他明日请他有钱的大姨儿来看灯吃酒,一个老行货子,观眉观眼的,不打发去了,平白教他在屋里做什么?待要说是客人,没好衣服穿;待要说是烧火的妈妈子,又不似,倒没的教我惹气!”西门庆使玳安儿送了两个请书儿往招宣府,一个请林太太,一个请王三官儿娘子黄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四个唱的,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
不想那日贲四从东京来家,梳洗头脸,打选衣帽齐整,来见西门庆,磕头,递上夏指挥回书。西门庆问他:“如何住这些时不来?”贲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节,直到正月初二日,才收拾起身回来,“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顾。”西门庆照旧还把钥匙交与他管绒线铺。另打开一间,教吴二舅开铺子卖䌷绢。到明日松江货船到,都卸在狮子街房内,同来保发卖。且教贲四叫花儿匠在家,趱造两架烟火,十二日要放与堂客看。早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吴大舅、常时节四位,白日在厢房内坐的,晚夕赏灯饮酒。
只见应伯爵领了李三见西门庆,先道外日承携之事。坐下吃毕茶,方才说起:“李三哥来,今有一宗买卖与你说,你做不做?”西门庆道:“端的什么买卖,你说来。”李三道:“今有朝廷东京行下文书,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几万两银子的古器。咱这东平府,坐派著二万两,批文在巡按处,还未下来。如今大街上张二官府,破二百两银子干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万两银子寻。小人会了二叔,敬来对老爹说。老爹若做,张二官府拏出五千两来,老爹拏出五千两来,两家合著做这宗买卖。左右没别人,这边是二叔和小人与黄四哥,他那边还有两个伙计,二八分钱使。未知老爹意下何如?”西门庆问道:“是什么古器?”李三道:“老爹还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内新盖的艮岳,改为寿岳,上面起盖许多亭台殿阁,又建上清宝箓宫、会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妆阁;都用着这珍禽奇兽、周彝商鼎、汉篆秦炉、宣王石鼓、历代铜鞮、仙人掌承露盘,并希世古董玩器摆设,好不大兴工程,好少钱粮!”西门庆听了,说道:“比是我与人家打伙儿做,我自家做了罢。敢量我拏不出这一二万银子来?”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们就瞒着他那边了。左右这边二叔和俺们两个,再没人。”伯爵道:“哥,家里还添个人儿不添?”西门庆道:“到跟前,再添上贲四替你们走跳就是了。”西门庆又问道:“批文在那里?”李三道:“还在巡按上边,没发下来哩。”西门庆道:“不打紧,我这差人写封书,封些礼,问宋松原讨将来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讨去,不可迟滞。自古兵贵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饭,诚恐迟了,行到府里,乞别人家干的去了。”西门庆笑道:“不怕他。设使就行到府里,我也还教宋松原拏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认的。”于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饭,约会:“我如今就写书,明日差小价去。”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这里了。从前日起身,往兖州府盘查去了。”西门庆道:“你明日就同小价往兖州府走遭。”李三道:“不打紧,等我去,来回破五六日罢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会下,有了书,教他往我那里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西门庆道:“别人你宋老爹不认的,他常喜的是春鸿,教春鸿来爵一起去罢。”于是叫他二人到面前,会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这等才好。事要早干。多才疾足者得之!”于是与李三吃毕饭,告辞而去。西门庆随即教陈经济写了书,又封了十两叶子黄金在书帕内,与春鸿来爵二人,吩咐路上仔细:“若讨了批文,即便早来。若是行到府里,问你宋老爹讨张票,问府里要。”来爵道:“爹不消吩咐,小的曾在兖州答应过徐参议,小的知道。”于是领了书礼,打在身边,迳往李三家去了。
不说十一日来爵春鸿同李三早雇了长行头口,往兖州府去了。却说十二日,西门庆家中请各堂客饮酒,那日在家不出门,约下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四位,晚夕来在卷棚内赏灯饮酒。王皇亲家乐小厮,从早晨就挑了箱子来了,在前边厢房做戏房。堂客到,打铜锣铜鼓迎接。周守御娘子有眼疾,不得来,差人来回。又是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并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户娘子,王三官母亲林太太并王三官娘子不见到。西门庆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午间,只见林氏一顶大轿,一顶小轿跟了来。见了礼,请西门庆拜见。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林氏道:“小儿不在,家中没人。”拜毕下来。止有何千户娘子直到晌午大错才来,坐着四人大轿,一个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排军抬着衣箱,又是两位青衣家人,紧扶著轿竿,到二门里才下轿。前边鼓乐吹打迎接。吴月娘众姊妹迎至仪门首。西门庆悄悄在西厢房放下帘来偷瞧,见这蓝氏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长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满,凤翘双插,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著金镶碧玉带,下衬著花锦蓝裙,两边禁步叮㖦,麝兰香喷。但见:
仪容娇媚,体态轻盈。姿性儿百伶百俐,身段儿不短不长。细弯弯两道蛾眉,直侵入鬓;滴溜溜一双凤眼,来往踅人。娇声儿似啭日流莺,嫩腰儿似弄风杨柳。端的是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妆。开遍海棠花,也不问夜来不少;飘残杨柳絮,竟不知春色如何。要知他半点真情,除非是穿绮窗皓月;能施他一腔心事,却便似翻绣幌清风。轻移莲步,有蕊珠仙子之风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观音之态度。正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这西门庆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少顷,月娘等迎接进入后堂,相见叙礼已毕,请西门庆拜见。西门庆得不的这一声,连忙整衣冠行礼,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拜见毕,下来。先在卷棚内放桌儿摆茶,极尽希奇美馔。然后大厅上坐,陈水陆珍羞。但见:
正面设石崇锦帐围屏,四下铺玳筵广席。花灯高挑,彩绳半拽。雕梁锦带低垂,画烛齐明宝盖。鱼龙山戏,恍一片珠玑;殿阁楼台,簇千团翡翠。左边厢九姊十妹羙人,图画丹青;右首下九曜八洞神仙,妆成金碧。吃的是龙肝凤髓、熊掌驼峰;歌的是锦瑟银筝、凤箫象管。鼍鼓咚咚惊过鸟,歌喉啭啭遏行云。席上娇娆,尽是珠围翠绕;阶下脚色,皆按离合悲欢。正是:得多少进酒丫鬟双洛浦,献羹侍妾两嫦娥。
当下林太太上席,戏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记》,唱了两折下来。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洪四儿,四个唱的上去弹唱,唱灯词“锦绣花灯半空挑”。孟大姨门外,先起身去了。西门庆在卷棚内,自有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饮酒,不住下来大厅格子外往里观觑。这各家跟轿子家人伴当,自有酒馔,前厅管待,不必用说。
看官听说:次第明月圆,容易彩云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到晚夕,堂中点起灯来,小优儿弹唱灯词。还未到起更时分,西门庆正陪着人坐的,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说道:“哥,你今日没高兴,怎的只打睡?”西门庆道:“我昨日没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没精神,打睡。”只见四个唱的下来。伯爵教两个唱灯词,两个递了酒。当下洪四儿与郑月儿两个弹著筝琵琶唱,吴银儿与李桂姐递酒。正耍在热闹处,忽玳安来报:“王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这西门庆就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里首,偷看着他上轿。月娘众人送出来,前边天井内看放烟火。蓝氏穿着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翠蓝遍地金裙;林太太是白绫袄儿,貂鼠披风,大红裙,带着金铎玉佩,家人打着灯笼,簇拥上轿而去。这西门庆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双。见蓝氏去了,悄悄从夹道进来。当时没巧不成话,姻缘凑合,可霎作怪,不想来爵儿媳妇见堂客散了,正从后边归来,开他房门,不想顶头撞见西门庆,没处藏躲。原来西门庆见媳妇子生的乔样,安心已久,虽然不及来旺妻宋氏风流,也颇充得过第二。于是乘着酒兴儿,双关搂进他房中亲嘴。这老婆当初在王皇亲家,因是养了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闹,打发出来。今日又撞著这个道路,如何不从了?一面就递舌头在西门庆口中。两个解衣褪裤,就按在炕沿子上,掇起腿来,被西门庆就耸了个不亦乐乎。正是: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有诗为证:
灯月交辉浸玉壶,分得清光照绿珠。
莫道使君终有妇,教人桑下觅罗敷。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8
仁者难逢思有常,闲居愼勿恃无伤。
争先径路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
爽口物多终致病,快心事过必为殃。
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
此八句诗,乃邵尧夫所作,皆言天道福善,鬼神恶盈,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西门庆只知淫人妻子,而不知死之将至。当日在夹道内奸耍了来爵老婆,走到卷棚内陪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饮酒。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吴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回,上罢元宵圆子,方才起身,告辞上轿家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吴舜臣媳妇都家去了。陈经济打发王皇亲戏子二两银子唱钱,酒食管待出门。只见四个唱的并小优,还在卷棚内弹唱递酒。伯爵向西门庆说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礼去不曾?”西门庆说道:“我早晨送过去了。”玳安道:“花大舅那里,头里使来定儿送请帖儿来了。”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来会你。”西门庆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罢,我慢慢儿去递杯酒。”四个唱的后边去了,李铭等上来弹唱。西门庆不住只是在椅子上打睡。吴大舅道:“姐夫连日辛苦了,罢罢,咱们告辞罢。”于是起身。那西门庆又不肯,只顾拦著留坐,到二更时分才散。西门庆先打发四个唱的轿子去了,拏大锺赏李铭等三人,每人两锺酒,与了六钱唱钱。临出门,叫回李铭吩咐:“我十五日要请你周爷和你荆爷、何老爹众位,你早替我叫下四个唱的,休要误了。”李铭跪下禀问:“爹叫那四个?”西门庆道:“樊百家奴儿、秦玉芝儿,前日何老爹那里唱的一个冯金宝儿,并吕赛儿,好歹叫了来。”李铭应诺:“小的知道了。”磕了头去了。
西门庆归后边月娘房里来,月娘告诉:“今日林太太在席,与荆大人娘子,好不喜欢!坐到那早晚才去了。酒席上谢我说:蒙老爹扶持,但得好处,不敢有忘!也在出月,往淮上催趱粮运去也。”又说:“何大人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欢六姐;又引到那边花园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项也赏唱的许多东西。”说毕,西门庆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梦,天明告诉西门庆说道:“敢是我日里看见他王太太穿着大红绒袍儿,我黑夜就梦见你在李大姐箱子内寻出一件大红绒袍儿,与我穿在身,被潘六姐劈手夺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恼了,说道:‘他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来夺!’他使性儿,把袍儿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骂嚷,嚷嚷着就醒了,不想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道:“你从睡梦中,只顾气骂不止。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寻一件穿就是了。自古梦是心头想。”到次日起来,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梳头净面,穿上衣裳,走来前边书房中,笼上火,那里坐的。只见玉箫早晨来如意儿房中,挤了半瓯子奶,迳到厢房与西门庆吃药。见西门庆倚靠床上,有王经替他打腿。王经见玉箫来,就出去了。打发他吃了药,西门庆使他拏了一对金裹头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教他送到来爵媳妇子屋里去。那玉箫听见主子使他干此营生,又似来旺媳妇子那一本帐,连忙钻头觅缝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还走来回西门庆话,说道:“收了,改日与爹磕头。”拏回空瓯子儿到上房。月娘问他:“你爹吃了药了?在厢房内做什么哩?”玉箫道:“没言语。”月娘道:“你替他熬下粥来。”
约莫等饭时前后,还不见进来。原来王经捎带了他姐姐王六儿一包儿物事,递与西门庆瞧,就请西门庆往他家去。西门庆打开纸包儿,却是老婆剪下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用五色绒缠就的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著,安放在麈柄根下,做的十分细巧工夫;那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都缉著𢌞纹绵绣,里边盛着瓜穰儿。西门庆观玩良久,满心欢喜。遂把顺袋放在书厨内,锦托儿褪于袖中。正在凝思之际,忽见吴月娘蓦地走来,掀开帘子,见躺在床上,王经趴着替他打腿,便说道:“你怎的只顾在前头,就不进去了?屋里摆下粥了。你告我说,你心里怎的?只是恁没精神!”西门庆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烦,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气起了。你吃了药,也等慢慢来。”一面请到房中,打发他吃了粥。因说道:“大节下,你也打起精神儿来。今日门外花大舅生日,请你往那里走走去,再不,叫将应二哥来,同你坐坐。”西门庆道:“他也不在了,与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儿,我往灯巿铺子内,和他二舅吃回酒坐坐罢。”月娘道:“你备马去,我教丫鬟整理。”这西门庆一面吩咐玳安备马,王经跟随,穿上衣裳,迳到狮子街灯巿里来。但见灯巿中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十分热闹:
大平时序好风催,罗绮争驰斗锦𢌞。
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西门庆看了回灯,到狮子街房子门首下马,进入里面坐下。慌的吴二舅贲四都来声喏。门首买卖甚是兴隆。来昭妻一丈青,又早书房内笼下火,拏茶吃了。不一时,家中吴月娘使琴童儿来安儿拏了两方盒点心嗄饭菜蔬,铺内有南边带来豆酒,打开一坛,摆在楼上,坐着炭火,请吴二舅与贲四轮番吃酒。楼窗外就看见灯巿,往来人烟不断,诸行货殖如山。吃至饭后的时分,西门庆使王经对王六儿说去。王六儿听见西门庆来,家中又整治下春台果盒酒肴等候。西门庆吩咐来昭:“将这一桌酒菜,晚夕留着与二舅贲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拏回家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坛酒过王六儿这边来。
西门庆于是骑马,迳到他家。妇人打扮迎接,到明间内,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西门庆说道:“迭承你厚礼,怎的两次请你不去?”王六儿道:“爹倒说的好,我家中再有谁?不知怎的,这两日只是心里不好,茶饭儿也懒吃,做事没入脚处!”西门庆道:“敢是想你家老公?”妇人道:“我那里想他?倒是见爹这一向不来,不知怎的怠慢著爹了,爹把我网巾圈儿打靠后了,只怕另有个心上的人儿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这个道理。倒因家中节间摆酒忙了两日。”妇人道:“说昨日爹家中请堂客来?”西门庆道:“便是。你大娘吃过人家两席节酒,须得请人回席。”妇人道:“请了那几位堂客?”西门庆便说某人某人,从头诉说一遍。妇人道:“看灯酒儿,只请要紧的,就不请俺们请儿了!”西门庆道:“不打紧,到明日正月十六日,还有一席,可请你们众伙计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着!”妇人道:“娘若赏个帖儿来,怎敢不去?不是因前日他小大姐骂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说俺们。他那日要不去来,倒是俺们撺掇了他去了。落后骂了来,好不在这里哭。俺们到没意思剌剌的!落后又教爹娘费心,送了盒子,并那一两银子来安抚了他才罢了。不知原来家中小大姐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西门庆道:“你不知这小油嘴,他好不兜胆的性儿,着紧把我也擦扛的眼直直的!也没见,他教你唱,唱个儿与他听罢了,谁教你不唱,又说他来?”妇人道:“耶嚛,耶嚛!他对我说,他几时说他来!走来指著脸子就骂他到起身;骂的他来我这里好不丑的三行鼻涕两行眼泪的哭!我这里留他住了一夜,才打发他去了。”说了一回,丫鬟拏茶吃了。小厮进财儿买了点心鲜鱼嗄饭来,老冯婆子在厨下整理,又走来上边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与了他约三四钱一块银子,说道:“从你娘没了,就不常往我那里走走去?”妇人道:“没他的主儿,那里着落?倒常时来我这边和我做伴儿。”
不一时,房中收拾干净,妇人请西门庆房中坐的,问:“爹用了午饭不曾?”西门庆道:“我早晨家中吃了些粥,刚才陪你二舅又吃了两个点心,且不吃什么哩。”一面放桌儿,设摆春台,安排上酒来。桌上无非是节食美馔,佳殽果菜之类。妇人令王经打开豆酒,筛将上来,陪西门庆做一处饮酒。妇人问道:“我捎来的那物件儿,爹看见来?都是奴旋剪下顶中一柳头发亲手做的。管情爹见了爱。”西门庆道:“多谢你厚情。”饮至半酣,见房内无人,西门庆袖中取出来,套在龟身下。两根锦带儿扎在腰间,龟头又带着景东人事,用酒服下胡僧药下去。那妇人用手搏弄,弄的那话登时奢棱跳脑,横斤皆现,色若紫肝,比银托子和白绫带子又不同。西门庆搂妇人坐在怀内,那话插进牝中,在上面两个一递一口饮酒咂舌头顽笑。妇人把果仁儿用舌尖哺与西门庆吃,直吃至掌灯。
冯妈妈厨下做了猪肉韭菜饼儿拏上来,妇人陪西门庆每人吃了两个,丫鬟收下去。两个在里间镶成的暖炕上,撩开锦幔,二人解衣就寝。妇人知道西门庆好点着灯行房,把灯台移在明间炕边一张桌上安放,一面将纸门关上,澡牝干净,换了一双大红潞䌷白绫平底鞋儿,穿在脚上,脱了裤儿,钻在被窝里与西门庆做一处,相搂相抱,睡了一回。原来西门庆心中,只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欲情如火,那话十分坚硬。先令妇人马伏在下,那话放入后庭花内,极力扉磞了约二三百度,扉磞的屁股连声响亮,妇人用手在下揉着屄心子,口中叫达达如流水。于是心中还不美意,起来披上白绫小袄,坐在一只枕头上,妇人仰卧,寻出两条脚带,把妇人两只脚拴在两边护炕柱儿上,卖了个金龙探爪,将那话放入牝中。少时,没棱露脑,浅抽深送;次后,半出半入,才直进长驱。恐其害冷,亦取红绫短襦盖在他身上。这西门庆乘其酒兴,把灯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势,抽彻至首复送至根,又数百回。妇人口中百般柔声颤语,都叫将出来。西门庆又取粉红膏子药涂在龟头上攮进去,妇人阴中麻痒不能当,急令深入,两相迎就。这西门庆故作逗留,戏将龟头濡晃其牝口,又挑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妇人淫津流出,如蜗之吐涎,往来摭的牝户翻覆可爱。灯光影里,见他两只脚儿穿着大红鞋儿,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吊的高高的,一往一来,一冲一撞,其兴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妇,你想我不想?”妇人道:“我怎么不想?达达,只要你松柏儿冬夏长青便好,休要日远日疏,顽耍絮烦了,把奴来也不理,奴就想死了罢了,敢和谁说,有谁知道?就是俺那王八来家,我也不和他说。想他恁在外边做买卖,有钱不养老婆的,他肯挂念我?”西门庆道:“我的儿,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来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个,你只长远守着我便了。”妇人道:“亲达达,等他来家,好歹替他娶了一个罢!或把我放在外头,或是招我到家去,随你心里。淫妇爽利把不値钱的身子,拼与达达罢,无有个不依你的。”西门庆道:“我知道。”两个说话之间,又干够两顿饭时,方才精泄。解卸下妇人脚带来,搂在被窝内,并头交股,醉眼朦胧,一觉直睡到三更天气方醒。
西门庆起来穿衣净手,妇人开了房门,叫丫鬟进来,再添美馔,复饮香醪,满斟暖酒,又陪西门庆吃了十数杯,不觉醉上来,才点茶来漱了口,向袖中掏出一纸帖儿,递与妇人:“问甘伙计铺子里取一套衣服你穿,随你要甚花样。”那妇人万福谢了,送出门。王经打着灯笼,玳安琴童笼著马,打发上了马,妇人方才关门。
这西门庆身穿紫羊绒褶子,围着风领,骑在马上。那时也有三更时分,天气有些阴云,昏昏惨惨的月色,街巿上静悄悄,九衢澄净,呜柝唱号提铃。打马正过之次,刚走到西首那石桥儿跟前,忽然见一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拾,那马见了只一惊躲,西门庆在马上打了个冷战,醉中把马加了一鞭,那马摇了摇鬃,玳安琴童两个用力拉着嚼环,收煞不住,云飞般望家奔将来,直跑到家门首方止。王经打着灯笼,后边跟不上。西门庆下马,腿软了,被左右扶进,迳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这不来倒好,若来,正是:失晓人家逢五道,溟泠饿鬼撞锺馗。
原来金莲从后边来,还没睡,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慌的𥑮碌爬起来,向前替他接衣服。见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问他。这西门庆只手搭伏着他肩膊上,搂在怀里,口中喃喃呐呐说道:“小淫妇儿,你达达今日醉了,收拾铺我睡也。”那妇人扶他上炕,打发他歇下。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头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不醒。然后妇人脱了衣裳,钻在被窝内,慢慢用手腰里摸他那话,犹如绵软,再没些硬朗气儿,更不知在谁家弄来。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漾。不住用手只顾捏弄,蹲下身子被窝内替他百计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妇人了不的。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那里放著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酩子里骂道:“怪小淫妇,只顾问怎的!你又教达达摆布你?你达今日懒待动弹。药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儿内,你拏来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锺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拏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的什么,合著眼只顾吃下去。那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妇人将白绫带子拴在根上,那话跃然而起。但见裂瓜头凹眼圆睁,落腮胡挺身直竖。妇人见他只顾睡,于是骑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药安放马眼内,顶入牝中,只顾揉搓,那话直抵苞花窝里,觉翕翕然浑身酥麻,畅美不可言。又两手据按举股,一起一坐,那话没棱露脑,约一二百回。初时涩滞,次后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门庆由着他掇弄,只是不理。妇人情不能当,以舌亲于西门庆口中,两手搂着他脖项,极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尽没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随拭随出,比三鼓,凡五换巾帕,妇人一连丢了两次。西门庆只是不泄,龟头越发胀的色若紫肝,横斤皆现,犹如火热。一会,害箍胀的慌,令妇人把根下带子去了,还发胀不已,令妇人用口吮之。这妇人趴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其龟头,只顾往来不已。又勒勾约一顿饭时,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邈将出来,犹水银之泻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顾流将起来。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救。西门庆已昏迷过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枣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妇人慌做一团,便搂着西门庆,问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觉怎么的?”西门庆苏省了一回,方言:“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金莲问:“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许多来?”更不说他用的药多了。
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尽,髓竭人亡。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有败,古人有几句格言道得好:
花面金刚,玉体魔王,绮罗织做豺狼。法场斗帐,狱牢牙床。柳眉刀,星眼剑,绛唇枪。口羙舌香,蛇蝎心肠,共他者无不遭殃!纤尘入水,片雪投汤。秦楚强,吴越壮,为他亡。早知色是伤人剑,杀尽世人人不防!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清早晨,西门庆起来梳头,忽然一阵晕起来,望前一头抢将去。早被春梅双手扶住,不曾跌著磕伤了头脸。在椅子上坐了半日,方才回过来。慌的金莲连忙问道:“只怕你空心虚弱,且坐着,吃些什么儿著出去也不迟。”一面使秋菊:“后边取粥来,与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后边厨下,问雪娥:“熬的粥怎么了?爹如此这般,今早起来害头晕,跌了一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听见,叫了秋菊,问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门庆梳头,头晕跌倒之事,告诉一遍。月娘不听便了,听了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吩咐雪娥快熬粥,一面走来金莲房中看视。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问道:“你今日怎的头晕?”西门庆道:“我不知怎的,刚才就头晕起来。”金莲道:“早是我和春梅在跟前扶住了;不然,好轻身子儿,这一跤和你善哩!”月娘道:“敢是你昨日来家晚了,酒多了头沉?”金莲道:“昨日往谁家吃酒,这早晚才来?”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铺子里吃酒来。”不一时,雪娥熬了粥,教秋菊拏著,打发西门庆吃。那西门庆拏起粥来,只吃了半瓯儿,懒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里觉怎的?”西门庆道:“我不怎么,只是身子虚飘飘的,懒待动弹。”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门中去罢。”西门庆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边看着姐夫写了帖儿,发帖儿去,十五日请周南轩荆南岗何大人他们众官客吃酒。”月娘道:“你今日还没吃药,取奶来,把那药你再吃上一服。是你连日张罗的,你有着辛苦劳碌了。”一面教春梅问如意儿挤了奶来,用盏儿盛着,教西门庆吃了药,起身往前边去。春梅扶著,刚走到花园角门首,觉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荡荡,做不的主儿,直要倒。春梅又扶回来了。月娘道:“依我,且歇两日儿,请人也罢了,那里在乎在这一时上!今日在屋里将息两日儿,不出去罢。”因说:“你心里要吃什么?我往后边教丫鬟做来与你吃。”西门庆道:“我心里不想吃。”
月娘到后边,从新又审问金莲:“他昨日来家不醉?再没曾吃酒?与你行什么事?”那金莲听了,恨不的生出几个口来,说一千个没有:“姐姐,你没的说。他那早晚来了,醉的行礼儿也不顾的,还问我要烧酒吃。教我拏茶当酒与他吃,只说没了酒,好好打发他睡了。自从姐姐那等说了,谁和他有甚事来!倒没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外边别处有了事来,俺们不知道。若说家里,可是没丝毫事儿!”月娘一面和玉楼都坐在一处,叫了玳安琴童两个到跟前审问他:“你爹昨日在那里吃酒来?你实说便罢,不然有一差二错,就在你这两个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只说狮子街和二舅贲四吃酒,再没往那里去。落后叫将吴二舅来问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们吃了没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别处去了。”这吴月娘听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尽力数骂了一顿,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才说出昨日在韩道国老婆家吃酒来。那潘金莲得不的一声就来了,说道:“姐姐刚才就埋怨起俺们来,正是冤杀旁人笑杀贼!俺们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姐姐那等说来,莫不俺们成日把这件事放在头里!”又道:“姐姐,你再问这两个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户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时分才来,不知在谁家来?谁家一个拜年,拜到那早晚!”玳安又生恐琴童说出来,隐瞒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具说一遍。月娘方才信了,说道:“嗔道教我拏帖儿请他!我还说人生面不熟,他不肯来。怎知和他有连手!我说,恁大年纪,描眉画鬓儿的,搽的那脸倒像腻抹儿抹的一般,干净是个老浪货!”玉楼道:“姐姐,没见一个儿子也长恁大,大儿大妇,还干这个营生!忍不住,嫁了个汉子,也休要出这个丑!”金莲道:“那老淫妇有什么廉耻!”月娘道:“我说只怕他不来,谁想他浪扉著来了!”金莲道:“这个,姐姐,才显出个皂白来了。像韩道国家这个淫妇,姐姐还嗔我骂他罢?干净一家子都养汉,是个明王八,把个王八花子也裁派将来,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王三官儿娘你还骂他老淫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那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把脸掣耳朵带脖子红了,便骂道:“汗邪了那贼老淫妇!我平白在他家做什么?还是我姨娘在他家紧隔壁住,他家有个花园,俺们小时在俺姨娘家住,常过去和他家伴姑儿耍去,就说我在他家来,我认的他什么?这个张眼露睛的老淫妇!”月娘道:“你看那嘴头子,人和你说话,你骂他!”那金莲一声儿就不言语了。
月娘主张雪娥做了些水角儿,拏了前边与西门庆吃。正走到仪门首,只见平安儿迳直往花园中走,被月娘叫住,问道:“你做什么?”平安儿道:“李铭叫了四个唱的,十五日摆酒用,来回话,问摆的成摆不成?我说还未发帖儿哩,他不信,教我进来禀爹。”月娘骂道:“怪贼奴才,还摆什么酒?问什么,还不回那王八去哩,还来禀爹娘哩!”把平安儿骂的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月娘走到金莲房中,看着西门庆只吃了三四个水角儿,就不吃了。因说道:“李铭来回唱的,教我回倒他,酒且摆不成,改了日子了。他去了。”西门庆点头儿。
西门庆只知一两日好些出来,谁知过了一夜,到次日,下边虚阳肿胀,不便处发出红晕来了,连肾囊都肿的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犹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边排军、伴当,备下马伺候,还等西门庆往衙门里大发放,不想又添出这样症候来。月娘道:“你依我,拏帖儿回了何大人,在家调理两日儿,不去罢。你身子恁虚弱,趁早使小厮请了任医官过来,教瞧瞧你,吃他两贴药,休要只顾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两日通没大好吃什么儿,如何禁的?”那西门庆只是不肯吐口儿请太医,只说:“我不妨事。过两日儿好了,我还出去。”虽故差人拏帖儿送假牌往衙门里去,在床上睡着,只是急躁,没好气。
应伯爵打听得知,走来看他。西门庆请至金莲房中坐的。伯爵声喏道:“前日打搅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里不去。”西门庆道:“我心中若好时,我去了。不知怎的懒待动弹!”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内怎样的?”西门庆道:“不怎的,只是有些头晕,起来身子软,走不的。”伯爵道:“我见你面容发红色,只怕是火。教人看来不曾?”西门庆道:“房下说请任后溪来看我,我说又没甚大病,怎好请他的?”伯爵道:“哥,你这个就差了。还请他来看,看怎的说。吃两贴药,散开这火就好了。春气起,人都是这等,痰火一发举发。昨日李铭撞见我,说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请人摆酒,说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唬了一跳,教我今日早来看看哥。”西门庆道:“我今日连衙门中拜牌也没去,送假牌去了。”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调理两个日儿出门。”吃毕茶,道:“我去罢,再来看哥。李桂姐会了吴银儿,也要来看你哩。”西门庆道:“你吃了饭去。”伯爵道:“我一些不吃。”扬长出去了。西门庆于是使琴童儿往门外请了任医官来,进房中诊了脉,说道:“老先生此贵恙,乃虚火上炎,肾水下竭,不能既济,乃是脱阳之症。须是补其阴虚,方才好得。”说毕,作辞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星银子,讨将药来吃了,止住了头晕,身子依旧还软,起不来;下边肾囊越发肿痛,溺尿甚难。
到后晌时分,李桂姐、吴银儿,坐轿子来看。每人两个盒子,一盒果馅饼儿,一盒玫瑰金饼,一副蹄,两只烧鸭,进房与西门庆磕头,说道:“爹怎的心里不自在?”西门庆道:“你姐儿两个自恁来看看便了,如何又费心买礼儿?”因说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发的重些。”桂姐道:“还是爹这节间酒吃的多了,清洁他两日儿就好了。”坐了一回,走去李瓶儿那边屋里,与月娘众人见节。请到后边,摆茶毕,又走来前边,陪西门庆坐的说话儿。
只见伯爵又陪了谢希大常时节来望。西门庆教玉箫搊扶他起来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内放桌儿吃酒。谢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箫把头扭著不答应。西门庆道:“我还没吃粥,咽不下去。”希大道:“拏粥等俺们陪哥吃些粥儿还好。”不一时,拏将粥来。玉箫拏盏儿伺候,众人陪着吃点心下饭。西门庆拏起粥来,只扒了半盏儿,就不吃下去。月娘和李桂姐吴银儿都在李瓶儿那边坐的管待。伯爵问道:“李桂姐与银姐来了,怎的不见?”西门庆道:“在那边坐的。”伯爵因令来安儿:“你请过来唱一套儿与你爹听。”那吴月娘恐怕西门庆不耐烦,拦著,只说吃酒哩,不教过来。众人吃了一回酒,说道:“哥,你陪着俺们坐,只怕劳碌着你。俺们去了,你自在侧侧儿罢。”西门庆道:“起动列位挂心!”三人于是作辞去了。
应伯爵走出小院门,叫玳安过来吩咐:“你对你大娘说,你就说应二爹说来,你爹面上变色,有些滞气,不好。早寻人看他。大街上胡太医,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请他看看?休要耽迟了!”玳安不敢怠慢,走来告诉月娘。月娘慌进房来,对西门庆说:“方才应二哥对小厮说,大街上胡太医看的好痰火,你何不请他来看看你?”西门庆道:“胡太医前番看李大姐不济,又请他?”月娘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看他不济,只怕你有缘,吃了他的药儿好了是的。”西门庆道:“也罢,你请他去。”不一时,使棋童儿请了胡太医来。适有吴大舅来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脉。对吴大舅陈经济说:“老爹是个下部蕴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淋之疾,乃是忍便行房。”又封了五星药金,讨将药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来。月娘慌了,打发桂姐吴银儿去了。又请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又说是癃闭便毒,一团膀胱邪火,赶到这下边来;四肢经络中又有湿痰流聚,以致心肾不交。封了五钱药金,讨将药来,越发弄的虚阳举发,麈柄如铁,昼夜不倒。潘金莲晚夕不知好歹,还骑在他上边,倒浇烛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
到次日,何千户要来望,先使人来说。月娘便对西门庆道:“何大人便来看你,我扶住你往后边去罢。这边隔二偏三,不是个待人的。”那西门庆点头儿。于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与金莲肩搭搊扶著,迳离了金莲房,往后边上房;铺下被褥高枕,安顿他在明间炕上坐的。房中收拾干净,焚下香。不一时,何千户来到,陈经济请他到于后边卧房,看见西门庆坐在病榻上,说道:“长官,我不敢作揖。”因问:“贵恙觉好些?”西门庆告诉:“上边火倒退下了,只是下卵肿毒,当不的。”何千户道:“此系便毒。我学生有一相识,在东昌府探亲。昨日有一封书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刘号橘斋,年半百,极看的好疮毒。我就使人请他来看看长官贵恙。”西门庆道:“多承长官费心,我这里就差人请去。”何千户吃毕茶,说道:“长官你耐烦保重。衙门中事,我每日委答应的递事件与你,不消挂意。”西门庆举手道:“只是有劳长官了。”作辞出门。
西门庆这里随即差玳安拏帖儿,同何家人请了这刘橘斋来。看了脉并不便处,连忙上了药,又封一贴煎药来。西门庆答贺了一疋杭州绢,一两银子。吃了他头一盏药,还不见动静。那日不想郑爱月儿送了一盒鸽子雏儿,一盒果馅顶皮酥,坐轿子来看西门庆。进门花枝招飐,绣带飘飘,与西门庆磕著头,说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银姐好人儿,不对我说声儿,两个就先来了。看的爹迟了,休怪!”西门庆道:“不迟。又起动你妈费心,又买礼来!”爱月儿笑道:“什么大礼!惶恐的了不的。”因说:“爹清减的恁样的!每日饮馔也用些儿?”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儿。今日早晨,还没吃些什么儿。刚才太医看了去了。”爱月儿道:“娘,你吩咐姐把鸽子雏儿炖烂一个儿来,等我劝爹进些粥儿。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着你,却怎么样儿的!”月娘道:“他只害心口内拦著,吃不下去。”爱月儿道:“爹,你依我说,把这饮馔儿,逐日就懒待吃,须也强吃些儿,怕怎的?人无根本,水食为命。终须用的有柱戗些儿,不然,越发淘渌的身子空虚了!”不一时,炖烂了鸽子雏儿,小玉拏粥上来,十香甜酱瓜茄,粳粟米粥儿。这郑月儿跳上炕去,用盏儿托著,跪在西门庆身边,一口口喂他。西门庆强打着精神,只吃了上半盏儿,拣了两箸儿鸽子雏儿在口内,就摇头儿不吃了。爱月儿道:“一来也是药,二来还亏我劝爹,却怎的也进了些饮馔儿!”玉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来劝著吃的多些。”月娘一面摆茶与爱月儿吃,临晚管待酒馔,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他家去。爱月儿临出门,又与西门庆磕头,说道:“爹你耐心儿将息两日儿,我再来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门庆又吃了刘橘斋第二贴药,遍身痛,叫唤了一夜。到五更时分,那不便处肾囊肿胀破了,流了一滩鲜血,龟头上又生出疳疮来,流黄水不止。西门庆不觉昏迷过去。月娘众人慌了,都守着看视。见吃药不效,一面请了刘婆子,在前边卷棚内与西门庆点人灯跳神;一面又使小厮往周守御家内,访问吴神仙在那里,请他来看西门庆,——他原相他今年有呕血流脓之灾,骨懈形衰之病。贲四说:“也不消问周老爹宅内去,如今吴神仙现在门外土地庙前出著个卦肆儿,又行医,又卖卦。人请他,不争利物,就去看治。”月娘连忙就使琴童把这吴神仙请将来。进房看了西门庆,不似往时,形容消减,病体恹恹,勒着手帕,在于卧榻。先诊了脉息,说道:“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是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吾有诗八句,说与你听。只因他:
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
遗精溺血流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
当时祇恨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纵是卢医怎奈何!”
月娘见他说治不的了,说道:“既下药不好,先生看他命运如何?”吴神仙掐指寻纹,打算西门庆八字,说道:“属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时,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岁算命,现行癸亥运,虽然是火土伤官,今年戊土来克壬水,岁伤日干,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冲壬,怎么当的?虽发财发福,难保寿元!有四句断语不好。”说道:
“命犯灾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灾危。
时日若逢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绉眉!”
月娘道:“命中既不好,先生你替他演演禽星如何?”这吴神仙铺下禽遁干支,他说道:
“心月狐狸角木蛟,绛帏深处不相饶。
常在月宫飞玉露,惯从月下夺金标。
乐处化为真鸡子,死时还想烂甜桃。
天罡地煞皆无救,就是王禅也徒劳。”
月娘道:“禽上不好,请先生替我圆圆梦罢。”神仙道:“请娘子说来,贫道圆。”月娘道:“我梦见大厦将颓,红衣罩体,攧折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镜。”神仙道:“娘子莫怪我说:大厦将颓,夫君有厄;红衣罩体,孝服临身;攧折了碧玉簪,姊妹一时失散;跌破了菱花镜,夫妻指日分离。此梦犹然不好,不好!”月娘道:“问先生有解么?”神仙道:“白虎当头拦路,丧门魁在生灾。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见命中无有救星,于是拏了一疋布谢了神仙,打发出门,不在话下。正是:
卦里阴阳仔细寻,无端闲事莫关心。
平生作善天加庆,心不欺贫祸不侵。
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逄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的他,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姊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他来,等我和他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生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著金莲说:“六儿他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西门庆道:“你休哭,听我嘱付你。”有〔驻马听〕为证:
“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
月娘听了,亦回答道:
“多谢儿夫,遗后良言教导奴。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吩咐!”
嘱付了吴月娘,又把陈经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吩咐:“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钱六千五百两;吴二舅䌷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拏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欠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陈经济道:“爹嘱付,儿子都知道了。”不一时,打伙儿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吩咐了一遍。众人都道:“你老人家宽心,不妨事。”现一日来问安看视者也有许多,见西门庆不好的沉重,皆嗟叹而去。
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定,三十三岁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像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晨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古人有几句格言说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
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
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
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
今日非古比,心地不明白。
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
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原来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慌的吴月娘叫了吴二舅与贲四到跟前,开了箱子,拏出四锭元宝,教他两个看材板去。刚打发去了,不防月娘一阵就害肚里疼,急扑进去,向床上倒下,就昏迷不省人事。孟玉楼与潘金莲孙雪娥都在那边屋里七手八脚,替西门庆戴唐巾,装绑穿衣服。忽听见小玉来说:“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楼李娇儿就来问视。月娘手按著害肚内疼,就知道决撒了!玉楼教李娇儿守着月娘,他便就使小厮快请蔡老娘去。李娇儿又使玉箫前边叫如意儿来。比及玉楼回到里面屋里,不见李娇儿。原来李娇儿赶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拏了五锭元宝,往他屋里去了。手中拏将一搭纸,见了玉楼,只说:“寻不见草纸,我往房里取草纸去来。”那玉楼也不徐顾,且守着月娘,拏杩子伺候,见月娘看看疼的紧了。不一时,蔡老娘到了,登时生下一个孩儿来。这屋里装绑西门庆停当,口内才没了气儿,阁家大小,放声号哭起来。蔡老娘收裹孩儿,剪去脐带,煎定心汤与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与了蔡老娘三两银子,蔡老娘嫌少,说道:“养那位哥儿赏了我多少,还与我多少便了,休说这位哥儿是大娘生养的。”月娘道:“比不的那时有当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没了老爹,将就收了罢。待洗三来,再与你一两就是了。”那蔡老娘道:“还赏我一套衣服儿罢。”拜谢去了。月娘苏省过来,看见箱子大开着,便骂玉箫:“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开着,恁乱烘烘人走,就不说锁锁儿!”玉箫道:“我只说娘锁了箱子,就不曾看见。”于是取锁来掐。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殊不知李娇儿已偷了五锭元宝往屋里去了。
当下吴二舅贲四往尚推官家买了一付棺材板来,教匠人解锯成椁。众小厮把西门庆抬出,停放在大厅上,请了阴阳徐先生来批书。不一时,吴大舅也来了。吴二舅众伙计都在前厅热乱,收灯卷画,盖上纸被,设放香灯几席。来安儿专一打磬。徐先生看了手,说道:“正辰时断气,阁家都不犯凶煞。”请问月娘,定三日大殓,择二月十六日破土,二十日出殡,也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处报丧,交牌印往何千户家去。家中破孝搭棚,俱不必细说。到三日请僧人念倒头经,挑出纸钱去,阁家大小,都披麻带孝。女婿陈经济斩衰泣杖,灵前还礼。月娘在暗房中出不来。李娇儿与玉楼陪侍堂客,潘金莲管理库房收祭桌,孙雪娥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下打发各项人茶饭。傅伙计吴二舅管帐,贲四管孝帐,来兴管厨,吴大舅与甘伙计陪待人客。蔡老娘来洗了三,月娘与了一套䌷子衣裳,打发去了。就把孩子改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与亲邻,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头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了个儿子,世间少有跷蹊古怪事!”
不说众人理乱这桩事,且说应伯爵闻知西门庆没了,走来吊孝哭泣。哭了一回,吴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内看着与西门庆传影,伯爵走来与众人见礼,说道:“可伤,做梦不知哥没了!”要请月娘出来拜见。吴大舅便说:“舍妹暗房出不来,如此这般,就是同日添了个娃儿!”伯爵愕然道:“有这等事!也罢,也罢,哥有了个后代,这家当有了主儿了!”落后陈经济穿着一身重孝,走来与伯爵磕头。伯爵道:“姐夫,姐夫烦恼!你爹没了,你娘儿们是死水儿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细,有事不可自专,请问你二位老舅主张。不该我说,你年幼,事体上还不大十分历练。”吴大舅道:“二哥,你没的说。我也有公事,不得闲。现有他娘在。”伯爵道:“好大舅,虽故有嫂子,外边事怎么理的?还是老舅主张!自古没舅不生,没舅不长。一个亲娘舅,比不的别人。你老人家就是个帮根主儿,再有谁大如你老人家的!”因问道:“有了发引的日期?”吴大舅道:“择在二月十六日破土,二十日出殡,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时,徐先生来到,祭告入殓,将西门庆装入棺材内,用长命丁钉了。安放停当,题了名旌:“诰封武略将军西门公之柩”。
那日何千户来吊孝,灵前拜毕,吴大舅与伯爵陪侍吃茶,问了发引的日期。何千户吩咐手下该班排军,合答应的,一个也不许动,都在这里伺候。直过发引之后方掣回衙门当差。委两名节级管领,如有违误,呈来重治。又对吴大舅道:“如有外边人拖久银两不还者,老舅只顾说来,学生即行追治。”吊孝毕,到衙门里,一面行文开缺,申报东京本卫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来爵春鸿同李三,一日到兖州察院投下了书礼。宋御史见西门庆书上要讨古器批文一节,说道:“你早来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买办去了!”寻思间,又见西门庆书中封著金叶十两,又不好违阻了的,须得留下春鸿、来爵、李三,在公廨驻札。随即差快子拏牌赶回东平府批文来,封回与春鸿书中,又与了一两路费,方取路回清河县。往返十日光景。走进城,就闻得路上人说:“西门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经做斋哩。”这李三就心生奸计,路上说念来爵春鸿:“将此批文按下,说宋老爹没与来。咱们都投到大街张二官府那里去罢!你二人不去,我与你每人十两银子,到家隐住不拏出来就是了。”那来爵见财物,倒也肯了。只春鸿不肯,口里含糊应诺。到家见门首挑着纸钱,僧人做道场,亲朋吊丧者,不计其数。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
来爵春鸿见吴大舅陈经济磕了头。问:“讨的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来?”那来爵还不言语,这春鸿把宋御史书连批都拏出来,递与大舅,悉把李三路上与的十两银子,说的言语,如此这般,教他隐下休拏出来,同他投往张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背义!敬奔家来。”吴大舅一面走到后边,告诉月娘:“这个小的儿,就是个知恩的!叵耐李三这厮短命,见姐夫没了几日,就这等坏心!”因把这件事对应伯爵说:“李智黄四借契上本利还欠六百五十两银子。趁著刚才何大人吩咐,把这件写纸状子呈到衙门里,教他替俺追追这银子出来,发送姐夫!他同僚间,自恁要做分上,这些事儿莫肯不依?”伯爵慌了,说道:“李三却不该行此事!老舅快休动意,等我和他说罢。”于是走到李三家,请了黄四来一处计较说道:“你不该先把银子递与小厮,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他如今恁般恁般,要拏文书提刑所告你们哩。常言道:官官相护,何况又同僚之间,费甚难事?你等原抵斗的过他?依我,不如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悄悄送上二十两银子与吴大舅,只当兖州府干了事来了。我听得说,这宗钱粮他家已是不做了,把这批文难得掣出来,咱投张二官那里去罢。你们二人,再凑得二百两,少了也拏不出来,再备办一张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这银子与他,另立一纸交结。你往后有了买卖,慢慢还他就是了。这个一举而两得,又不失了人情,有个始终!”黄四道:“你说的是!李三哥,你干事忒慌速些了。”真个到晚夕,黄四同伯爵送了二十两银子到吴大舅家,如此这般:“讨批文一节,累老舅张主张主!”这吴大舅已听他妹子说不做钱粮,何况又黑眼见了白晃晃银子,如何不应承?于是收了银子。到次日,李智黄四备了一张插桌,猪首三牲,二百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祭奠。吴大舅对月娘说了,拏出旧文书,从新另立了四百两一纸欠帖,饶了他五十两。馀者教他做上买卖,陆续交还。把批文交付与伯爵手内,同往张二官处合伙,上纳钱粮去了,不在话下。正是:金逢火练方知色,人与财交便见心。有诗为证:
造物于人莫强求,劝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贪得收人业,还有收人在后头。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9
诗曰:
 寺废僧居少,桥塌客过稀;
 家贫奴婢懒,官满吏民欺;
 水浅鱼难住,林疏鸟不栖: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此八句诗,单说著这世态炎凉,人心冷暖,可叹之甚也!西门庆死了,首七光景,报恩寺朗僧官十六众僧人做水陆,有乔大户家上祭。玉皇庙吴道官受斋在家攒念二七经,不题。
 却说那日,这应伯爵约会了斋祀中几位朋友,头一个是应伯爵,第二个谢希大,第三个花子由,第四个祝日念,第五个孙天化,第六个常时节,第七个白来创,七人坐在一处。伯爵先开口说道:“大官人没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今日他没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眯眯后人眼睛儿,不然,他就到五阎王跟前,也不饶你我了。你我如今这等计较,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使一钱六分,连花儿买上一张桌面,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使了一钱,一付三牲;使了一钱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盘冥纸香烛;使了二钱,买一个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钱二分银子雇人抬了去。大官人灵前,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又讨了他値七分银一条孝绢,拏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们出来?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出殡,山头饶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省两三日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众人都道:“哥说的是!”当下每人凑出银子来,交与伯爵,整理备祭物停当。买了轴子,央门外人水秀才做了祭文。这水秀才平昔知道应伯爵这起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包含着里面,作就一篇祭文。祭轴停当,把祭祀抬到西门庆灵前摆下。陈经济穿孝,在旁还礼。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里晓的其中滋味!浇了奠酒,只顾把祝文来宣念。其文略曰:
 “维重和元年,岁戊戌,二月戊子朔,越初三日庚寅,侍生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由、祝日念、孙天化、常时节、白来创,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
 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逄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团腰库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逄虱虮而骚痒难当。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豁脑,久战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现今你便长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班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今特奠兹白浊,次献寸觞。灵其不昧,来格来歆,尚享!”
 众人祭毕,陈经济下来还礼,请去卷棚内,三汤五割,管待出门。
 那日院中李家虔婆,听见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叫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捎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的离他家门。”那李娇儿听记在心。
 不想那日韩道国妻王六儿亦备了张祭桌,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在灵前摆下祭祀,只顾站着。站了半日,白没个人儿出来陪待。原来西门庆死了,首七时分,就把王经打发家去不用了。小厮们见王六儿来,都不敢进去说。那来安儿不知就里,到月娘房里向月娘说:“韩大婶来与爹上纸,在前边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来对娘说。”这吴月娘心中还气忿不过,便喝骂道:“怪贼奴才!不与我走,还来什么韩大婶屄大婶!贼狗攮的养汉的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什么屄纸!”一顿骂的来安儿摸门不著。来到灵前,吴大舅问道:“对后边说了不曾?”来安儿把嘴谷都著,不言语。问了半日,才说:“娘捎出四马儿来了!”这吴大舅连忙进去,对月娘说:“姐姐,你怎么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也是一般。做什么恁样的,教人说你不是?”那月娘见他哥这等说,才不言语了。良久,孟玉楼出去还了礼,陪他在灵前坐的。只吃一锺茶,妇人也有些省䐩,就坐不住,随即告辞起身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吴银儿都在上房坐着,见月娘骂韩道国老婆淫妇长淫妇短,砍一枝,损百林,两个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月娘再三留他姐儿两个:“晚夕伙计们伴宿,你们看了提偶的,明日去罢。”留了半日,只桂姐银姐不去了,只打发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许多街坊伙计主管、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沈姨夫、花子由、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也有二十馀人,叫了一起偶戏,在大卷棚内摆设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孙荣孙华杀狗劝夫”戏文。堂客都在灵旁厅内,围着帏屏,放下帘来,摆放桌席朝外观看。李铭吴惠在这里答应,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时,众人都到齐了。祭祀已毕,卷棚内点起烛来,安席坐下。打动鼓乐,戏文上开,直搬演到三更天气,戏文方了。
 原来陈经济自从西门庆死后,无一日不和潘金莲两个嘲戏。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至是赶人散一乱,众堂客都往后边去了,小厮们都收家活,这金莲赶眼错,捏了经济一把,说道:“我儿,你娘今日可成就了你罢!趁大姐在后边,咱们就往你屋里去罢。”经济听了,巴不的一声,先往屋里开门去了。妇人黑影里抽身钻入他房内,更不答话,解开裙子,仰卧在炕上,双凫飞肩,教陈经济奸耍。正是: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真个是:
 二载相逢,一朝配偶;数年姻眷,一旦和谐。一个柳腰款摆,一个玉茎忙舒。耳边诉雨意云情,枕上说山盟海誓。莺恣蝶采,旖旎搏弄百千般;狂雨羞云,娇媚施逞千万态。一个低声不住叫亲亲,一个搂抱未免呼达达。正是: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样绿,花容不减旧时红!
 霎时云雨了毕,妇人恐怕人来,连忙出房,往后边去了。到次日,这小伙儿尝著这个甜头儿,早晨走到金莲房来。金莲还在被窝里未起来,从窗眼里张看,见妇人被拥红云,粉腮印玉,说道:“好个管库房的,这咱还不起来!今日乔亲家爹来上祭,大娘吩咐教把昨日摆的李三黄四家那祭桌,收进来罢。你快些起来,且拏钥匙出来与我。”妇人连忙教春梅拏钥匙与经济。经济先教春梅楼上开门去了,妇人便从窗眼里递出舌头,两个咂了一回。正是:得多少脂香满口涎空咽,甜唾融心溢肺肝。有词为证:
 恨杜鹃声透珠帘,心似针签,情似胶粘。我则见笑脸腮窝,愁生粉黛,瘦显春纤。宝髻乱、云松翠钿,睡颜酡、玉减红添。檀口曾粘,甜唾曾沾,到如今唇上犹香,想起来口内犹甜。
 良久,春梅楼上开了门,经济往前边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时,乔大户家祭来摆下。乔大户娘子并乔大户许多亲眷,灵前祭毕,吴大舅二舅甘伙计陪侍,请至卷棚管待。李铭吴惠弹唱。那日郑爱月儿家也来上纸吊孝。月娘俱令玉楼打发了孝绢,后边与堂客一处坐的。郑爱月儿看见吴银姐李桂姐都在这里,便嗔他两个不对他说:“我若知道爹没了,有个不来的?你们好人儿,就不会我会儿去!”又见月娘生了孩儿,说道:“娘一喜一忧。惜乎只是爹去世太早了些儿!你老人家有了主儿,也不愁。”月娘俱打发了孝裙束腰,留坐至晚方散。
 到二月初三日,西门庆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十六个道众,在家念经做法事。那日衙门中何千户作创,约会了刘薛二内相、周守御、荆统制、张团练、云指挥等数员武官,合著上了一坛祭。月娘这里请了乔大户吴大舅应伯爵来陪侍。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弹唱,卷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细说。到晚夕念经送亡,月娘吩咐把李瓶儿灵床,连影抬出去,一把火焚之,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了。可怜正是画栋雕梁犹未干,堂前不见痴心客。有诗为证:
 襄王台下水悠悠,一种相思两地愁。
 月色不知人事改,夜深还到粉墙头!
 那时李铭日日假意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娇儿偷转东西,与他掖送到家,又来答应。常两三夜不往家去,只瞒过月娘一人眼目。吴二舅又和李娇儿旧有首尾,谁敢道个不字。初九日念了三七经,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没曾念经。十六日,陈经济破了土回来,二十日早发引。也有许多冥器纸札,送殡之人终不似李瓶儿那时稠密。临棺材出门,陈经济摔盆扶柩。也请了报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轿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几句偈文,说西门庆一生始末,道得好;
 “恭维
 故锦衣武略将军西门大官人之灵:伏以人生在世,如电光易灭,石火难留。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你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风灯;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裘,总是尘劳之费。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空榜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终被儿女争夺;绫锦千箱,死后无寸丝之分。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三寸气断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诗曰:
 人生最苦是无常,个个临终手脚忙。
 地水火风相逼迫,精神魂魄各飞扬。
 生前不解寻活路,死后知他去那厢?
 一切万般将不去,赤条条的见阎王。
 朗僧官念毕偈文,陈经济摔破纸盆,棺材起身,阁家大小孝眷,放声号哭动天。吴月娘坐魂轿,后面众堂客上轿,都尾随材走,迳出南门外五里原祖茔安厝。陈经济备了一疋尺头,请云指挥点了神主;阴阳徐先生下了葬,众孝眷掩土毕。山头祭桌,可怜通不上几家:只是吴大舅乔大户何千户沈姨夫韩姨夫与众伙计五六处而已。吴道官还留下十二众道童回灵,安于上房明间正寝。大小安灵、阴阳洒扫已毕,打发众亲戚出门。吴月娘等,不免伴夫灵守孝。一日,暖了墓回来,答应班上排军节级,各都告辞回衙门去了。西门庆五七,月娘请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十二众尼僧,在家诵经礼忏,超度夫主生天。吴大妗子并吴舜臣媳妇,都在家中相伴。
 原来出殡之时,李桂卿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什么?叫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这李娇儿听记在心,过了西门庆五七之后,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㩟在腰里,转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吩咐门上平安,不许李铭来往。这花娘恼羞变成怒,正寻不著这个由头儿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他,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嚷大闹,拍著西门庆灵床子哭哭啼啼,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鬟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他归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头面,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著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他元宵绣春两个丫鬟去。李娇儿一心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他,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去了。
 看官听说: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晨张风流,晚夕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迎新,见钱眼开,自然之理!未到家中,挝打揪挦,燃香烧剪,走死哭嫁;娶到家,改志从良,饶君千般贴恋,万种牢笼,还锁不住他心猿意马,不是活时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闹离门。不拘几时,还吃旧锅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鸟出笼轻便飞腾。有诗为证:
 堪叹烟花不久长,洞房夜夜换新郎。
 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造就百般娇艳态,生成一片假心肠。
 饶君纵有牢笼计,难保临时思故乡。
 月娘于是打发李娇儿出门,大哭了一场,众人都在旁劝解。潘金莲道:“姐姐,罢,休烦恼了!常言道:娶淫妇,养海青,食水不到想海东!这个都是他当初干的营生,今日教大姐姐这等惹气!”
 家中正乱著,忽有平安儿来报:“巡盐蔡老爹来了,在厅上坐着哩。我说家老爹没了。他问没了几时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过了五七。他问有灵没灵?我回有灵,在后边供养著哩。他要来灵前拜拜,我来对娘说。”月娘吩咐:“教你姐夫出去见他。”不一时,陈经济穿上孝衣,出去拜见了蔡御史。良久,后边收拾停当,请蔡御史进来,西门庆灵前参拜了。月娘穿着一身重孝,出来回礼。再不交一言,就让月娘:“夫人请回房。”因问经济说道:“我昔时曾在府相扰,今差满回京去,敬来拜谢拜谢,不期作了故人!”便问:“什么病来?”陈经济道:“是个痰火之疾。”蔡御史道:“可伤,可伤!”即唤家人上来,取出两疋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鲞,四罐蜜饯,说道:“这些微礼,权作奠仪罢!”又拏出五十两一封银子来:“这个是我向日曾贷过老先生些厚惠,今积了些俸资奉偿,以全始终之交。”吩咐:“大官,交进房去。”经济道:“老爹忒多计较了!”月娘道:“请老爹前厅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拏茶来我吃一锺就是了。”左右须臾拏茶上来,蔡御史吃了,扬长起身上轿去了。月娘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切!想有他在时,似这样官员来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早晚!今日他伸着脚子,空有家私,眼看着就无人陪侍。正是: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有诗为证:
 静掩重门春日长,为谁展转怨流光。
 更怜无似秋波眼,默地怀人泪两行。
 话说李娇儿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儿,就拏著五两银子,来请他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伯爵也瞒着。使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日念、孙寡嘴,依旧领着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不在话下。伯爵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出了五千两,做了东平府古器这批钱粮,逐日宝鞍大马,在院中摇摆。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千两金银,上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说:“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的极标致,上画儿般人材!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拆白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识字,一笔好写。弹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的还乔!”说的这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得就要了他。便问道:“莫非是当初的卖炊饼武大郎的妻子么?”伯爵道:“就是他。被他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张二官道:“累你打听着,待有嫁人的声口,你来对我说,等我娶了罢。”伯爵道:“我酩子里有个人在他家做家人,名来爵儿。等我对他说,若有出嫁声口,就来报你知道。难得你若娶过他这个人来家,也强如娶个唱的!当时有西门庆在,为娶他也费了许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说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今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我只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羙语,打动春心;你却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见他家豪富,希图衣食,便竭力奉承,称功诵德;或肯撒漫使用,说是疏财仗义,慷慨丈夫。胁肩谄笑,献子出妻,无所不至。一见那门庭冷落,便唇讥腹诽说他外务,不肯成家立业;祖宗不幸,有此败儿!就是平日深恩,视如陌路。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诗为证:
 昔年意气似金兰,百计趋承不等闲。
 今日西门身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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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安本作“[革登]”
  2. 此句原书有脱文,各本或有校补,也文意难通。大安本、梅节校本脱二字:“既不能□□卸柳暗藏着水妖山怪”。David Tod Roy注作“既不能开花卸柳,暗藏着水妖山怪”金瓶梅词话 第六十至一百回 万历本;冯其庸校本保留Roy所补“开花”二字,将原书“卸柳”改为“射柳”,补作“既不能开花,暗藏着水妖山怪”。现暂补作“既不能御柳栖鸟,暗藏着水妖山怪。”
  3. 大安本此处似脱三字,依上下文补全:“□□□山中石走如飞”
  4. 大安本此处脱一字,依上下文补全:“蚌含□珠”
  5. 大安本此处此处脱一字,依上下文校补:“又见挂著一幅□阳捧日横批古画”
  6. 大安本此处为:“军心允服,□□□□□贼盗潜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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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