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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九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倚势 汤来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潘金莲月夜偷期 陈经济画楼双美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 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宋公明义释清风寨 第八十五回 月娘识破金莲奸情 薛嫂月夜卖春梅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经济 王婆售利嫁金莲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受报 武都头杀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潘金莲托梦守备府 吴月娘布福募缘僧 第八十九回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吴月娘误入永福寺 第九十回 来旺盗拐孙雪娥 雪娥官卖守备府

属类:古代小说- -[作者: 兰陵笑笑生] -[阅读: 89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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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从天莫强寻,天公报应自分明。
 贪淫纵意奸人妇,背主侵财被不仁。
 莫道身亡人弄鬼,由来势败仆忘恩,
 堪叹西门成甚业,赢得奸徒富半生。
 话说韩道国与来保两个,自从西门庆将四千两银子,打发他在江南等处置买货物,一路餐风宿水,夜住晓行,到于扬州去处,找寻苗青家内宿歇。苗青见了西门庆手札,想他活命之恩,尽力趋奉。他两个成日且不置货,寻花问柳,饮酒取乐。
 一日,初冬天气,寒云淡淡,哀雁凄凄,树木凋零,景物萧瑟,不胜旅思。于是二人连忙将银往各处置了布疋,装在扬州苗青家安下,待货物买完起身。
 先是韩道国请的旧日婊子扬州旧院王玉枝儿,来保便请了林彩虹妹子小红,这日请扬州盐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宝应湖。游了一日,归到院中。玉枝儿鸨子生日,这韩道国又邀请众人摆酒,与鸨子王一妈做生日。使后生胡秀置办酒肴果菜,又使他请客商汪东桥与钱晴川两个,又不见到。不想他就同王海峰来了,至日落时分胡秀才来。被韩道国带酒骂了几句,说:“这厮不知在那里噇酒,噇得这咱才来,口里喷出来的酒气!客人也先来了这半日,你不知那里来!我到明日,定赶你出去!”那胡秀把眼斜瞅着他,走到下边,口里喃喃呐呐说:“你骂我?你家老婆在家里仰扉著挣,你在这里合逢著丢!宅里老爹包着你家老婆,肏的不値了,才教你领本钱出来做买卖。你在这里快活,你老婆不知怎么受苦哩!得人不花白出你来,你落得为人!”对玉枝儿鸨子只顾说。鸨子便拉出他院子里说:“胡官人,你醉了,你往房里睡去罢。”那胡秀大吆小喝,白不进房来。不料韩道国正陪众客商在席上吃酒,身穿着白绫道袍,绿绒氅衣,毡鞋绒袜,听见胡秀口内放屁辣臊,心中大怒,走出来踹了两脚,骂道:“贼野囚奴,我有了五分银子雇你一日,怕寻不出人来!”即时赶他去。那胡秀那里肯出门,在院子内声叫起来,说道:“你如何赶我?我没坏了管帐事。你倒养老婆,倒撵我?看我到家说不说!”被来保劝住韩道国,手拉他过一边,说道:“你这狗骨头,原来这等酒硬?”那胡秀道:“保叔,你老人家休管他!我吃什么酒来?我和他做一做!”被来保推他往屋里挺觉去了。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来保打发胡秀房里睡去,不题。韩道国恐怕众客商耻笑,和来保席上觥筹交错,递酒哄笑。林彩虹小红姊妹二人并王玉枝儿,三个唱的,弹唱歌舞,花攒锦簇,行令猜枚,吃至三更方散。次日,韩道国要打胡秀。胡秀说:“小的通不晓一字。”被来保苗小湖做好做歹劝住了。
 话休饶舌,有日货物置完,打包装载上船。苗青打点人事礼物,抄写书帐,打发二人并胡秀起身。王玉枝并林彩虹姊妹,少不的置酒马头,作别饯行。从正月初十日起身,一路无词。一日到前临清闸上,这韩道国正在船头上站立,忽见街坊严四郎从上流坐船而来,往临清接官去。看见韩道国,举手说:“韩西桥,你家老爹从正月间没了!”说毕,船行得快,就过去了。这韩道国听了此言,遂安心在怀,瞒着来保,不对他说。不想那时河南山东大旱,赤地千里,田蚕荒芜不收,棉花布价一时踊贵,每疋布帛加三利息。各处乡贩,都打着银两,远接在临清一带马头,迎著客货而买。韩道国便与来保商议:“船上布货约四千馀两,现今加三利息,不如且卖一半,便益钞关纳税。就到家发卖,也不过如此。遇行市不卖,诚为可惜。”来保道:“伙计所言虽是,诚恐卖了,一时到家,惹当家财主见怪,如之奈何?”韩道国便说:“老爹见怪,都在我身上。”来保强不过他,只得在马头上发卖了一千两布货。韩道国说:“双桥,你和胡秀在舡上等著纳税。我打旱路,同小郎王汉,打着这一千两银子,装成驮垛,先行一步,家去报老爹知道。”来保道:“你到家,好歹讨老爹一封书来,下与钞关钱老爹,少纳税钱,先放船行。”韩道国应诺。同小郎王汉装成驮垛,往清河县家中来,不在言表。
 有日进城,在瓮城南门里,日色渐落,不想路上撞遇西门庆家看坟的张安,推著车辆酒米食盒,正出南门。看见韩道国,便叫:“韩大叔,你来家了!”韩道国看见他带着孝,问其故。张安说:“老爹死了!明日三月初九日是断七。大娘教我拏此酒米食盒往坟上去,明日坟上与老爹烧纸去也。”这韩道国听了说:“可伤,可伤!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话不虚传。”打头口迳进城中,那时天已渐晚,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庙香霭锺声。一轮明月挂疏林,几点疏星明碧落。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沉烟,隐隐闭绿窗朱户。两两佳人归绣幕,纷纷仕子掩书帏。
 这韩道国进城来,到十字街上,心中算计:“且住。有心要往西门庆家去,况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归家,停宿一宵,和浑家商议了,明日再去不迟!”于是和王汉打着头口,迳到狮子街家中。二人下了头口,打发赶脚人回去。叫开门,王汉搬行李驮垛进来。有丫鬟看见,报与王六儿,说:“爹来家了!”老婆一面迎接入门,拜了佛祖,拂去尘土,驮垛搭裢放在堂中。王六儿替他脱衣,坐下,丫鬟点茶吃。韩道国先告诉往回一路之事:“我在路上撞遇严四哥,说老爹死了。刚才来到城外,又撞见坟头张安推酒米往坟上去,说明日是断七,果不虚传。端的好好的,怎的死了?”王六儿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人保得无常!”韩道国一面把驮垛打开,里面是他江南置的衣裳细软货物;两条搭裢内,倒出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倒在炕上,打开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对老婆说:“此是我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先来了。又是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今日晚了,明日早送与他家去罢。”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材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教他韶刀儿问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著放不下你我?”韩道国说:“丢下这房子,急切打发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没材料!何不叫将第二的来,留几两银子与他,就交他看守便了。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只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就寻去,你我也不怕他。”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什么。想着他孝堂,我倒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
 夫妻二人晚夕计议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将他兄弟韩二来,如此这般,教他看守房子,又把与他一二十两银子盘缠。那二捣鬼千肯万肯,说:“哥嫂只顾去,等我打发他!”这韩道国就把王汉小郎并两个丫头,也跟他带上东京去。雇了二辆大车,把箱笼细软之物都装在车上,投天明出西门,迳上东京去了。正是:撞碎玉笼飞彩凤,顿断金锁走蛟龙。
 这里韩道国夫妻东京去了,不题。单表吴月娘,次日带孝哥儿,同孟玉楼、潘金莲、西门大姐、奶子如意儿、女婿陈经济,往坟上与西门庆烧纸。坟头告诉月娘昨日撞见韩大叔来家一节。月娘道:“他来了,怎的不到家里来?只怕他今日来。”在坟上刚烧了纸,坐了没多回,老早就赶了来家。使陈经济往他家叫韩伙计去,问他船到那里了。初时叫着,不闻人言,次则韩二出来说:“俺侄女儿东京叫了哥嫂去了。船不知在那里。”这陈经济回月娘,月娘不放心,使陈经济骑头口往河下寻舡去了。三日到临清马头舡上,寻着来保舡只。来保问:“韩伙计先打了一千两银子家去了?”经济道:“谁见他来?张安看见他进城。次日坟上来家,大娘使我问他去。他两口子絜家连银子都拐的上东京去了。如今爹死了,断七过了,大娘不放心,使我来找寻船只。”这来保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天杀,原来连我也瞒了!嗔道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干净要起毛心。正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当下这来保见西门庆已死,也安心要和他一路,把经济小伙儿引诱在马头上各唱店中、歌楼上,饮酒请婊子顽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两货物,卸在店家房内,封记了。一日,钞关上纳了税,放船过来在新河口起脚装车,往清河县城里来,家中东厢房卸下。那时自从西门庆死了,狮子街丝绵铺已关了;对门缎铺甘伙计崔本卖货银两都交付明白,各辞归家去了,房子也卖了。止有门首解当、生药铺,经济与傅伙计开着。这来保妻惠祥,有个五岁儿子,名僧宝儿,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有个侄女儿四岁,二人割衿做了亲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这来保交卸了货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韩道国身上,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被他一顿话说:“咱早休去!一个太师老爷府中,谁人敢到?没的招是惹非!得他不来寻趁咱家,念佛。到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月娘道:“翟亲家也亏咱家替他保亲,莫不不看些分上儿?”来保道:“他家女儿现在他家得时,他敢只护他娘老子,莫不护咱不成?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倒不好了。这几两银子罢,更休题了。”
 月娘教他会买头,发卖布货。他甫会了主儿,月娘教陈经济兑银讲价钱,主儿都不服,拏银出去了。来保便说:“姐夫,你不知买卖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晓的行情。宁可卖了悔,休要悔了卖。这货来家,得此价钱就够了。你十分把弓儿拽满,迸了主儿,显的不会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说话,你年少,不知事体。我莫不胳膊儿往外撇?不如卖掉了,是一场事。”那经济听了,使性儿不管了。他不等月娘吩咐,劈手夺过算盘来,邀回主儿来,把银子兑了二千馀两,一件件交付与经济经手,交进月娘收了,推货出门。月娘与了他二三十两银子房中盘缠。他便故意儿昂昂大意不收,说道:“你老人家还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儿,自家盘缠,又与俺们做甚?你收了去,我决不要。”一旦晚夕,外边吃的醉醉儿,走进月娘房中,搭伏著护炕说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没了爹,你自家守着这点孩子儿,不害孤另么?”月娘一声儿没言语。
 一日,东京翟管家寄书来:知道西门庆死了,听见韩道国说他家中有四个弹唱出色女子,该多少价钱,说了去,兑银子来,要载到京中答应老太太。月娘见书,慌了手脚,叫将来保来计议:“与他去好,不与他去好?”来保进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说:“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教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我前日怎么说来,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你不与他,他裁派府县差人坐名儿来要,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还是迟了。不如今日,难说四个都与他,胡乱打发两个与他,还做面皮。”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楼房中兰香与金莲房中春梅,都不好打发。绣春又要看哥儿,不出门。问他房中玉箫与迎春,情愿要去。以此就差来保雇车辆,装载两个女子,出门往东京太师府中来。不料来保这厮,在路上把这两个女子都奸了。
 有日到东京,会见韩道国夫妇,把前后事都说了。韩道国谢来保道:“若不是亲家看顾我,在家阻住,我虽然不怕,他也不免来东京寻我。”翟谦看见两个女子迎春玉箫,都生的好模样儿,一个会筝,一个会弦子,都不上十七八岁,进入府中伏侍老太太,赏出两锭元宝来。这来保还克了一锭,到家只拏出一锭元宝来与月娘,还将言语恐吓月娘:“若不是我去,还不得他这锭元宝拏家来。你还不知,韩伙计两口儿,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贵!独自住着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爷呼之。他家女孩儿韩爱姐,日逐上去答应老太太,寸步不离,要一奉十,拣口儿吃用,换套穿衣。如今又会写,又会算,福至心灵,出落得好长大身材,姿容羙貌。前日出来见我,打扮的如琼林玉树一般,百伶百俐,一口一声叫我‘保叔’。如今咱家这两个家乐到那里,还在他手里讨针线哩!”说毕,月娘还甚是知感他不尽,打发他酒馔吃了。与他银子又不受,拏了一疋缎子与他妻惠祥做衣服穿,不在话下。
 这来保一日同他妻弟刘仓,往临清马头上,将封寄店内布货,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暗买下一所房子在外边,就来刘仓右边门首,开杂货铺儿。他便日逐随倚祀会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对月娘说,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从新换了头面衣服,珠子箍儿,插金戴银,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行人情,坐轿看他家女儿去。来到房子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才往西门庆家中来。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来保这厮,常时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的心邪,上了道儿。又有一般家奴院公在月娘跟前说他媳妇子在外与王母猪作亲家,插金戴银,行三坐五;潘金莲他也对月娘说了几次,月娘不信。
 惠祥听见此言,在厨房中骂大骂小。来保便装胖学蠢,自己夸奖,说众人:“你们只好在家里说炕头子上嘴罢了!像我,水皮子上顾瞻将家中这许多银子货物来家。若不是我,都乞韩伙计老牛箝嘴拐了往东京去,只呀的一声,干丢在水里也不响!如今还不得俺们一个是,说俺赚了主子的钱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也不知,捻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调,丢了瓢!”他媳妇子惠祥便骂:“贼嚼舌根的淫妇!说俺两口子赚的钱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亲家。老道出门,问我姊那里借的衣裳,几件子首饰,就说是俺落得主子银子治的!要挤撮俺两口子出门也不打紧,等俺们出去,料莫天也不著饿老鸦儿吃草!我洗净着眼儿,看你这些淫妇奴才在西门庆家里住牢著!”
 月娘见他骂大骂小,寻由头儿和人嚷闹、上吊;汉子又两番三次无人处在跟前无礼,心里也气得没入脚处,只得教他两口子搬离了家门。这来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开起个布铺来,发卖各色细布,日逐会倚祀,行人情,不在话下。正是: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有诗为证:
 我劝世间人,切莫把心欺。
 欺心即欺天,莫道天不知。
 天只在头上,昭然不可欺。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1
记得书斋乍会时,云踪雨迹少人知。
 晚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灯半吐辉。
 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飞。
 颠鸾倒凤无穷乐,从此双双永不离。
 话说潘金莲与陈经济,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两个人尝著甜头儿,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并坐调情,掐打揪挦,通无忌惮。或有人跟前不得说话,将心事写成搓在纸条儿内,丢在地下,你有话传与我,我有话传与你。一日,四月天气,潘金莲将自己袖的一方银丝汗巾儿,裹着一个玉色纱挑线香袋儿,里面装安息香、排草、玫瑰花瓣儿,并一缕头发,又著些松柏儿,一面挑着“松柏长青”,一面是“人面如花”八字,封的停当,要与经济。不想经济不在厢房内,遂打窗眼内投进去。后经济开门进入房中,看见弥封甚厚,打开,却是汗巾香袋儿,纸上写一词,名〔寄生草〕: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中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䕷架!”
 这经济见词上许他在荼䕷架下等候私会佳期,随即封了一柄金湘妃竹扇儿,亦写一词在上面答他,袖入花园内。不想月娘正在金莲房中坐着,这经济三不知,恰进角门就叫:“可意人在家不在?”这金莲听见是他语音,恐怕月娘听见决撒了,连忙走出来,掀起帘子看见是他,佯做摆手儿,说:“我道是谁来,原来是陈姐夫来寻大姐。大姐刚才在这里,和他们往花园亭子上摘花儿去了。”这经济见有月娘在房里,就把物事暗暗递与妇人袖了,他就出去了。月娘便问:“陈姐夫来做什么?”金莲道:“他来寻大姐,我回他往花园中去了。”以此瞒过月娘。不久,月娘起身回后边去了。金莲向袖中取出物事,拆开,却是湘妃竹白纱扇儿一把,上画一种青蒲,半溪流水。有〔水仙子〕一首为证:
 “紫竹白纱匠工巧,绿水青蒲甚逍遥。金铰银线十分妙。妙人儿堪用着,遮炎天少把风招。有人处常常袖著,无人处慢慢轻摇。休教那俗人儿偷了!”
 妇人一见其词,到于晚夕月上时,早把春梅秋菊两个丫头,打发些酒与他吃,关在那边炕屋睡,然后他便在房中,绿窗半启,绛烛高烧,收拾床铺衾枕,熏香澡牝,独立木香棚下,专等经济今晚来赴佳期。却说西门大姐那日被月娘请去后边,听王姑子宣卷去了,止有元宵儿在屋里,经济体己与了他一方手帕,安抚他看守房中:“我往你五娘那边,请我下棋去。等大姑娘进来,你快叫我去。”那元宵儿应诺了。这经济得手,走来花园中。那花筛月影,参差掩映。走在荼䕷架下,远远望着。见妇人摘去冠儿,半挽乌云,上著藕丝衫,下著翠纹裙,脚衬凌波罗袜,从木香棚下来。这经济猛然从荼䕷架下突出,双手把妇人抱住,把妇人唬了一跳,说:“呸!小短命!猛可钻出来,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搂便将就罢了,若是别人,你也恁大胆搂起来?”经济吃的半酣儿,笑道:“早是搂了你,就错搂了红娘,也是没奈何!”两个于是相搂相抱,携手进入房中。房中荧煌煌掌著灯烛,桌上设著酒肴。一面顶了角门,并肩而坐饮酒。妇人便问:“你来,大姐知不知?”经济道:“大姐后边听宣卷去了。我安抚下元宵儿,有事来这里叫我,只说在这里下棋哩。”说毕,两个欢笑做一处。饮酒多时,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不觉竹叶穿心,桃花上脸,一个嘴儿相亲,一个腮儿厮揾,罩了灯上床交接。妇人搂抱经济,经济亦揣摸著妇人。妇人唱〔河西六娘子〕:
 “入门来将奴搂抱在怀。奴把锦被儿伸开。俏冤家顽的十分怪。嗏,将奴脚儿抬,脚儿抬!揉乱了乌云䯼髻儿歪。”
 经济亦占回前词一首:
 “两意相投情挂牵。休要闪的人孤眠。山盟海誓说千遍:浅情,上放著天,放著天!你又青春咱少年。”
 两人云雨才毕,只听得元宵叫门,说:“大姑娘进房中来了。”这经济慌的穿衣出门去了。正是: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无处寻。
 原来潘金莲那边,三间楼上,中间供养佛像,两边稍间堆放生药香料。两个自此以后,情沾肺腑,意密如胶,无日不相会做一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潘金莲早晨梳妆打扮,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不想陈经济正拏钥匙上楼,开库房门拏药材香料,撞遇在一处。这妇人且不烧香,见楼上无人,两个搂抱着亲嘴咂舌。一个叫“亲亲五娘”,一个呼“心肝性命”,说:“趁无人,咱在这里干了罢!”一面解褪衣裤,就在一张春凳上,双凫飞肩,灵根半入,不胜绸缪。有生药名〔水仙子〕为证:
 当归半夏紫红石,可意槟榔招做女婿。浪荡根插入蓖麻内。母丁香左右偎,大麻花一阵昏迷。白水银扑簇簇下,红娘子心内喜。快活杀两片陈皮!
 当初没巧不成话,两个正干得好,不防春梅正上楼来拏盒子取茶叶看见,两个凑手脚不迭,都吃了一惊。春梅恐怕羞了他,连忙倒退回身子,走下胡梯。慌的经济兜小衣不迭,妇人正穿裙子,妇人便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来,我和你说话。”那春梅于是走上楼来。金莲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别人,我今教你知道了罢:俺两个情孚意合,拆散不开。你千万休对人说,只放在你心里!”春梅便说:“好娘,说那里话!奴伏侍娘这几年,岂不知娘心腹,肯对人说!”妇人道:“你若肯遮盖俺们,趁你姐夫在这里,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怜见俺们了!”那春梅把脸羞的一红一白,只得依他,卸下湘裙,解开裈带,仰在凳上,尽著这小伙儿受用。有这等事?正是明珠两颗皆无价,可奈檀郎尽得钻。有〔红绣鞋〕为证:
 假认做女婿亲厚,往来和丈母歪偷!人情里包藏鬼胡油:明讲做儿女礼,暗结下燕莺俦。他两个现今有。
 当下经济耍了春梅,拏茶叶出去了。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止一日,只背着秋菊。妇人偏听春梅说话,衣服首饰,拣心爱者与之,托为心腹。
 六月初一日,金莲娘潘姥姥老病没了,有人来说。吴月娘买一张插桌,三牲冥纸,教金莲坐轿子,往门外探丧祭祀。去了一遭回来。
 到次日,却是六月初三日,金莲起来的早,在月娘房里坐着说了半日话,出来走在大厅院子里墙根下,急了溺尿。正撩起裙子,蹲踞溺尿。原来西门庆死了,没人客来往,等闲大厅仪门只是关闭不开。经济在东厢房住,才起来,忽听见有人在墙根石榴花树下溺的尿刷刷的响,悄悄向窗眼里张看。却不想是他。便道:“是那个撒野,在这里溺尿?撩起衣服,看溅湿了裙子了!”这妇人连忙系上裙子,走到窗下问道:“原来你在屋里。这咱才起来,好自在!大姐没在房里么?”经济道:“在后边几时出来?昨夜三更才睡,大娘后边拉住我宣《红罗宝卷》与他听,坐到那早晚,险些儿没把腰累㿚瘑了!今日白爬不起来。”金莲道:“贼牢成的,就休捣谎哄我!昨日我不在家,你几时在上房内听宣卷来?丫鬟说你昨日在孟三儿屋里吃饭来!”经济道:“早是大姐看着,俺们都在上房内,几时在他屋里去来!”说著,这小伙儿站在炕上,把那话弄的硬硬的,直竖的一条棍,隔窗眼里舒过来。妇人一见,笑的了不的,骂道:“怪贼牢拉的短命!猛可舒出你老子头来,唬了我一跳!你趁早好好抽进去,我好不好拏针刺与你一下子,教你忍痛哩。”经济笑道:“你老人家这回儿又不待见他起来!你好歹打发他个好去处,也是你一点阴骘。”妇人骂道:“好个怪牢成久惯的囚根子!”一面向腰里摸出面青铜小镜儿来,放在窗棂上,假做匀脸照镜。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话,吮咂的这小郎君一点灵犀灌顶,满腔春意融心。正是: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原来妇人做作如此,若有人看见,只说他照镜匀脸儿,不显其事,其淫蛊显然,通无廉耻!正咂在热闹处,忽听的有人走的脚步儿响。这妇人连忙摘下镜子,走过一边。经济便把那话抽回去。却不想是来安儿小厮走来说:“傅大郎前边请姐夫吃饭哩。”经济道:“教你傅大郎且吃著,我梳头哩,就来。”来安儿回去了。妇人便悄悄向经济说:“晚夕你休往那里去了,在屋里。我使春梅叫你,好歹等我,有话和你说。”经济道:“谨依来命。”妇人说毕,回房去了。经济梳洗毕,往铺中自做买卖不题。
 不一时,天色晚来。那日月黑星密,天气十分炎热。妇人令春梅烧汤热水,要在房中洗澡,修剪足甲。床上收拾衾枕,赶了蚊子,放下纱帐子,小篆内炷了香。春梅便叫:“娘不知,今日是头伏,你不要些凤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寻些来。”妇人道:“你那里寻去?”春梅道:“我直往那边大院子里才有,我去拔几根来。娘教秋菊寻下杵臼,捣下蒜。”妇人附耳低言,悄悄吩咐春梅:“你就厢房中请你姐夫晚夕来,我和他说话。”这春梅去了。这妇人在房中,比及洗了香肌,修了足甲,也有好一回。只见春梅拔了几棵凤仙花来,整叫秋菊捣了半夜。妇人又与了他几锺酒吃,打发他厨下先睡了。妇人灯光下染了十指春葱,令春梅拏凳子放在天井内,铺着凉簟衾枕纳凉。约有更阑时分,但见朱户无声,玉绳低转,牵牛织女二星隔在天河两岸;又忽闻一阵花香,几点萤火。妇人手拈纨扇,正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门虚掩。正是: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原来经济约定摇木槿花树为号,就知他来了。妇人见花枝摇影,知是他来,便在院内咳嗽接应。他推开门进来,两个并肩而坐。妇人便问:“你来,房中有谁?”经济道:“大姐今日没出来。我已安抚元宵儿在房里,有事先来叫我。”因问:“秋菊睡了?”妇人道:“已睡熟了。”说毕,相搂相抱,二人就在院内凳上,赤身露体,席枕交欢,不胜缱绻。但见: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揾腮。手捻香乳绵似软,实奇哉。掀起脚儿脱绣鞋。玉体著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明朝千万早些来!
 两个云雨毕,妇人拏出五两碎银子来,递与经济说:“门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与了他。三日入殓时,你大娘教我去探丧烧纸来了。明日出殡,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不宜出门。这五两银子交与你,明日央你早去门外,发送发送你潘姥姥,打发抬钱,看着下入土内你才来家,就同我去一般。”这经济一手接了银子,说:“这个不打紧。你吩咐我干事;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明日绝早出门,干毕事,来回你老人家。”说毕,恐大姐进房,老早归厢房中去了。
 一宿晚景休题。到次日,到饭时就来家。金莲才起来,在房中梳头。经济走来回话,就门外昭化寺里,拏了两枝茉莉花儿来妇人戴。妇人问:“棺材下了葬了?”经济道:“我管何事?不打发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柜,我敢来回话!还剩了二两六七钱银子,交付与你妹子收了,盘缠度日。千恩万谢,多多上覆你。”妇人听见他娘入土,落下泪来,便叫春梅:“把花儿浸在盏内,看茶来与你姐夫吃。”不一时,两盒儿蒸酥,四碟小菜,打发经济吃了茶,往前边去了。由是越发与这小伙儿日亲日近。
 一日,七月天气,妇人早晨约下他:“你今日休往那里去,在房中等著,我往你房里,和你耍耍。”这经济答应了。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和几个朋友,往门外耍子。去了一日,吃的大醉来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不知天高地下。黄昏时分,金莲蓦地到他房中。见他挺在床上,行李儿也顾不的,推他推不醒,就知他在那里吃了酒来。可霎作怪,不想妇人摸他袖子里,掉出一根金头莲瓣簪儿来,上面钑著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就知是孟玉楼簪子:“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他也和玉楼有些首尾,不然他的簪子如何他袖著?怪道这短命,几次在我面上无情无绪。我若不留几个字儿与他,只说我没来。等我写四句诗在壁上,使他知道。待我见了,慢慢追问他下落。”于是取笔,在壁上写了四句诗曰:
 “独步书斋睡未醒,空劳神女下巫云。
 襄王自是无情绪,辜负朝朝暮暮情。”
 写毕,妇人回房中去了。却说经济睡起一觉,酒醒过来,房中掌上灯。因想起今日妇人来相会,我却醉了。回头见壁上写了四句诗在上,墨迹犹新,念了一遍,就知他来到空回去了,把个送上门的风月儿白丢了!心中懊悔不已:“这咱已起更时分,大姐元宵儿都在后边,未出来;我若往他那边去,角门又关了!”走来木槿花下摇花枝为号,不听见里面动静。不免踩着太湖石,爬过粉墙去。
 那妇人见他有酒,醉了挺觉,大恨归房,闷闷在心,就浑衣上床歪睡。不料半夜他爬过墙来,见院内无人,想丫鬟都睡了,悄悄蹑足潜踪,走到房门首,见门虚掩,就挨身进来。窗间月色,照见床上,妇人独自朝里歪著。低声叫“可意人”数声,不应。说道:“你休怪我。今日崔大哥众朋友,邀了我往门外五星原庄上,射箭耍子了一日,来家就醉了,不知你到,有负你之约,恕罪恕罪!”那妇人也不理他。这经济见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说了一遍又重复一遍。被妇人反手望脸上挝了一下,骂道:“贼牢拉负心短命,还不悄悄的,丫头听见!我知道你有个人,把我不放到心上。你今日端的那去来?”经济道:“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门外射箭去,灌醉了,来家就睡着了。失误你约,你休恼我。我看见你留诗在壁上,就知恼了你。”妇人道:“怪捣鬼牢拉的,别要说嘴,与我禁声!你捣的鬼如泥弹儿圆,我手内放不过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醉了来家。你袖子里这根簪子,却是那里的?”经济道:“本是那日花园中拾的来,今才两三日了。”妇人道:“你还肏神捣鬼,是那花园里拾的?你再拾一根来,我才算!这簪子是孟三儿那麻淫妇的头上簪子,我认千真万真!上面还钑着他名字,你还哄我?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进你房里吃饭,原来你和他七个八个!我问着你,还不承认。你不和他两个有首尾,他的簪子缘何到你手里?原来把我的事都透露出与他,怪道前日他见了我笑,原来有你的话在头里。自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绿豆皮儿请退了!”于是急的经济赌神发咒,继之以哭,道:“我经济若与他有一字丝麻皂线,灵的是东岳城隍,活不到三十岁,生来碗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要汤不见,要水不见!”那妇人终是不信,说道:“你这贼材料,说来的牙疼誓,亏你口内不害碜!”两个絮聒了一回,见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那妇人把身子扭过,倒背着他,使个性儿不理他,由着他姐姐长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唬的经济气也不敢出一声儿来,干霍乱了一夜,就不曾肏成屄头。天明,恐怕丫头起身,依旧越墙而过,往前边厢房中去了。有〔醉扶归〕词为证:
 我嘴揾着他油䯼髻,他背靠着我胸肚皮。早难送香腮左右偎,只在项窝儿里长吁气。一夜何曾见面皮,只觑著牙梳背!
 看官听说:往后金莲还把这根簪子与了经济。后来孟玉楼嫁了李衙内,往严州府去,经济还拏著这根簪子做证见,认玉楼是姐,要暗中成事。不想玉楼哄逃,反陷经济牢狱之灾。此事表过不题。正是:三光有影遗谁翳,万事无根只自生。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
堪笑西门识未通,惹将桃李笑春风。
 满床锦被藏贼睡,三顿珍羞养大虫。
 爱物只图夫妇好,贪财常把丈人坑。
 更有一件堪观处,穿房入屋弄乾坤。
 话说潘金莲见陈经济天明越墙过去了,心中又后悔。次日却是七月十五日,吴月娘坐轿子出门,往地藏庵薛姑子那里,替西门庆烧盂兰盆会箱库去,金莲众人都送月娘到大门首回来。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往后边去了,独金莲落后,走到前厅仪门首,撞遇经济,正在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解当库衣物抱出来。金莲叫住,便向他说:“昨日我说了你几句,你如何使性儿今早就跳扑出来了,莫不真个和我罢了?”经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一夜谁睡着来,险些儿一夜没曾把我麻犯死了!你看把我脸上肉也挝的去了!”妇人骂道:“贼短命,既不与他有首尾,贼人胆儿虚,你平白走怎的?”经济向袖中取出了纸帖儿来。妇人打开观看,却是〔寄生草〕一词,说道:
 “动不动将人骂,一迳把脸儿上挝。千般做小伏低下。但言语便要和咱罢。罢字儿说的人心怕。忘恩失义俏冤家,你眉儿淡了教谁画?”
 金莲一见笑了,说道:“既无此事,你今晚来后边,我慢慢再问你。”经济道:“乞你麻犯了人一夜,谁合眼儿来!等我白日里睡一觉儿去。”妇人道:“待不去,和你算帐!”说毕妇人回房去了。
 经济拏衣物往铺子里来,做了一回买卖。归到厢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觉。盼望天色晚来,要往金莲那边去。不想比及到黄昏时分,天气一阵阴黑来,窗外簌簌下起雨来。正是:萧萧庭院黄昏雨,点点芭蕉不住声。这经济见那雨下得紧,说道:“好个不做羙的天!他甫能教我对证话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来,好闷倦人也。”于是长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下的房檐上流水。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着一条茜红氁子卧单在身上。那时吴月娘来家,大姐与元宵儿都在后边没出来。于是锁了房门,从西角门大雨里走入花园金莲那边。推了推角门,——妇人知他今日晚必来,早已吩咐春梅,灌了秋菊几锺酒,同他在炕房里先睡了,以此把角门虚掩。——这经济推了推角门,见掩著,便挨身而入。进入妇人卧房,见纱窗半启,银蜡高烧,桌上酒果已陈,金尊满泛。两个并肩叠股而坐。妇人便问:“你既不曾与孟三儿勾搭,这簪子怎得到你手里?”经济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园荼䕷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灭!”妇人道:“既无此事,还把这根簪子与你关头,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与你的簪子香囊帕儿物事收好,若少了我一件儿,我与你答话。”两个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就寝。颠鸾倒凤,整狂了半夜。妇人把昔日西门庆枕边风月,一旦尽付与情郎身上。
 却说秋菊在那边屋里,夜间听见这边房里恰似有男子声音说话,更不知是那个了。到天明鸡叫时分,秋菊起来溺尿,忽听那边房内开的门响,朦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见一人披着红卧单,从房中出去了,恰似陈姐夫一般:“原来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来人前会撇清,干净暗里养著女婿!”次日迳走到后边厨房里,就如此这般对小玉说。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诉与春梅:“你那边秋菊,说你娘养著陈姐夫,昨日在房里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没在前边睡。”这春梅归房,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娘不打与这奴才几下!教他骗口张舌,葬送主子就是一般!”金莲听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着,骂道:“教你煎煎粥儿,就把锅来打破了。你屁股大,掉了心也怎的?我这几日没曾打你,这奴才骨朵痒了!”于是拏棍子向他脊背上尽力狠抽了三十下,打的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将来说:“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儿,与他挝痒痒儿哩!旋剥了,叫将小厮来,拏大板子尽力砍与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汤他这几下儿,打水不浑的,只像斗猴儿一般,他好小胆儿,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这般,养出家生哨儿来了!”秋菊道:“谁说什么来?”妇人道:“还说嘴哩!贼破家误主儿的奴才,还说什么!”几声喝的秋菊往厨下去了。正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一日,八月中秋时分,金莲夜间暗约经济赏月饮酒,和春梅同下鳖棋儿。晚夕贪睡失晓,至茶时前后还未起来,颇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到眼里,连忙走到后边上房,对月娘说。不想月娘正梳头,小玉在上房门首。秋菊拉过他一边,告他说:“俺姐夫如此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还未起来哩。前日为我告你说,打了我一顿。今日真实看见,我须不赖他。请奶奶快去瞧去!”小玉骂道:“张眼露睛奴才,又来葬送主子!俺奶奶梳头哩,还不快走哩!”月娘便问:“他说什么?”小玉不能隐讳,只说:“五娘使秋菊来请奶奶说话。”更不题出别的事。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早被春梅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经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经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的严严的。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拏过珠花来,且穿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拏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得好!正面芝麻花,两边隔子眼方胜儿,周围蜂赶菊。你看,著的珠子一个挨一个儿,凑的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知道。”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经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妇人说:“你大娘等闲无事,他不来我这屋里来。无甚事,他今日大清早晨来做什么?”春梅道:“左右是咱家这奴才戳的来!”不一时,只见小玉走来,如此这般:“秋菊后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骂喝了他两声,他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过,只堤防著这奴才就是了。”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著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齿:西门庆为人一场,没了多时光儿,家中妇人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养的这孩子,也来路不明一般。香香喷喷在家里,臭臭烘烘在外头。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遇著傅伙计家去,教经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经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正是:世间好事多间阻,就里风光不久长。有诗为证:
 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奸情之后,月娘虽不见信,晚夕把各处门户都上了锁,西门大姐搬进李娇儿房中居住;经济寻取药材衣物,同玳安或平安眼同出入;二人恩情都间阻了,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一处。金莲每日难挨,绣帏孤枕,怎禁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褪,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有春梅向前问道:“娘,你这两日怎的不去后边坐,或是往花园中散心走走?每日短叹长吁,端的为些什么?”妇人道:“你不知道,我与你姐夫相交,有〔雁儿落〕为证:
 我与他好似并头莲一处生,比目鱼缠成块。初相逢热似粘,乍离别难禁耐。好是怪奇哉,这两日他不进来。大娘又把门上锁,花园中狗儿乖。难猜,奴婢们【目殳】𥌠的怪;伤怀,这相思实难解!”
 春梅道:“娘,你放心,不妨事!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扶著哩。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今晚夕宣卷,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坊内,取草装填枕头,等我往前边铺子里叫他去。你写下个柬帖儿与我拏著,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不可有忘。我的病儿好了,替你做双满脸花鞋儿!”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复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妇人于是轻拈象管,款拂花笺,写就一个柬帖儿,弥封停当。到于晚夕,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得了个金蝉脱壳,归到前边房中。没事,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关了,丫鬟妇女都放出来听尼僧宣卷。金莲央及春梅,递与他柬帖,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有〔河西六娘子〕为证:
 央及春梅好姐姐,你放宽洪海量些。俺团圆,只在今宵夜。嗏,你把脚步儿快走些些,我这里锦被儿重熏等待者!”
 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与他几锺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厨房内。我方拏了筐,推往前边马坊中取草来填枕头,就叫他来。”于是筛了两大碗酒,打发秋菊吃,好扣他在厨房内。拏了妇人柬帖儿出门。有〔雁儿落〕为证:
 我往马坊中推取草,到前边就把他来叫。归来把狗儿藏,门上将锁儿掏。尊前酒儿筛,床上灯儿罩。帐暖度春霄,准备凤鸾交。休教人知觉,把秋菊灌醉了。听着,花影动知他到;今宵,管您两个成就了!
 春梅走到前边,撮了一筐草,到印子铺门首叫门。正値傅伙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经济在炕上,才歪下。忽见有人叫门,问是那个。春梅道:“是你前世娘,散相思五瘟使!”经济开门,见是他,满脸笑道:“原来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坐。”进入房内,见桌上点着烛,问小厮们在那里,经济道:“玳安和平安在那里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挨冷淡,就是小生!”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希罕俺娘儿们了!”经济道:“那里话!自从那日因些闲话,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耐烦走动。”春梅道:“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心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捎寄了一柬帖在此,好歹教你快去哩!”这经济接过柬帖,见封的甚密,拆开观看,却是〔寄生草〕一词,说道:
 “将奴这桃花面,只因你憔瘦损。不是因惜花爱月伤春困。则是因今春不减前春恨,常则是泪珠儿滴尽相思症。恨的是绣帏灯照影儿孤,盼的是书房人远天涯近。”
 经济一见了此词,连忙向春梅躬身深深地唱喏,说道:“多有起动起动!我并不知他不好,没曾去看的你娘儿们,休怪休怪!你且先走一步,我收拾了,如今就去。”一面开橱门,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副银三事挑牙儿答赠。和春梅两个搂抱,按在炕上且亲嘴咂舌,不胜欢谑。正是: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馋。有诗为证: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忺拈弄绣工夫。
 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
 当初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当下两个相戏了一回,春梅先拏著草归到房来,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姐夫我叫了,他便来也!他看了你那柬帖儿,好不喜欢,与我深深作揖,与了我一方汗巾,一副银挑牙儿相谢。”妇人便叫春梅:“你去外边看看,只怕他来,休教狗咬。”春梅道:“我把狗藏过一边。”原来那时正値中秋八月十六七,月色正明。且说陈经济旋到那边生药铺,叫过平安儿来这边歇。他一个猎古调儿——前边花园门关了,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槿花为号。春梅隔墙看见花梢动,且连忙以咳嗽应之,报妇人。经济推开门挨身进入到房中,妇人迎门接着,笑语说道:“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经济道:“彼此怕是非,躲避两日儿。不知你老人家不快,有失问候!”妇人道:“有〔四换头〕词为证:
 赤紧的因些闲话,把海样恩情一旦差。你这两日门儿不抹我心儿挂。关情的我儿你怎生便撇的下!”
 两个坐下,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桌儿摆上酒肴。妇人和经济并肩叠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传杯换盏,倚翠偎红,吃了一回,摆下棋子,三人同下鳖棋儿。吃得酒浓上来,妇人娇眼乜斜,乌云半軃,取出西门庆淫器包儿,里面包著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经济使。在灯光影下,妇人便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经济亦脱的上下没条丝,也对坐一椅,拏春意二十四解本儿,在灯下著照样儿行事。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春梅真个在身后推送,经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往来抽送,十分畅美,不可尽言。
 却表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著,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拔开了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润破窗纸,望里张看。见房中掌著明晃晃灯烛,三个吃的大醉,都光赤著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椅子,春梅便在后边推车,三人串作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夫主名分,一个那管上下尊卑。一个气喘吁吁,犹如牛吼柳影;一个娇声呖呖,犹似莺嘲花间。一个椅上逞雨意云情,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一个丈母跟前,变作行淫世界。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正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当时都被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中暗道:“他们还只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口张舌,赖他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
 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秋菊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那里溺?我拔开了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春梅道:“成精奴才,屋里放著杩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杩子在屋里!”两个后边聒噪。经济天明起来,早往前边去了。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妇人便问春梅:“后边乱什么?”这春梅如此这般,告说秋菊夜里开门一节。妇人发恨要打秋菊。这秋菊早晨又走来后边,报与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来轻事重报,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那得陈姐夫来?落后陈姐夫打前边来。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一个大人放在屋里,端的是糖人儿,木头儿,不拘那里安放了?一个汉子,那里发落,莫非放在屄眼里面不成?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们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昔要的人强占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基根儿不正一般。”于是要打秋菊,唬的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去了。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下胆子来了。于是与经济作一词以自快,有〔红绣鞋〕为证:
 会云雨风般疏透,闲是非屁似休瞅。那怕无缝锁上十字扭。轮锹的闪了手腕,散楚的叫破咽喉。咱两个关心的情越有!
 西门大姐听见此言,背地里审问陈经济,经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见在铺子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了?花园门成日又关着。”西门大姐骂道:“贼囚根子,你别要说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你就信信脱脱去了,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经济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怪不的说舌的奴才到明日得不了好,大娘眼见,不信他!”西门大姐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正是: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3
冬夏长青不世情,乾坤妙化属生成。
 清标不染尘埃气,贞操惟持泉石盟。
 凡节通灵无并品,孤霜酿味有馀馨。
 世人欲问长生术,到底芳姿益寿龄。
 话说一日,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西门庆病重之时,许的愿心,吴大舅道:“既要去,须是我同了你去。”即时吴大舅保定,备办香烛纸马祭品之物,玳安来安儿跟随,雇了头口骑,月娘便坐一乘暖轿子。吩咐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儿众丫头,好生看孝哥儿。后边仪门,无事早早关了,休要出去。”外边又吩咐陈经济:“休要那去,同傅伙计大门首看顾。我约莫到月尽就来家了。”十五日早晨烧纸通信,晚夕辞了西门庆灵,与众姊妹置酒作别。把房门各库房门钥匙交付与小玉拏著:“前后仔细!”次日早五更起身,离了家门。一行人雇了头口,众姊妹送出大门而去。
 那秋深时分,天寒日短,一日行两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黄昏,投客店村坊安歇,次早再行。一路上秋云淡淡,寒雁啐啐,树木凋落,景物荒凉,不胜悲怆。有诗单道月娘为夫主远涉关山答心愿为证:
 平生志节傲冰霜,一点真心格上苍。
 为夫远许神州愿,千里关山姓字香。
 话休饶舌。一路无词,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望见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盘地脚,顶接天心,居齐鲁之邦,有岩岩之气象。吴大舅见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岳庙来。那岱岳庙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历代封禅,为第一庙貌也。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福之领袖。山头倚槛,直望弱水蓬莱;绝顶攀松,都是浓云薄雾。楼台森耸,金乌展翅飞来;殿宇棱层,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近观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炳灵圣公,赭黄袍偏衬蓝田带。左侍下玉簪朱履,右侍下紫绶金章。阖殿威仪,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勇猛,勤王十万铁衣兵。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管火池铁面太尉,日日通灵;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嘉宁殿祥云香霭,正阳门瑞气盘旋。正是:万民朝拜碧霞宫,四海皈依神圣帝。
 吴大舅领月娘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瞻拜了圣像,庙祝道士在傍,宣念了文书。然后两廊都烧化了钱纸。吃了些斋食,然后才领月娘上顶,登四十九盘,攀藤揽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十五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月娘众人从辰牌时分岱岳庙起身,登盘上顶,至申时已后方到娘娘金殿上,有朱红牌匾,金书“碧霞宫”三字。进入宫内,瞻礼娘娘金身。怎生模样?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唇似金朱,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瑶池,却似嫦娥离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像画难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边立著一个庙祝道士,约四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须,明眸皓齿;头戴簪冠,身披绛服,足穿云履。向前替月娘宣读了还愿文疏,金炉内炷了香,焚化了纸马金银,令左右小童收了祭供。
 原来这庙祝道士,也不是个守本分的。乃是前边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双名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或张弓挟弹,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女,人不敢惹他。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因见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着孝冠儿,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又是一位苍白髭须老子,跟随两个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谢神福:“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吴大舅便道:“不劳生受,还要赶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还早哩。”不一时,请至方丈,里面糊的雪白,正面芝麻花坐床,柳黄锦帐,香几上供养一轴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左右一联,淡浓之笔大书:“携两袖清风舞鹤,对一轩明月谈经。”问吴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吴,名铠。这个就是舍妹吴氏,因为夫主来还香愿,不当取扰上宫。”伯才道:“既是令亲,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守清守礼看茶。原来他手下有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的标致。头上戴青缎道髻,用红绒绳扎住总角,后用两根飘带,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来掇箱子,拏他解才填馅。明虽为庙祝徒弟,实为师父大小老婆。更有一件不可说,脱了裤子,每人小腹里夹着一条大手巾。看官听说:但凡人家好儿好女,切记休要送与寺观中出家,为僧作道,女孩儿做女冠姑子,都趁他男盗女娼,十个九个都著了道儿。有诗为证:
 琳宫梵刹事因何?道即天尊释即佛。
 广栽花草虚清意,待客迎宾假做作。
 羙衣丽服装徒弟,浪酒闲茶戏女娥:
 可惜人家娇养子,送与师父作老婆。
 不一时,两个徒弟守清守礼房中安放桌儿,就摆斋上来。都是羙口甜食,蒸炸饼馓,咸食素馔,各样菜蔬,摆满春台。白定磁盏儿,银杏叶匙,绝品雀舌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伙去,就摆上案酒,大盘大碗肴馔,都是鸡鹅鱼鸭荤菜上来。凤鸣壶斜斟琥珀,银镶盏满泛金波[1]。吴月娘见酒来,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红漆盘托出一疋大布,二两白金,与石道士作致谢之礼。吴大舅便说:“不当打搅上宫。这些微礼,致谢仙长。不劳见赐酒食,天色晚来,如今还要赶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谢不已,说:“小道不才,娘娘福荫,在本山碧霞宫做个住持,仗赖四方钱粮,不管待四方财主,作何项下使用?今聊备粗斋薄馔,倒反劳见赐厚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辞谢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吴大舅坐:“好歹坐片时,略饮三杯,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吴大舅见款留恳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
 不一时,热下饭上来。石道士吩咐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爹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与你吴老爹用。”不一时,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先满斟一杯,双手递与月娘。月娘不肯接。吴大舅说:“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连路风霜,用些何害?好歹浅用些。”一面倒去半锺,递上去与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递与吴大舅说:“吴老爹,你老人家试尝此酒,其味何如?”吴大舅饮了一口,觉香甜绝羙,其味深长。说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来岱岳庙烧香建醮,与小道相交极厚。他小姐衙内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见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志诚,甚是敬爱小道。常年,这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近年多亏了我这恩主徐知府老爹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馀者接待四方香友。”这里说话,下边玳安、来安,跟从轿夫,下边自有坐处,汤饭点心,大盘大碗酒肉,都吃饱了。
 看官听说:这石伯才窝藏殷天锡,赚引月娘到方丈,要暗中取事,岂不加意奉承?饮了几杯,吴大舅见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将落,晚了,赶不下山去。倘不弃,在小道方丈权宿一宵,明早下山从容些。”吴大舅道:“争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内,诚恐一时小人啰皂。”伯才笑道:“这个何须挂意!如有丝毫差迟,听得是我这里进香的,不拘村坊店道,闻风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拏来本州夹打,就教他寻贼人下落。”吴大舅听了就坐住了。伯才拏大锺斟上酒,吴大舅见酒利害,遂偷酒在怀,推醉了更衣,要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伯才便教徒弟守清引领,拏钥匙开门,教大舅观看去了。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要床上侧侧儿。这石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坐去了。
 也是合当有事,月娘方才床上歪著,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柳髭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双关抱住月娘,说道:“小生姓殷,名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已久,渴欲一见,无由得会。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死生难忘也!”一面按著月娘在床上求欢。月娘唬的慌做一团,高声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把拦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被天锡死命拦挡不放,便跪下说:“娘子禁声。下顾小生,恳求怜允!”那月娘越高声叫的声紧了,口口大叫“救人”。来安玳安听见是月娘声音,慌慌张张走去后边阁上叫大舅说:“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这吴大舅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那里推得开?只见月娘高叫:“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什么!”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拏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撒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吴大舅寻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边,只教徒弟来支调。被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随玳安来安儿,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离碧霞宫,上了轿子,便赶下山来。
 约黄昏时分起身,走了半夜,投天明赶到山下客店内。如此这般,告店小二说。小二叫苦连声说:“不合惹了殷太岁!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岁。你便去了,把俺开店之家,他遭塌凌辱,怎肯干休!”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轿子,急急奔走。后面殷天锡气不舍,率领二三十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那条路回家去?”老僧道:“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休往前去,山下狼虫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老师把眼一观,说:“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回去了。”因问月娘姓氏。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次日五更,月娘拏出一疋大布谢老师。老师不受,说:“贫僧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你意下如何?”吴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若有多馀,就与老师作徒弟出家。”月娘道:“小儿还小,今才不到一周岁儿,如何来得?”老师道:“你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月娘口中不言,“过十五年,再作理会。”遂许下老师。看官听说:不当今日许老师一子出家,后来十五年之后,天下荒乱,月娘携领孝哥孩儿,往河南投奔云离守就婚去,路遇老师,度化在永福寺,落发为僧。此事表过不题。
 次日,月娘辞了老师,往前所进。走了一日,前有一山拦路。这座山名唤清风山,生的十分险恶。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槎桠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来,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闻,樵人斧响;峰峦倒卓,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径,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原来这山唤作清风山,山上有座清风寨,寨中有三个强寇。一名锦毛虎燕顺,一名矮脚虎王英,一个白面郎君郑天寿。手下聚五百小喽啰,专一打家劫道,放火杀人,人不敢惹他。当下吴大舅一行人骑头口,簇拥著月娘轿子,进入山来。那时日色已落,天色昏黑,不见村坊店道,正在危惧之际,不防地下抛去一条绊马索子,把吴大舅头口绊落倒,跌落堑坑内,闪出一伙小喽啰,将月娘轿子,抢上山来。原来山下小喽啰,见吴大舅一行人,骑着驮垛,迳入山来,报与三个强寇。
 吴大舅一行人都被拏到寨前。三个强寇在寨上,正陪山东及时雨宋江饮酒。宋江因杀了娼妇阎婆惜,逃躲至此,三人留他寨中住几日。宋江看见月娘头戴孝髻,身穿缟素衣服,举止端庄,仪容秀丽,断非常人妻子,定是富家闺眷,因问其姓氏。月娘向前道了万福:“大王,妾身吴氏之女,千户西门庆之妻,守节孤孀。因为夫主病重,许下泰山香愿。先在山上,被殷天锡所赶,走了一日一夜,要回家去。不想天晚,误从大王山下所过。行李驮垛,都不敢要,只是乞饶性命还家,万幸矣。”宋江因见月娘词气哀惋动人,便有几分慈怜之意,乃便欠身向燕顺道:“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识。为夫主到此进香,因被殷天锡所赶,误到此山所过,有犯贤弟清跸,他是个烈妇,看我宋江的薄面,放他回去,以全他名节罢!”王英便说:“哥哥,争奈小弟没个妻室,让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罢!”遂令小喽啰把月娘掳入他后寨去了。宋江向燕顺郑天寿道:“我恁说一场,王英兄弟就不肯教我做个人情?”燕顺道:“这兄弟诸般都好,只吃了有这些毛病,见了妇人女色,眼里火就爱。”那宋江也不吃酒,同二人走到后寨。见王英正搂着月娘求欢。宋江走到跟前,一把手将王英拉着前边,便说道:“贤弟既做英雄,犯了‘溜骨髓’三字,不为好汉。你要寻妻室,等宋江替你做媒,保一个室女好的,行茶过水,娶来做个夫人。何必要这再醮做什么?”王英道:“哥哥,你且胡乱权让兄弟这个罢。”宋江道:“不好。我宋江久后决然替贤弟完娶一个好的。不争你今日要了这妇人,惹江湖上好汉耻笑。殷天锡那厮,我不上梁山便罢,若上梁山,决替这个妇人报了仇。”看官听说:后宋江到梁山做了寨主,因为殷天锡夺了柴皇城花园,使黑旋风李逵杀了殷天锡,大闹了高唐州。此事表过不题。
 当日燕顺见宋江说此话,也不问王英肯不肯,喝令轿夫上来,把月娘抬了去。吴月娘见放了他,向前拜谢宋江说:“蒙大王活命之恩!”宋江道:“阿呀,我不是这山寨大王,我是郓城县客人。你只拜这三位大王便了。”月娘拜毕,吴大舅保著,离了山寨,上了轿子,过了清风山,往清河县大道前来。正是: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有诗为证:
 世上只有人心歹,万物还教天养人。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4
人家养女甚无聊,倒踏来家更不合。
 口称爹妈虚情意,权当为儿假做作。
 入户只嫌恩爱少,出门翻作怨仇多。
 若有一些不到处,一日一场骂老婆。
 话说吴大舅保月娘,有日取路来家,不题。
 单表潘金莲,自从月娘不在家,和陈经济两个,家中前院后庭,如鸡儿赶弹儿相似,缠做一处,无一日不会合。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叫经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捘捘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换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堕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离了身,奴走一步也伶俐。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经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桩儿堕胎,又没方修合。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吃,打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经济包了三钱银子,迳到胡太医家叫门。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经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经济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胡太医说道:“我家医道,大方脉、妇人科、小儿科、内科、外科、加减十三方、寿域神方、海上方、诸般杂症方,无不通晓。又专治妇人胎前产后。且妇人以血为本,藏于肝,流于脏,上则为乳汁,下则为月水,合精而成胎气。女子十四而天癸至,任脉通,故月候按时而行,常以三旬一见则无病。一或血气不调,则阴阳愆伏。过于阳,则经水先期而来;过于阴,则经水后期而至。血性得热而流,寒则凝滞。过与不及,皆致病也。冷则多白,热则多赤。冷热不调则赤白带。大抵血气和平,阴阳调顺,其精血聚而胞胎成。心肾二脉,应手而动。精盛则为男,血胜则为女。此自然之理也。胎前必须以安胎为本,如无他疾,不可妄服药饵,待十月分娩之时,尤当谨护。不然,恐生产后诸疾。愼之,愼之!”经济笑道:“我不要安胎,我今只用堕胎药。”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本。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堕胎?没有没有!”经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子女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有〔西江月〕为证:
 牛膝蟹爪甘遂,定磁大戟芫花。斑螯赭石与𥐻砂,水银芒硝研化。又加桃仁通草,麝香文带凌花。更酽醋煮好红花,管取孩儿落下。”
 经济于是讨了两贴红花一扫光,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一五一十说了。到晚夕,煎红花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住身,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将东净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小厮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肚子来了。
 却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泰安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値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着,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月娘到家中,先到天地佛前炷了香,然后西门庆灵前拜罢,就对孟玉楼众姊妹家中大小,把岱岳庙中及山寨上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阁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到第二日,月娘路上风霜跋涉,著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
 那秋菊在家,把金莲经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去上房告月娘,说二人怎生偷出私肚子来,倾在毛司里,乞掏坑的掏出去,何人不看见!又说被妇人怎生打骂,含恨正没发付处。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趁早与我走,气了他,倒値了多的!”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经济进来寻衣裳,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肚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不想金莲房檐笼内驯养得个鹦哥儿会说嘴,高声叫:“大娘来了!”春梅正在房中,听见迎出来,见是月娘,比及上楼叫妇人。先是经济拏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什么?”经济道:“铺子内人等著,没人寻衣裳。”月娘道:“我那等吩咐,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有要没紧做什么?没廉耻!”几句骂的经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的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臭烘烘在外头,盆儿罐儿都有耳朵。你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什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有长进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你?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我今日说过,要你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两番三次,被强人掳掠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谁和他说甚话来?”当下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
 晚夕,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经济:“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拏住你?你还那等嘴巴巴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什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跟前拏话儿栓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恰似降伏著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在这屋里雌饭吃!”经济骂道:“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使性往前边来了。自此已后,经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拏出来,把傅伙计饿的只拏钱街上荡面吃。正是:龙斗虎争,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老早关了。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经济那边陈宅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经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亦不追问。
 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会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经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所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到那边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迳到薛嫂家。拴了骡子,掀帘便问:“薛妈在家?”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经济道:“是我。问薛妈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连忙点茶与经济吃。少坐片时,只见薛嫂儿来了。同经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金大姐道:“刚才吃了茶了。”经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我与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戳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甚是疏淡我。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捎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那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经济道:“薛妈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帖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我去走走。”经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薛嫂道:“往铺子里寻你回话。”说毕,经济骑头口来家。
 次日,却说薛嫂提着花箱儿,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这边。金莲正放桌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仙姑人说日日有夫,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仙人,还有小人不足之处,休说你我。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我你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锺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
 正饮酒,只见薛嫂来到,向前道了万福,笑道:“你娘儿两个好受用。”因观二犬恋在一处,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儿们看看,怎不解许多闷?”于是又道个万福。妇人道:“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怎的一向不来走走?”一面让薛嫂坐。薛嫂儿道:“我镇日不知干的什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进了香来,也不曾看的他,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秤了八钱银子与我。只是后边住的雪姑娘,从八月里要了我二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来,说一些没有支用着,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我对你说,怎的不见你老人家?”妇人道:“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去走动。”春梅一面筛了一锺酒,递与薛嫂儿,薛嫂连忙道万福说:“我进门就吃酒。”妇人道:“你到明日,养个好娃娃。”薛嫂儿道:“我养不的。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倒新添了个娃儿,才两个月来。”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久这般冷清清了。”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得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不瞒老薛说,如今俺家中人多舌头多,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把心肠儿也改变了,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二来因些闲话,没曾往那边去。”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乱哩。”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这个使不的!”妇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来觑听。”春梅道:“他在厨下拣米哩!这破包篓奴才,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们说话。嗔道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如此这般告诉我,干净是他戳犯你们的事儿了。陈姐夫说:他大娘数说了他,各处门户都紧了,不托他进来取衣裳拏药材;又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每日晌午还不拏饭出去与他吃,饿的他只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一个亲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厮,有这个道理?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捎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焦心,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于是取出经济封的柬帖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话,上写〔红绣鞋〕一词:
 “祅庙火烧着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毕罢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恁么也道有!
 六姐(妆次)
 (下书)经济百拜上。”
 妇人看毕,收了入袖中。薛嫂儿道:“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写几个字儿捎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进入房,半晌拏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子儿。帕儿上也写著一词在上,说道:
 “我为你耽惊受怕,我为你折挫浑家。我为你脂粉不曾搽。我为你在人前抛了些见识,我为你奴婢上使了些锹筏。咱两个一双憔悴杀!”
 妇人写了,封得停当,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唇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处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户里拏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赌憋气哩?恰似贼人胆儿虚一般!”薛嫂道:“等我对他说。”妇人又与薛嫂五钱银子,作别出门。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经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物事递与他:“五娘说:教他休使性儿赌憋气,教他常进来走走,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惹人家怪!”因拏出五钱银子与他瞧:“此是里面与我的,六眼不藏私,久后你两个愁不会在一答里对出来,我脸放在那里?”经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他唱喏。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来说:“我险些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进我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要打发卖他。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他娘通同养汉。敢就因这件事!”经济道:“薛妈,你只顾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
 那薛嫂说毕,回家去了。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走来领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拏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吩咐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他罄身儿出去,休要他带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如此这般:“他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毙,偷养汉子。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他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放人躧到泥里!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巴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薛嫂道:“孩儿出了痘疹了没曾?”妇人道:“何曾出来了,还不到一周儿哩。”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道:“只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吩咐小玉姐,便来。教他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傍,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正说著,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家拏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拏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妇人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面拏出春梅箱子来,凡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拏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缎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子,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馀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进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有诗为证:
 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5
人生虽未有十全,处事规模要放宽。
 好歹但看君子语,是非休听小人言。
 但看世俗如幻戏,也畏人心似隔山。
 寄与知音女娘道,莫将苦处认为甜。
 话说潘金莲自从春梅出去,房中纳闷,不题。单表陈经济,次日早饭时出去,假作讨帐,骑头口到于薛嫂儿家。薛嫂儿正在屋里,一面让进来坐。经济拴了头口,进房坐下,点茶吃了。春梅在里间屋里不出来。薛嫂故意问:“姐夫来有何话说?”经济道:“我往前街讨帐,竟到这里。昨晚小大姐出来了,在你这里?”薛嫂道:“是在我这里,还未上主儿哩。”经济道:“在这里,我要见他,和他说句话儿。”薛嫂故作乔张致说:“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吩咐我,因为你们通同作弊,弄出丑事来,才被他打发出门,教我防范你们,休要与他会面说话。你还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时使将小厮来看见,到家学了,又是一场儿,倒没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门!”那经济便笑嘻嘻袖中拏出一两银子来:“权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还谢你。”那薛嫂见钱眼开,说道:“好姐夫,自恁没钱使,将来谢我?只是我去年腊月,你铺子当了人家两付扣花枕顶,将有一年来,本利该八钱银子,你讨与我罢。”经济道:“这个不打紧,明日就寻与你。”这薛嫂儿一面请经济里间房里去与春梅厮见,一面叫他媳妇金大姐定菜儿:“我去买茶食点心。”又打了一壶酒,并肉鲊之类,教他二人吃。
 这春梅看见经济,说道:“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经济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门,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儿赵迎春——各自寻投奔。你教薛妈替你寻个好人家去罢,我腌韭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东京俺父亲那里去计较了回来,把他家女儿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说毕,不一时,薛嫂买将茶食酒菜来,放炕桌儿摆了,两个做一处饮酒叙话。薛嫂也陪他吃了两盏。一递一句,说了回月娘心狠:“宅里恁个出色姐儿出来,通不与一件儿衣服簪环!就是往人家上主儿去,装门面也不好看。还要旧时原价,就是清水,这碗里倾倒那碗内,也抛撒些儿。原来这等夹脑风!临时出门,倒亏了小玉丫头做了个分上,教他娘拏了两件衣服与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拏什么做上盖?”比及吃得酒浓时,薛嫂教他媳妇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两个在里间自在坐个房儿。正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波底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两个干讫一度,作别之时,难割难舍。薛嫂恐怕月娘使人来瞧,连忙撺掇经济出港,骑上头口来家。
 迟不上两日,经济又捎了两方销金汗巾,两双膝裤与春梅;又寻枕顶出来与薛嫂儿。拏银子打酒,在薛嫂儿房内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来安小厮来催薛嫂儿:“怎的还不上主儿?”看见头口栓在门首,来安儿到家学了舌,说:“姐夫也在那里来!”这月娘听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两替,叫了薛嫂儿去,尽力数说了一顿:“你领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只顾不上紧替我打发,好窝藏着养汉,挣钱儿与你家使!若是你不打发,把丫头还与我领了来,我另教冯妈妈子卖,你再休上我门来!”这薛嫂儿听了,到底还是媒人的嘴,恨不的生出七八个口来,说道:“天么,天么!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赶着增福神著棍打?你老人家照顾我,怎不打发?昨日也领着走了两三个主儿,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两原价,俺媒人家,那里有这些银子赔上!”月娘又道:“小厮说,陈家种子今日在你家和丫头吃酒来!”薛嫂慌道:“耶嚛耶嚛!又是一场儿!还是去年腊月,当了人家两付枕顶在咱家狮子街铺内,银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顶与我,我让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头口来了。几时进屋里吃酒来?原来咱家这大官儿,恁快捣谎驾舌!”月娘吃他一篇说的不言语了,说道:“我只怕一时被那种子设念随邪,差了念头。”薛嫂道:“我是三岁小孩儿,岂可恁些事儿不知道?你那等吩咐了我,我长吃好,短吃好?他在那里,也没得久停久坐,与了我枕顶,茶也没吃就来了,几曾见咱家小大姐面儿来?万物也要个真实,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来!既是如此,如今守备周爷府中,要他图生长,只出十二两银子,看他若添到十三两上,我兑了银子来罢。说起来,守备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见过小大姐来。因他会这几套唱,好模样儿,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女儿,其馀别人出不上。”
 这薛嫂当下和月娘砸死了价钱,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妆点起来,戴着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穿上红缎袄儿,下著蓝缎裙子,脚上双弯尖趫趫,一顶轿子送到守备府中。周守备见了春梅,生的比旧时越发标致,模样儿又红又白,身段儿不短不长,一对小脚儿,满心欢喜,就兑出五十两一锭元宝来。这薛嫂儿拏来家,凿下十三两银子,往西门庆家交与月娘,另外又拏出一两来说:“是周爷赏我的喜钱。你老人家这边不与我些儿?”那吴月娘免不过,只得又称出五钱银子与他。恰好他还禁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十个九个媒人,都是如此赚钱养家。
 却表陈经济见卖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莲那边去;见月娘凡事不理他,门户都严紧,到晚夕亲自出来打灯笼前后照看了,方才关后边仪门,夜里上锁方才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脚。十分急了,先和西门大姐嚷了两场,淫妇前淫妇后骂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饭吃吃伤了!你家都收了我许多金银箱笼,你是我老婆,不顾赡我,反说我雌你家饭吃!我白吃你家饭来?”骂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廿七日,孟玉楼生日。玉楼安排了几碟酒菜点心,好意教春鸿拏出前边铺子,教经济陪傅伙计吃。月娘便拦说:“他不是材料,休要理他。要与傅伙计,只与傅伙计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楼不肯。春鸿拏出来,摆在水柜上。一大壶酒都吃了,不够,又使来安儿后边要去。傅伙计便说:“姐夫,不消要酒去了,这酒够了。我也不吃了。”经济不肯,定教来安要去。等了半晌,来安儿出来,回说没了酒了。这陈经济也有半酣,酒儿在肚内,又使他要去,那来安不动。经济又另拏钱打了酒来,吃著骂来安儿:“贼小奴才儿,你别要慌!你主子不待见我,连你这奴才们也欺负我起来了,使你使儿不动。我与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伤了!有爹在,怎么行来?今日爹没了,就改变了心肠,把我来不理,都乱来挤撮我。我大丈母听信奴才言语,反防范我起来。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惊耐怕儿!”傅伙计劝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谁?想必后边忙,怎不与姐夫吃?你骂他不打紧,墙有缝,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经济道:“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架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没肏了我?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现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变卖。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会事的,把俺女婿须收笼著,照旧看待,还是大鸟便益!”傅伙计见他话头儿来的不好,说道:“姐夫,你原来醉了。王十九,自吃酒,且把散话搁起。”这经济睁眼瞅著傅伙计便骂:“贼老狗,怎的说我散话搁起,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娇客,你无过只是他家行财,你也挤撮我起来?我教你这老狗别要慌,你这几年赚的俺丈人钱够了,饭也吃饱了,心里要打伙儿把我疾发了去,要独权儿做买卖,好禁钱养家。我明日本状也带你一笔,教你打官司!”那傅伙计最是个小胆儿的人,见头势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烟走了。小厮收了家活,后边去了。经济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傅伙计早晨进后边,见月娘把前事具诉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辞家去,交割帐目,不做买卖了。月娘便劝道:“伙计,你只安心做买卖,休要理那泼材料,如臭屎一般丢着他!当初你家为官事,投到俺家来权住着,有甚金银财宝?也只是大姐几件妆奁,随身箱笼。你家老子便躲上东京去了,教俺家那一个不恐怕小人不足,昼夜耽忧的那心!你来时才十六七岁,黄毛团儿也一般,也亏在丈人家养活了这几年,调理的诸般买卖儿都会。今日翅膀毛儿干了,反恩将仇报,一扫帚扫的光光的。小孩儿家说话欺心,恁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伙计,你自安心做你买卖,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伙计安抚住了,不题。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印子铺挤著一屋里人,赎讨东西。只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送了一壶茶来与傅伙计吃,放在桌上。孝哥儿在奶子怀里,哇哇的只管哭。这陈经济对着那些人,作耍当真说道:“我的哥哥,乖乖儿,你休哭了!”向众人说:“这孩子倒像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儿说:“姐夫,你说的好妙话儿,越发叫起儿来了,看我进房里说不说!”这陈经济赶上踢了奶子两脚,戏骂道:“怪贼邋遢,你说不是?我且踢个响屁股儿著。”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向月娘哭说:“经济对众人,将哥儿这般言话发出来!”这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正在镜台边梳着头,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见:
 荆山玉损,可惜西门庆正室夫妻;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花容淹淡,犹如西园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日春风急,吹折江梅就地横。
 慌了小玉,叫将家中大小,扶起月娘来炕上坐的。孙雪娥跳上炕,獗救了半日,舀姜汤灌下去,半日苏醒过来。月娘气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声来。奶子如意儿对孟玉楼孙雪娥将经济对众人将哥儿戏言之事,说了一遍:“我好意说他,又赶着我踢了两脚,把我也气的发昏在这里!”
 雪娥扶著月娘,待的众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对月娘说:“娘也不消生气,气的你有些好歹,越发不好了。这小厮因卖了春梅,不得与潘家那淫妇弄手脚,才发出话来。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卖出田一般,咱顾不的他这许多。常言养虾蟆得水蛊儿病,只顾教这小厮在家里做什么?明日哄赚进后边,老实打与他一顿,即时赶离门,教他家去。然后叫将王妈妈子,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把那淫妇教他领了去,变卖嫁人,如同狗屎臭尿,掠将出去,一天事都没了。平空留着他在屋里做什么?到明日,没的把咱们也扯下水去了!”月娘道:“你说的也是。”当下计议已定了。
 到次日饭时已后,月娘埋伏下丫鬟媳妇七八个人,各拏短棍棒槌,使小厮来安儿诓进陈经济来后边,只推说话。把仪门关了,教他当面跪着,问他:“你知罪么?”那陈经济也不跪,还似每常脸儿高扬。月娘便道,有长词为证:
 起初时,月娘不犯触,庞儿变了。次则陈经济耐抢白,脸儿扬著:“不消你枉话儿絮叨叨,须和你讨个分晓。”月娘道:“此是你丈人深宅院,又不是丽春院莺燕巢,你如何把他妇女厮调?他是你丈人爱妾,寡居守孝。你因何把他戏嘲?也有那没廉耻斜皮,把你刮剌上了。自古母狗不掉尾,公狗不跳槽。都是些污家门罪犯难饶!”陈经济道:“闪出伙缚锺馗女妖,你做成这惯打奸夫的圈套,我臀尖难禁这顿拷。梅香休闹,大娘休焦,险些不大棍无情打折我腰!”月娘道:“贼材料,你还敢嘴儿挑!常言冰厚三尺不是一日恼,最恨无端难恕饶。亏你呵,再躺着筒儿蒲棒剪稻。你再敢不敢?我把你这短命王鸾儿割了,教你直孤到老!”
 当下月娘率领雪娥,并来兴儿媳妇、来昭妻一丈青、中秋儿、小玉、绣春,众妇人七手八脚,按下地下,拏棒槌短棍,打了一顿。西门大姐走过一边,也不来救。打的这小伙儿急了,把裤子脱了,露出那直竖一条棍来。唬的众妇女看见,都丢下棍棒乱跑了。月娘又是那恼,又是那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经济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这个好法儿,怎得脱身!”于是爬起来,一手兜著裤子,往前走了。月娘随令小厮跟随,教他算帐,交与傅伙计。经济自然也存立不住,一面收拾衣服铺盖,也不作辞,使性儿一直出离西门庆家,迳往他母舅张团练住的他旧房子内住去了。正是: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成尘。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打了经济,赶离出门去了,越发忧上加忧,闷上添闷。
 一日,月娘听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去叫王婆子来。那王婆,自从他儿子王潮儿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车的一佰两银子来家,得其发迹,也不卖茶了,买了两个驴儿,安了盘磨,一张罗柜,开起磨房来。听见西门庆宅里叫他,连忙穿衣就走。到路上问玳安说:“我的哥哥,几时没见你,又早笼起头去了。有了媳妇儿不曾?”玳安道:“还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没了,你家谁人请我?做什么?莫不是你五娘养了儿子了,请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没养儿子,倒养了女婿。俺大娘请你老人家,领他出来嫁人。”王婆子道:“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说这淫妇,死了你爹,怎守得住。只当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碜儿来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什么?”玳安道:“他姓陈,名唤陈经济。”王婆子道:“想着去年,我为何老九的事去央烦你爹。到宅内,你爹不在,贼淫妇他就没留我房里坐坐儿,折针也迸不出个来!只叫丫头倒了一锺清茶,我吃了出来了。我只道千年万岁在他家,如何今日也还出来?好个狼家子淫妇!休说我是你个媒主,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世人进去,也不该那等大意。”玳安道:“为他和俺姐夫在家里殴作嚷乱,昨日差些儿没把俺大娘气杀了哩!俺姐夫已是打发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领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轿儿来,少不得还叫顶轿子。他也有个箱笼来,这里少不的也与他个箱子儿。”玳安道:“这个少不的,俺大娘他有个处。”
 两个说话中间,到于西门庆门首。进入月娘房里,道了万福,坐下,丫鬟拏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无事不请你来。”悉把潘金莲如此这般,上项说了一遍:“今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一客不烦二主,还起动你领他出去,或聘嫁,或打发,教他吃自在饭去罢。我男子汉已是没了,招揽不过这些人来。说不的当初死鬼为他丢了许多钱底那话了,就打他恁个银人儿也有。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他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这钱的?只要把祸害离了门,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罢。又一件,他当初有个箱笼儿,有顶轿儿来,也少不的与他顶轿儿坐了去。”月娘道:“箱子与他一个,轿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气头上便是这等说,到临岐少不的雇顶轿儿。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头露面的,不乞人笑话!”月娘不言语了。一面使丫鬟绣春前边叫金莲来。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什么非,作下什么歹来?如何凭空打发我出去?”月娘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哑装聋!自古蛇钻窟咙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两头白面,说长并道短,我手里使不的你巧语花言,帮闲钻懒!自古没个不散的筵席,出头椽儿先朽烂。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苍蝇不钻没缝儿弹。你休把养汉当饭,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金莲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常言一鸡死了一鸡鸣。谁打箩,谁吃饭,谁人常把铁箍子戴,那个长将席篾儿支着眼?为人还有相逢处,树叶儿落还到根边。你休要把人赤手空拳往外撵,是非莫听小人言!”正是:女人不穿嫁时衣,男儿不吃分时饭,自有徒劳话岁寒。
 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馀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得后边来,一把锁把他房门锁了。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悄瞒着月娘,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缎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蓬,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姊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轿子在大门首,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才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却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间,晚夕同他一处睡。他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著床子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他。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晚间等的王婆子睡着了,妇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间床子上,和王潮儿两个干。摇的床子一片响声,被王婆子醒来听见,问:“那里响?”王潮儿道:“是柜底下猫捕的老鼠响。”王婆子睡梦中,喃喃呐呐,口里说道:“只因有这些麸面在屋里,引的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听见动弹,摇的床子格支支响。王婆又问:“那里响?”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钻在炕洞底下嚼的响。”婆子侧耳,果然听见猫在炕洞里狼虎,方才不言语了。妇人和小厮干完事,依旧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几句双关,说得这老鼠好:
 你身驱儿小胆儿大,嘴儿尖忒泼皮。见了人藏藏躲躲,耳边厢叫叫唧唧,搅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伦,遍好钻穴隙。更有一桩儿不老实,到底改不了偷馋抹嘴。
 有日,陈经济打听得金莲出来,还在王婆子家聘嫁,带着银钱,走到王婆子家来。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撒下的粪。这经济向前,深深地唱个喏。婆子问道:“哥哥你做什么?”经济道:“请借里边说话。”王婆便让进里面,经济揭起眼纱,便道:“动问西门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什么人?”那经济嘻嘻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说:“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陈的,来此处撞蠓子?我老娘手里放不过!”经济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来,放在面前,说:“这两吊钱,权作王奶奶一茶之费。教我且见一面,改日还重谢你老人家!”
 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他家大娘子吩咐将来,不教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什么?”经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则个。”那婆子于是收了他簪子和钱,吩咐:“你进去见他,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所许那一两头银子,明日就送来与我。”于是掀帘,放经济进里间。
 妇人正坐在炕边纳鞋,看见经济,放下鞋扇,会在一处,埋怨经济:“你好人儿!弄的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有上梢,没下梢,出丑惹人嫌,你就影儿不见,不来看我看儿了!我娘儿们好好儿的,拆散开你东我西,皆因是为谁来?”说著,扯住经济,只顾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听见。经济道:“我的姐姐,我为你剐皮割肉,你为我受气耽羞,怎不来看你?昨日到薛嫂儿家,已知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去了,又打听你出离了他家门,在王奶奶这边聘嫁。今日特来见你一面,和你计议。咱两个恩情难舍,拆散不开,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儿休了,问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银箱笼。他若不与我,我东京万寿门一本一状进下来,那时他双手奉与我还是迟了。我暗地里假名托姓,一顶轿子娶到你家去,咱两个永远团圆,做上个夫妻,有何不可!”妇人道:“现今王干娘要一百两银子,你有这些银子与他?”经济道:“如何要这许多?”婆子说道:“你家大丈母说,当初你家爹为他,打个银人儿也还多,定要一百两银子,少一丝毫也成不的。”经济道:“实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打得热了,拆散不开。看你老人家下顾,退下一半儿来,五六十两银子也罢。我往张舅那里典上两三间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风一度。你老人家少赚些儿罢!”婆子道:“休说五十两银子,八十两也轮不到你手里了。昨日湖州贩䌷绢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府,如今现在提刑院掌刑,使了两个节级来,出到八十两上,拏著两封银子来兑,还成不的,都回去了。你这小孩儿家,空口来说空话,倒还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伤了哩!”当下一阵风走出街上,大吆喝说:“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
 这经济慌了,一手扯进婆子来,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声,我依了奶奶价値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妇人道:“你既为我一场,休与干娘争执,上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了,就不是你的人了。”经济道:“我雇上头口,连夜兼程,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就来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饭。我的十两银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得说明白著。”经济道:“这个不必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说毕,经济作辞出门。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头口,上东京取银子去。此这去,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6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刚强定祸殃。
 舌为柔和终不损,齿因坚硬必遭伤。
 杏桃秋到多零落,松柏冬深愈翠苍。
 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藏。
 话说陈经济雇头口起身,叫了张团练一个伴当跟随,早上东京去不题。
 却表吴月娘打发潘金莲出门,次日使春鸿叫薛嫂儿来,要卖秋菊。这春鸿正走到大街,撞见应伯爵,叫住问春鸿:“你往那里去?”春鸿道:“家中大娘使小的叫媒人薛嫂儿去。”伯爵问:“叫媒人做什么?”春鸿道:“卖五娘房里秋菊丫头。”伯爵又问:“你五娘为什么打发出来?在王婆子家住着,说要寻人家嫁人,端的有此话么?”这春鸿便如此这般:“因和俺姐夫有些说话,大娘知道了,先打发了春梅小大姐,然后打了俺姐夫一顿,赶出往家去了。昨日才打发出俺五娘来。”伯爵听了,点了点头儿,说道:“原来你五娘和你姐夫有楂儿!看不出人来。”又向春鸿说:“孩儿,你爹已是死了,你只顾还在他家做什么,终是没出产!你心里还要归你南边去?这里寻个人家跟罢,心下如何?”春鸿道:“便是这般说。老爹已是没了,家中大娘好不严紧,各处买卖都收了,房子也卖了,琴童儿画童儿都走了,也揽不过这许多人口来。小的待回南边去,又没顺便人带去;这城内寻个人家跟,又没个门路。”伯爵道:“傻孩儿,人无远见,安身不牢。千山万水,又往南边去做甚?谁人带去?你肚里会几句唱,愁这城内寻不出主儿来答应?我如今举保个门路与你。如今大街坊张二老爹家,有万万贯家财,百间房屋,现顶补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应,他见你会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垛。留下你做个亲随大官儿,又不比在你这家里?他性儿又好,年纪小小,又倜傥,又爱好,你就是个有造化的!”这春鸿趴到地下,就磕了个头:“有累二爹!小的若见了张老爹,得一步之地,买礼与二爹磕头。”伯爵一把手拉着春鸿说:“傻孩儿,你起来。我无有个不作成人的,肯要你谢?你那得钱儿来?”春鸿道:“小的去了,只怕家中大娘找寻小的,怎了?”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问你张二老爹讨个帖儿,封一两银子与他家。他家银子不敢受,不怕把你不双手儿送了去!”说毕,春鸿往薛嫂儿家,叫了薛嫂儿见月娘,领秋菊出来,只卖了五两银子,交与月娘。不在话下。
 却说应伯爵领春鸿到张二官宅里见了。张二官见他生的清秀,又会唱南曲,就留下他答应。使拏拜帖儿,封了一两银子,往西门庆家讨他箱子。那日,吴月娘家中正陪云离守娘子范氏吃酒。先是云离守袭过哥云参将指挥,补在清河左卫做同知,见西门庆死了,吴月娘守寡,手里有东西,就安心有垂涎图谋之意。此日正买了八盘羹果礼物,来看月娘。见月娘生了孝哥,范氏房内亦有一女,方两月儿,要与月娘结亲。那日吃酒,遂两家割衫襟,做了儿女亲家,留下一双金环为定礼。听见玳安儿拏进张二官府帖儿,并一两银子,说春鸿投在他家答应去了,使人来讨他箱子衣服。月娘见他现做提刑官,不好不与他,银子也不曾收,只得把箱子与将出来。
 初时,应伯爵对张二官说:“西门庆第五娘子潘金莲,生的标致,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因为年小守不的,又和他大娘子合气,今打发出来,在王婆家聘嫁。”这张二官一替两替使家人拏银子往王婆家相看,王婆只推他大娘子吩咐,不倒口要一百两银子。那人来回讲了几遍,还到八十两上,王婆还不吐口儿。落后春鸿到他宅内,张二官听见春鸿说,妇人在家养著女婿,因为如此打发出来,这张二官就不要了,对着伯爵说:“我家现放著十五岁未出幼儿子上学攻书,要这样妇人来家做甚!”又听见李娇儿说,金莲当初用毒药摆布死了汉子,被西门庆占将来家,又偷小厮,把第六个娘子生了儿子,娘儿两个生生吃他害杀了,以此张二官就不要了。
 话分两头,却说春梅卖到守备府中,守备见他生的标致伶俐,举止动人,心中大喜,与了他三间房住,手下使一个小丫鬟,就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三日,替他裁了两套衣裳。薛嫂儿去,赏了薛嫂五钱银子。又买了个使女扶侍他,立他做二房。大娘子一目失明,吃长斋念佛,不管闲事。还有生姐儿孙二娘,在东厢房住。春梅在西厢房,各处钥匙都教他掌管,甚是宠爱他。一日,听薛嫂儿说,潘金莲出来,在王婆家聘嫁,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他大气儿不曾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他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他来,俺娘儿们还在一处过好日子。”又说他怎的好模样儿,“诸家词曲都会,又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属龙的,今才三十二岁儿。他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于是把守备念转了,使手下亲随张胜李安,封了两方手帕、二钱银子,往王婆家相看。果然生的好个出色的妇人。王婆开口指称:“他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银子。”张胜李安讲了半日,还了八十两,那王婆还不肯。走来回守备,又添了五两,复使二人拏著银子和王婆子说。王婆子只是假推他大娘子不肯,不转口儿要一百两:“媒人钱要不要罢,天也不使空人!”这张胜李安只得又拏回银子来禀守备,丢了两日。怎禁这春梅晚夕哭哭啼啼:“好歹再添几两银子,娶了来和奴做伴儿,死也甘心。”守备见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张胜李安,毡包内拏著银子,打开与婆子看,又添到九十两上。婆子越发张致起来,说:“若九十两,到不的如今,提刑张二老爹家抬的去了!”这周忠就恼了,吩咐李安,把银子包了,说道:“三只脚蟾没处寻,两脚老婆愁那里寻不出来!这老淫妇连人也不识。你说那张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爷管不着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爷跟前说念要娶这妇人,平白出这些银子要你何用?”李安道:“勒掯俺两番三次来回走,贼老淫妇,越发鹦哥儿了!”拉周忠说:“管家哥,咱去来。到家回了老爷,好不好教牢子拏去,拶与他一顿好拶子!”这婆子终是贪著陈经济那口食,由他骂,只是不言语。二人到府中,回禀守备说:“已添到九十两,还不肯。”守备说:“明日兑与他一百两,拏轿子抬了来罢。”周忠说:“爷就添了一百两,王婆子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他两日,他若张致,拏到府中,且拶与他一顿拶子,他才怕!”看官听说:大段潘金莲生有地儿死有处,不争被周忠说这两句话,有分教,这妇人从前作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人生虽未有前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按下一头,却说一人。单表武松,自从西门庆垫发孟州牢城充军之后,多亏小管营施恩看顾。次后施恩与蒋门神争夺快活林酒店,被蒋门神打伤,央武松出力,反打了蒋门神一顿。不想蒋门神妹子玉兰,嫁与张都监为妾,赚武松去,假捏贼情,将武松拷打,转又发安平寨充军。这武松走到飞云浦,又杀了两个公人,复回身杀了张都监蒋门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写了一封书,皮箱内封了一百两银子,教武松到安平寨与知寨刘高,教看顾他。不想路上听见太子立东宫,放郊天大赦,武松就遇赦回家,到清河县下了文书,依旧在县当差,还做都头。来到家中,寻见上邻姚二郎,交付迎儿。那时迎儿已长大,十九岁了,收揽来家,一处居住,打听西门庆已死,“你嫂子出来了,如今还在王婆家,早晚嫁人!”这汉子听了,旧仇在心,正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次日,裹帻穿衣,迳出门来到王婆门首。金莲正在帘下站着,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武松掀开帘子来问:“王妈妈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扫面,连忙出来应道:“是谁叫老身?”见是武松,道了万福。武松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几时回家来了?”武松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妈妈看家,改日相谢。”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旧时保养,胡子楂儿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边又学得这般知礼。”一面让上坐,点茶吃了。武松道:“我有一桩事和妈妈说。”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顾说。”武松道:“我闻的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他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婆子初时还不吐口儿,便道:“他是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后听见武松重谢他,便道:“等我慢慢和他说。”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顾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又一件,如今他家大娘子,要一百两雪花银子才嫁人。”武松道:“如何要这许多?”王婆道:“西门大官人当初为他使了许多,就打恁个银人儿也够了。”武松道:“不打紧,我既要请嫂嫂家去,就使一百两也罢。另外破五两银子,谢你老人家。”这婆子听见,喜欢的屁滚尿流,没口说:“还是武二哥知礼,这几年江湖上见的事多,真是好汉!”妇人听了此言,走到屋里,又浓点了一盏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婆子问道:“如今他家要发脱的紧,又有三四处官户人家争着娶,都回阻了,价钱不兑。你这银子,作速些便好。常言先下米先吃饭。千里姻缘著线牵,休要落在别人手内。”妇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武松便道:“明日就来兑银,晚夕请嫂嫂过去。”那王婆还不信武松有这些银子,胡乱答应去了。
 到次日,武松打开皮箱,拏出小管营施恩与知寨刘高那一百两银子来,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走到王婆家,拏天平兑起来。那婆子看见白晃晃摆了一桌银子,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虽是陈经济许下一百两上东京去取,不知几时到来,仰著合著,我现钟不打却打铸钟?”又见五两谢他,连忙收了。拜了又拜,说道:“还是武二哥晓礼,知人甘苦!”武松道:“妈妈收了银子,今日就请嫂嫂过门。”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门背后放花儿,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他大娘子那里交了银子,才打发他过去。”又道:“你今日帽儿光光,晚夕做个新郎!”那武松紧著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打发武松出门,自己寻思:“他家大娘子只交我发脱,又没和我砸定价钱,我今胡乱与他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绑着鬼也落他多一半养家。”一面把银凿下二十两银子,往月娘家里交割明白。月娘问:“什么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他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言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不说月娘家中叹息,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下午时,教王潮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这武松在家又早收拾停当: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领妇人进门,换了孝,戴着新䯼髻,身穿红衣服,搭著盖头。进门来,见明间内明亮亮点着灯烛,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的发似人揪,肉如钩搭。进入门来,到房中,武松吩咐迎儿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顶了。王婆见了,说道:“武二哥,我去罢,家里没人。”武松道:“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武松教迎儿拏菜蔬摆在桌上,须臾荡上酒来,请妇人和王婆吃酒。那武松也不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见他吃得恶,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够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盏儿罢。”武松道:“妈妈且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只闻飕的一声响,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著刀靶,一只手按住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刚须,便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拏刀弄杖,不是耍处!”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爆,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盏儿都落地打得粉碎。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
 那婆子见头势不好,便走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拴。被武松大扠步赶上,揪番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果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意,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那里?你不说时,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猪狗!”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脸上撇两撇。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了武大心窝,用何人药,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婆听见,只是暗地叫苦说:“傻材料,你实说了,却教老身怎的支吾!”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著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䯼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著,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咙,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著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忔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可怜这妇人,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亡年三十二岁。但见: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死城中。星眸紧闭,直挺挺尸横光地下;银牙半咬,血淋淋头在一边离。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这妇人娇媚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
 古人有诗一首,单悼金莲死的好苦也:
 堪悼金莲诚可怜,衣服脱去跪灵前。
 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
 往事堪嗟一场梦,今身不値半文钱。
 世间一命还一命,报应分明在眼前。
 当下武松杀了妇人,那婆子看见,大叫:“杀人了!”武松听见他叫,向前一刀,也割下头来,拖过尸首。一边将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房檐下。那时也有初更时分,倒扣迎儿在屋里,迎儿道:“叔叔,我也害怕!”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武松跳过王婆家来,还要杀他儿子王潮儿。不想王潮合当不该死,听见他娘这边叫,就知武松行凶。推前门不开,叫后门也不应,慌的走去街上叫保甲。那两邻明知武松凶恶,谁敢向前?武松跳过墙来,到王婆房内,只见点着灯,房内一人也没有。一面打开王婆箱笼,就把他衣服撒了一地,那一百两银子,止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下八十五两,并些钗环首饰,武松一股皆休,都包裹了。提了朴刀,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做了头陀,上梁山为盗去了。正是:平生不作绉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7
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祇;
 明有王法相制,暗有鬼神相随。
 忠直可存于心,喜怒戒之在气;
 为不节而亡家,因不廉而失位。
 劝君自警平生,可叹可惊可畏!
 话说武松杀了妇人王婆,劫去财物,逃上梁山为盗去了。却表王潮儿去街上叫保甲,见武松家前后门都不开,又王婆家被劫去财物,房中衣服丢的地下横三竖四,就知是武松杀死二命,劫取财物而去。未免打开前后门,见血沥沥两个死尸倒在地下,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后楼房檐下。迎儿倒扣在房中,问其故,只是哭泣。次日早衙,呈报到本县,杀人凶刃都拏放在面前。本县新任知县也姓李,双名昌期,乃河北真定府枣强县人氏,听见杀人公事,即委差当该吏典,拘集两邻保甲,并两家苦主王潮迎儿,眼同抬出当街,如法检验。生前委被武松因忿带酒,杀潘氏王婆二命,叠成文案,就委地方保甲瘗埋看守。挂出榜文,四厢差人跟寻,访拏正犯武松,有人首告者,官给赏银五十两。
 守备府中张胜李安打着一百两银子到王婆家,看见王婆妇人俱已被武松杀死,县中差人检尸,捉拏凶犯。二人回报到府中。春梅听见妇人死了,整哭了两三日,茶饭都不吃。慌了守备,使人门前叫了调百戏的货郎儿进去,耍与他观看,只是不喜欢。日逐使张胜李安打听,拏住武松正犯,告报府中知道,不在话下。
 按下一头,却表陈经济前往东京取银子,一心要赎金莲,成其夫妇。不想走到半路,撞见家人陈定,从东京来告说家爷病重之事:“奶奶使我来请大叔往家去,嘱托后事。”这经济一闻其言,两程做一程,路上趱行。有日到东京他姑夫张世廉家,——张世廉已死,止有姑娘见在。——他父亲陈洪已是没了三日光景,满家带孝。经济参见他父亲灵座,与他母亲张氏并姑娘磕头。张氏见他长成人,母子哭做一处,通同商议,张氏道:“如今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经济便道:“如何是喜如何是忧?”张氏道:“喜者,如今且喜朝廷册立东宫,郊天大赦;忧则不想你爹爹得病,死在这里。你姑夫又没了,姑娘守寡,这里住着不是常法,方使陈定叫将你来,和你打发你爹爹灵柩回去,葬埋乡井,也是好处。”这经济听了,心内暗道:“这一会发送,装载灵柩家小粗重上车,少说也得许多日期耽阁,却不误了娶六姐?不如如此这般,先诓了两车细软箱笼家去,待娶了六姐,再来搬取灵柩不迟。”一面对张氏说道:“如今随路盗贼,十分难走。假如灵柩家小箱笼一同起身,少说数辆车驮,未免起眼,倘遇小人啰皂怎了?宁可耽迟不耽错。我先押两车细软箱笼家去,收拾房屋;母亲随后和陈定家眷,跟父亲灵柩,过年正月间起身回家,寄在城外寺院,然后做斋念经,入坟安葬,也是不迟。”张氏终是妇人家,不合一时听信经济巧言念转,先打点细软箱笼,装载两大车,上插旗号,扮做香车,从腊月初一日东京起身。
 不上数日,到了山东清河县家门首。对他母舅张团练说:“父亲已死,母亲押灵车不久就到。我押了两车行李,先来收拾,打扫房屋。”他母舅听说,“既然如此,我须搬回家便了。”一面就令家人搬家活腾出房子来。这经济见母舅搬去,满心欢喜说:“且得冤家离眼前,落得我娶六姐来家,自在受用。我父亲已死,我娘又疼我,先休了那个淫妇,然后一纸状子,把俺丈母告到官,追要我寄放东西,谁敢道个不字?又挟制俺家充军人数不成?”正是:人算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
 这经济早撺掇他母舅出来,然后打了一佰两银子在腰里,另外又袖著十两谢王婆,来到紫石街王婆门首。可霎作怪,只见门前街旁埋著两个尸首,两杆枪交叉上面挑着个灯笼,门首挂著一张手榜,上书:“本县为人命事,凶犯武松,杀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获首告官司者,官给赏银五十两。”这经济仰头还大看看,只见从窝铺中钻出两个人来,喝声道:“什么人?看此榜文做甚?现今正身凶犯捉拏不著,你是何人?”大扠步便来捉获。这经济慌的奔走不迭。恰才走到石桥下酒楼边,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巾,身穿青衲袄,随后赶到桥下,说道:“哥哥,你好大胆,平白在此看他怎的?”这经济扭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识熟朋友铁指甲杨大郎。二人声喏,杨大道:“哥哥,一向不见,那里去来?”经济便把东京父死往回之事告说一遍:“却才这杀死妇人,是我丈人的小潘氏。不知他被人杀了,适才见了榜文,方知其故。”杨大郎告道:“是他小叔武松,充配在外,遇赦回还,不知因甚杀了妇人,连王婆子也不饶。他家还有个女孩儿,在我姑夫姚二郎家养活了三四年。昨日他叔叔杀了人,走的不知下落,我姑夫将此女县中领出,嫁与人为妻小去了。现今这两瘗尸首,日久只顾埋著,只是苦了地方保甲看守,更不知何年月日才拏住凶犯武松。”说毕,杨大郎招了经济上酒楼饮酒:“与哥哥拂尘。”
 这经济见妇人已死,心中转痛不暇,那里吃得下酒?约莫饮够三杯,就起身下楼,作别来家。到晚夕,买了一陌钱纸,在紫石街离王婆门首远远的石桥边,题著妇人:“潘六姐,我小兄弟陈经济,今日替你烧陌钱纸。皆因我来迟了一步,误了你性命!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早保佑捉获住仇人武松,替你报仇雪恨!我在法场上看着剐他,方趁我平生之志!”说毕哭泣,烧化了钱纸。经济回家,关了门户,走归房中,恰才睡着,似睡非睡,梦见金莲身穿素服,一身带血,向经济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实指望与你相处在一处,不期等你不来,被武松那厮害了性命。如今阴司不收,我白日游游荡荡,夜向各处寻讨浆水。适间蒙你送了一陌钱纸与我,但只是仇人未获,我的尸首埋在当街。你可念旧日之情,买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经济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西门庆家中我丈母那无仁义的淫妇知道,他自恁赖我,倒趁了他机会。姐姐,你须往守备府中对春梅说知,教他葬埋你身尸便了。”妇人道:“刚才奴到守备府中,又被那门神户尉拦挡不放,奴须慢慢再哀告他则个。”经济哭着,还要拉着他说话,被他身上一阵血腥气慌吓;撒手挣脱,却是南柯一梦[2]。枕上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二点,说道:“怪哉!我刚才分明梦见六姐向我诉告衷肠,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月日拏住武松,是好伤感人也!”正是:梦中无限伤心事,独坐空房哭到明。
 不说经济这里也打听武松不题。却说县中访拏武松,约两个月有馀,捕获不著,已知逃遁梁山为盗。地方保甲邻佑,呈报到官,所瘗两座尸首,相应责令家属领埋。王婆尸首,便有他儿子王潮领的埋葬,止有妇人身尸无人来领。
 却说府中春梅,两三日一遍,使张胜李安来县中打听,回去只说:“凶犯还未拏住。尸首照旧埋瘗,地方看守,无人敢动。”直挨过年,正月初旬时节,忽一日晚间,春梅作一梦,恍恍惚惚,梦见金莲云髻蓬松,浑身是血,叫道:“庞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好容易来见你一面,又被门神把住嗔喝,不敢进来。今仇人武松已是逃走脱了,所瘗奴的尸首,在街暴露日久,风吹雨洒,鸡犬作践,无人领埋。奴举目无亲,你若念旧日母子之情,买具棺木把奴埋在一个去处,奴死在阴司口眼皆闭!”说毕,大哭不止。春梅扯住他,还要再问他别的话,被他挣开,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从睡梦中直哭醒来,心内犹疑不定。
 次日,叫进张胜李安吩咐:“你二人去县前打听,那埋的妇人婆子尸首,还有无有?”张胜李安应诺去了。不多时,走来回报:“正犯凶身已逃走脱了,所瘗杀死身尸,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应责令各人家属领埋。那婆子尸首,他儿子招领的去了;还有那妇人,无人来领,还埋在街心。”春梅道:“既然如此,我有桩事儿累你二人,替我干得来,我还重赏你。”二人跪下道:“小夫人说那里话!若肯在老爷前抬举小人一二,自消受不了。虽赴汤跳火,敢说不去?”春梅走到房中,拏出十两银子、两疋大布,委付二人:“这死的妇人,是我一个嫡亲姐姐,嫁在西门庆家,今日出来,被人杀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爷知道,拏这银子替我买一具棺材,把他装殓了,抬出城外,择方便地方,埋葬停当,我还重赏你!”二人道:“这个不打紧,小人就去。”李安说:“只怕县中不教你我领尸,怎了?须拏老爷个帖儿,下到县官才好。”张胜道:“只说小夫人是他妹子,嫁在府中,那县官不敢不依,何消帖子!”于是领了银子,来到班房内。张胜便向李安说:“想必这死的妇人,与小夫人曾在西门庆家做一处,相结的好,今日方这等为他费心。想着死了时,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饭,直教老爷门前叫了调百戏货郎儿,调与他观看,还不喜欢。今日他无亲人领去,小夫人岂肯不葬埋他?咱们若替他干得此事停当,早晚他在老爷跟前,自方便你我,就是一点福星。现今老爷百依百随,听他说话,正经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后。”
 说毕,二人拏银子到县前,递了领状,就说他妹子在老爷府中,来领尸首。使了六两银子,合了一具棺木。把妇人尸首掘出,把心肝填在肚内,头用线缝上,用布装殓停当,装入材内。张胜说:“就埋在老爷香火院城南永福寺里,那里有空闲地。葬埋了,回小夫人话去。”叫了两名伴当,抬到永福寺,对长老说:“这是宅内小夫人亲姐姐,要一块地儿葬埋。”长老不敢怠慢,就在寺后拣一块空心白杨树下,那里葬埋已毕。走来宅内回春梅话说:“除买棺材装殓,还剩四两银子。”交割明白。春梅吩咐:“多有起动你二人,将这四两银子,拏二两与长老道坚,教他早晚替他念些经忏,超度他生天。”又拏出一大瓶酒、一腿猪肉、一腿羊肉,“这二两银子,你每人将一两家中盘缠。”二人跪下,那里敢接,只说:“小夫人若肯在老爷面前抬举,小人消受不了!这些小劳,岂敢接受银两?”春梅道:“我赏你,不收,我就恼了。”二人只得磕头领了出来。两个班房吃酒,甚是称念小夫人好处。次日,张胜送银子与长老念经,春梅又与五钱银子,买纸与金莲烧,俱不在话下。
 却说陈定从东京载灵柩、家眷,到清河县城外,把灵柩寄在永福寺,待的念经发送,归葬坟内。经济在家听见母亲张氏家小车辆到了,父亲灵柩寄停在城外永福寺,收卸行李已毕,与张氏磕了头。张氏怪他:“就不去接我一接!”经济只说:“心中不快,家里无人看守。”张氏便问:“你舅舅怎的不见?”经济道:“他见母亲到了,连忙搬回家去了。”张氏道:“且教你舅舅住着,慌搬去怎的?”一面他母舅张团练来看他姐姐,姊娣抱头而哭,置酒叙话,不必细说。
 次日,他娘张氏,早使经济拏五两银子,几陌金银钱纸,往门外与长老,替他父亲念经。正骑头口街上走,忽撞遇他两个朋友,陆太郎、杨大郎,下头口声喏。二人问道:“哥哥往那里去?”经济悉言:“先父灵柩寄在门外寺里,明日廿日是终七,家母使我送银子与长老,做斋念经。”二人道:“兄弟不知老伯灵柩到了,有失吊问。”因问:“几时发引安葬?”经济道:“也只在一二日之间,念毕经,入坟安葬。”说罢,二人举手作别。这经济又叫住,因问杨大郎:“县前我丈人的小,那潘氏尸首怎不见,被甚人领的去了?”杨大郎便道:“半月前,地方因捉不著武松,禀了本县相公,令各家领去葬埋。王婆是他儿子领去,止有妇人尸首,丢了三四日,被守备府中买了一口棺木,差人抬出城外永福寺那里葬去了。”经济听了,就知是春梅在府中收葬了他尸首,因问大郎:“城外有几个永福寺?”大郎道:“本自南门外只一个永福寺,是周秀老爷香火院。那里有几个永福寺来?”经济听了暗喜:“就是这个永福寺!也是缘法凑巧,喜得六姐亦葬在此处。”一面作别二人,打头口出城,迳到永福寺中。见了长老,且不说念经之事,就先问长老道坚:“此处有守备府中新迁葬的一个妇人在那里?”长老道:“就在寺后白杨树下,说是宅内小夫人的姐姐。”这陈经济且不参见他父亲灵柩,先拏钱纸祭物,到于金莲墓上,与他祭了,烧化钱纸,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陈经济敬来与你烧一陌钱纸:你好处安身,苦处用钱。”祭毕,然后才到方丈内,他父亲灵柩跟前,烧纸祭祀。递与长老经钱,教他二十日请八众禅僧,念断七经。长老接了经衬,备办斋供。经济来家,回了张氏话。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择吉发引,把父亲灵柩归到祖茔。安葬已毕来家,母子过日,不题。
 却表吴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气融和,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小玉,出来大门首站立,观看来往车马,人烟热闹。忽见一簇男女,跟着个和尚,生的十分胖大。头顶三尊铜佛,身上勾着数枝灯树,杏黄袈娑风兜袖,赤脚行来泥没踝。自言说是五台山戒坛上下来的行脚僧,云游到此,要化钱粮,盖造佛殿。当时古人有几句赞的这行脚僧好处:
 打坐参禅,讲经说法。铺眉苫眼,习成佛祖家风;赖教求食,立起法门规矩。白日里卖杖摇铃,黑夜间舞枪弄棒。有时门首磕光头,饿了街前打响嘴。空色色空,谁见众生离下土;去来来去,何曾接引到西方!
 那和尚见月娘众妇女在门首,向前道了个问讯,说道:“在家老菩萨施主,既生在深宅大院,都是龙华一会上人。贫僧是五台山下来的,结化善缘,盖造十王功德三宝佛殿。仰赖十方施主菩萨,广种福田,舍资财共成胜事,修来生功果。贫僧只是挑脚汉。”月娘听了他这般言语,便唤小玉往房中取一顶僧帽、一双僧鞋、一吊铜钱、一斗白米。原来月娘平昔好斋僧布施,常时闲中发心做下僧帽、僧鞋,预备布施。这小玉取出来,月娘吩咐:“你叫那师父近前来,布施与他!”这小玉故做娇态,高声叫道:“那秃驴的和尚还不过来,俺奶奶布施与你这许多东西,还不磕头哩!”月娘便骂道:“怪堕业的小臭肉儿,一个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没紧恁谤他怎的?不当家化化的!你这小淫妇儿,到明日不知堕多少罪业。”小玉笑道:“奶奶,这贼和尚我叫他,他怎的把那一双贼眼眼上眼下打量我?”那和尚双手接了鞋帽钱米,打问讯说道:“多谢施主老菩萨布施布施!”小玉道:“这秃厮好无礼,这些人站着,只打两个问讯儿,就不与我打一个儿?”月娘道:“小肉儿,还恁说白道黑,他一个佛家之子,你也消受不的他这个问讯!”小玉道:“奶奶,他是佛爷儿子,谁是佛爷女儿?”月娘道:“像这比丘尼姑僧,是佛的女儿。”小玉道:“譬若说,像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都是佛爷女儿。谁是佛爷女婿?”月娘忍不住笑,骂道:“这贼小淫妇儿,学的油嘴滑舌,见见就说下道儿去了!”小玉道:“奶奶只骂我,本等这秃和尚贼眉竖眼的只看我。”孟玉楼道:“他看你,想必认得你,要度脱你去。”小玉道:“他若度我,我就去。”说著,众妇女笑了一回。月娘喝道:“你这小淫妇儿,专一毁僧谤佛!”那和尚得了布施,顶着三尊佛,扬长去了。小玉道:“奶奶还嗔我骂他,你看这贼秃,临去还看了我一眼,才去了。”有诗单道月娘修善施僧好处:
 守寡看经岁月深,私邪空色久违心。
 奴身好似天边月,不许浮云半点侵。
 月娘众人正在门首说话,忽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从街上过来,见月娘众人,道了万福。月娘问:“你往那里去来?怎的影迹儿不来我这里走走?”薛嫂儿道:“不知我终日穷忙的是些什么!这两日,大街上掌刑张二老爹家,与他儿子娶亲,和北边徐公公做亲,娶了他侄儿,也是我和文嫂儿说的亲事。昨日三日,摆大酒席。忙的连守备府里咱家小大姐那里叫,我也没去,不知怎么恼我哩!”月娘问道:“你如今往那里去?”薛嫂道:“我有桩事,敬来和你老人家说来。”月娘道:“你有话进来说。”一面让薛嫂儿到后边上房里坐下。吃了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你陈亲家从去年在东京得病没了,亲家母叫了姐夫去,搬取家小灵柩。从正月来家,已是念经发送坟上安葬毕。我只说你老人家这边知道,怎不去烧张纸儿,探望探望?”月娘道:“你不来说,俺这里怎得晓的?又无人打听。倒只知道潘家的吃他小叔子杀了,和王婆子都埋在一处,却不知如今怎样了。”薛嫂儿道:“自古生有地儿死有处。五娘他老人家,不因那些事出去了,却不好来?平日不守本分,干出丑事来出去了!若在咱家里,他小叔儿怎得杀了他?还是冤有头债有主。倒还亏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过娘儿们情肠,差人买了口棺材,领了他尸首葬埋了。不然,只顾暴露著,又拏不著小叔子,谁去管他?”孙雪娥在旁说:“春梅卖在守备府里多少时儿,就这等大了?手里拏出银子替他买棺材埋葬,那守备也不嗔?当他什么人?”薛嫂道:“耶嚛,你还不知,守备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里歇卧,说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生的好模样儿,乖觉伶俐,就与他西厢房三间房住,拨了个使女伏侍他。老爷一连在他房里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头三日,吃酒,赏了我一两银子,一疋缎子。他大奶奶五十岁,双目不明,吃长斋,不管事。东厢孙二娘,生了小姐,虽故当家,挝著个孩子,如今大小库房钥匙倒都是他拏著,守备好不听他说话哩!且说银子,手里拏不出来?”几句说的月娘雪娥都不言了。
 坐了一回,薛嫂起身。月娘吩咐:“你明日来我这里,备一张祭桌、一疋尺头、一份冥纸,你来送大姐与他公公烧纸去。”薛嫂儿道:“你老人家不去?”月娘道:“你只说我心中不好,改日望亲家去罢。”那薛嫂约定:“你教大姐收拾下等着我,饭罢时候。”月娘道:“你如今到那里去?守备府中不去也罢。”薛嫂道:“不去,就惹他怪死了。他使小伴当叫了我好几遍了。”月娘道:“他叫你做什么?”薛嫂道:“奶奶你不知,他如今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了,老爷好不喜欢,叫了我去,一定赏我。”提着花箱作辞去了。雪娥便说:“老淫妇说的没个行款儿,他卖守备家多少时,就有了半肚孩子?那守备身边少说也有几房头,莫不就兴起他来,这等大时道!”月娘道:“他还有正经大奶奶,房里还有一个生小姐的娘子儿哩!”雪娥道:“可又来!到底还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的。”不因今日雪娥说话,正是从天降下钩和线,就地引起是非来。有诗为证:
 曾记当年侍主傍,谁知今日变风光。
 世间万事皆前定,莫笑浮生空自忙。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8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羁人愁闷肠。
 三尺绕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话说吴月娘次日备办了一张祭桌,猪首三牲、羹饭冥纸之类,封了一疋尺头,教大姐收拾一身缟素衣服,坐轿子,薛嫂儿押著祭礼先行。来到陈宅门首,只见陈经济正在门首站立。那薛嫂把祭礼教人抬进去,经济便问:“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来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经济便道:“我鸡巴肏的才是丈母!正月十六日贴门神——迟了半月。人也入了土,才来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说,寡妇人没脚蟹,不知你这里亲家灵柩来家,迟了一步,休怪。”正说著,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经济问是谁,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经济骂道:“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他做什么!”薛嫂道:“常言道:嫁夫招主,怎的说这个话?”经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顾站立不动,被经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花子腿砸折了,把淫妇鬓毛都薅净了!”那抬轿子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的去了。薛嫂儿没奈何,教张氏收下祭礼,走来回复吴月娘。把吴月娘气的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只恨死鬼,当初搅下的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这等放屁辣臊。”对着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不到你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当晚不题。
 到次日,一顶轿子,教玳安儿跟随着,把大姐又送到陈经济家来。不想陈经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张氏知礼,把大姐留下,对着玳安说:“大官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一般儿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一面管待玳安儿,安抚来家。至晚,陈经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什么?还自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著俺许多箱笼,因此起的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做甚!”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拏我煞气!”被经济采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把他娘推了一跤。他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连我也不认的了!”到晚上,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吩咐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有诗为证:
 相识当初信有疑,心情还似永无涯。
 谁知好事多更变,一念翻成怨恨谋。
 这里西门大姐在家躲住,不敢去了,不题。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银冥纸、三牲祭物酒肴之类,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五里原新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著大姐众丫头看家,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老公母二人同去。出了城门,只见那郊原野旷,景物芳菲,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头的走的。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香径,地下飞起土来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春忒然好,有首词曰:
 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啭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荫。
 端的春景,果然是好!到的春来,那府州县道与各处村镇乡市都有游玩去处。有诗为证:
 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绵莺语,杨柳堤边醉客眠。
 红粉佳人争画板,彩绳摇曳学飞仙。
 却说吴月娘等轿子到五里原坟上,玳安押著食盒又早先到,厨下生起火来,厨役落作整理不题。月娘与玉楼、小玉、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到于庄院客坐内,坐下吃茶,等著吴大妗子不见到。玳安向西门庆坟上祭台上,摆设桌面三牲羹饭祭物,列下纸钱,只等吴大妗子。原来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约巳牌时分才同吴大舅雇了两个驴儿骑将来。月娘便说:“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这驴儿怎么骑?”一面吃了茶,换了衣服,走来西门庆坟前祭扫。那月娘手拈著五根香:一根香他拏在手内,一根香递与玉楼,一根递与奶子如意儿替孝哥儿上,那两根递与吴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炉内,深深拜下去说道:“我的哥哥,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节,你的孝妻吴氏三姐、孟三姐,同你周岁孩童孝哥儿,敬来与你坟前烧一陌钱纸。你保佑他长命百岁,替你做坟前拜扫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场,想起你那模样儿并说的话来,是好伤感人也!”玳安把纸钱点着,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小脚儿连跺。奴与你做夫妻一场,并没个言差语错。实指望同谐到老,谁知你半路将奴抛却。当初人情看望,全然是我。今丢下铜斗儿家缘孩儿又小,撇的俺子母孤孀怎生遣过?恰便似中途遇雨半路里遭风来呵,拆散了鸳鸯,生揪断异果!叫了声,好性儿的哥哥,想起你那动静行藏,可不嗟叹杀我!”〔带步步娇〕:
 “烧的纸灰儿团团转,不见我儿夫面。哭了声年少夫,撇下娇儿闪的奴孤单。咱两无缘,怎得和你重相见!”
 玉楼向前插上香,深深拜下,哭唱〔前腔〕:
 “烧罢纸,满眼泪堕。叫了声人也天也,丢的奴无有个下落。实承望和你白头厮守,谁知道半路花残月没。大姐姐有儿童他房里还好,闪的奴树倒无阴跟着谁过?独守孤帷怎生奈何?恰便似前不著店后不著村里来呵,那是我叶落归根,收圆结果?叫了声,年小的哥哥!要见你只除非梦儿里相逢,却不想念杀了我!”〔带步步娇〕:
 “哭来哭去哭的奴痴呆了,你一去了无消耗。思量好无下梢,无下梢!你正青春奴又多娇。好心焦,清减了花容月貌!”
 玉楼上了香,奶子如意抱着哥儿,也跪下上香,磕了头。吴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毕礼数,同让到庄上卷棚内,放桌席摆饭,收拾饮酒。月娘让吴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与玉楼打横,小玉和奶子如意儿,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兰花,都两边打横列坐,把酒来斟。按下这里吃酒不题。
 却表那日周守备府里也上坟。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备睡,假推做梦,睡梦中哭醒了。守备慌的问:“你怎的哭?”春梅便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烧纸儿?因此哭醒了。”守备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不知你娘坟在何处?”春梅道:“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便是。”守备说:“不打紧,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坟,你教伴当抬些祭物,往那里与你娘烧分纸钱,也是好处。”至次日,守备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迳往城南祖坟上,那里有大庄院、厅堂、花园去处,那里有享堂、祭台,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四人轿,排军喝路,上坟耍子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来,吩咐玳安、来安儿,收拾了食盒酒果,先往那十里长堤杏花村酒楼下,拣高阜去处、人烟热闹那里,设放桌席等候。又见大妗子没轿子,都把轿子抬着,后面跟随不坐,吴月娘领定一簇男女,——吴大舅牵着驴儿压后同行——踏青游玩。三里抹过桃花店,五里望见杏花村,只见那随路上坟游玩的王孙士女,花红柳绿,闹闹喧喧,不断头的走。偏衬著日暖风和,寻芳问景,不知又多少。正走之间,也是合当有事,远远望见绿槐影里一座庵院,盖造得十分齐整。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两廊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前殿塑风调雨顺,后殿供过去未来。锺鼓楼森立,藏经阁巍峨。幡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幡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鬼母位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吴月娘便问:“这座寺叫着什么寺?”吴大舅便说:“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名唤永福禅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几十两银子在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这般新鲜。”月娘向大妗子说:“咱也到这寺中看一看。”于是领着一簇男女,进入寺中来。不一时,小沙弥看见,报与长老知道。见有许多男女,便出方丈来迎,“请施主菩萨随喜。”但见这长老,怎生模样:
 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旃檀浓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双贼眼,单睃趁施主娇娘;这秃厮羙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动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发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要媾欢。
 这长老见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一簇男女,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长老连忙点上茶来,雪锭般盏儿,甜水好茶。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那和尚笑嘻嘻说:“小僧法名道坚。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僧众,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川坐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一面方丈中摆斋,让月娘:“众菩萨请坐,小僧一茶而已。”月娘道:“不当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拏出五钱银子,教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笑吟吟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少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不一时,小和尚放了桌儿,拏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举箸儿才待让月娘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吩咐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坐不迟。”吴大舅告辞,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鸣起锺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簇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这春梅在帘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抬将祭桌来,摆设已齐,纸钱列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迳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了轿子,两边青衣人伺候。这春梅不慌不忙,来到坟前插了香,拜了四拜,说道:“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把纸钱烧了。这春梅向前放声大哭,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把凤头鞋跌绽。叫了声娘,把我肝肠儿叫断。只因你逞风流,人多恼你疾发你出去。被仇人才把你命儿坑陷。奴在深宅怎得个自然?又无亲,谁把你挂牵?实指望和你同床儿共枕,怎知道你命短无常,死的好可怜!叫了声,不睁眼的青天!常言道好物难全,红罗尺短。”
 这里春梅在金莲坟上祭祀哭泣,不题。却说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去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定的。”月娘道:“他又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什么?”小和尚道:“姓庞氏。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他姐姐念经,荐拔生天。”玉楼道:“我听见爹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他?”正说话,只见长老先走来,吩咐小沙弥:“快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轿。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穿大红妆花袄儿,下著翠蓝缕金宽襕裙子,带着玎珰禁步,比昔不同许多。但见:
 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耳边低挂,金挑凤鬓后双插。红绣袄偏衬玉香肌,翠纹裙下映金莲小。行动处,胸前摇响玉玎珰;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腻粉妆成脖颈,花钿巧贴眉尖。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蕙温柔。若非绮阁生成,定是兰房长就。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蕊宫仙子下尘寰。
 那长老一面掀帘子,请小夫人方丈明间内坐,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拏上茶。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宅内上坟,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恕罪小僧。”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没口子说:“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经钱衬施,小僧请了八众禅僧,整做道场,看经礼忏一日,晚夕又多与他老人家装些厢库焚化。道场圆满,才打发两位管家进城,宅里回小奶奶话。”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锺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的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罢。”长老见收了他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飐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日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去。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了四个头说:“不知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的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个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他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道了个喏,把月娘喜欢的了不得。玉楼说:“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著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说:“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他,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他怎生抬举我来!今日他死的苦,是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他?”说毕,长老教小和尚放桌儿,摆斋上来。两张大八仙桌子,蒸酥、油炸、饼馓点心[3] ,各样素馔菜蔬,堆满春台。绝细金芽雀舌,甜水好茶。众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话下。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拏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拏几分烧去。”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说道:“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生天,苦处用钱!”一面取出汗巾儿来,放声大哭。有哭〔山坡羊〕为证:
 “烧罢纸,泪珠儿乱滴。叫六姐一声,哭的奴一丝儿两气。想当初咱二人不分个彼此,做姊妹一场并无面红面赤。你性儿强我常常儿的让你,一面儿不见不是你寻我我就寻你。恰便像比目鱼,双双热粘在一处。忽被一阵风咱分开来嚛,共树同栖,一旦各自去飞!叫了声六姐,你试听知:可惜你一段儿聪明,今日埋在土里!”
 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了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迳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吩咐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锺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老姐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且待他陪完。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再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罢。”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锺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著,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够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饮过一杯,月娘说:“我酒够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送了家去。”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过那长老来,令小伴当拏出一疋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长老拜谢了,送出山门。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着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跟随,喝着道往新庄上去了。正是: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9
花开花落开又落,锦衣布衣更换著。
 豪家未必常富贵,贫人未必常寂寞;
 扶人未必上青天,推人未必填沟壑:
 劝君凡事莫怨天,天意与人无厚薄。
 话说吴大舅领着月娘等一簇男女,离了永福寺,顺着大树长堤前来。玳安又早在杏花村酒楼下边,人烟热闹,拣高阜去处,那里幕天席地设下酒肴,等候多时了。远远望月娘众人轿子到了,问道:“如何这咱才来?”月娘又把永福寺中遇见春梅告诉一遍。不一时,斟上酒来。众人坐下正饮酒,只见楼下香车绣毂,往来人烟喧杂,车马轰雷,笙歌鼎沸。月娘众人躧著高阜,把眼观看,看见人山人海围着,都看教师走马耍解的。
 原来是本县知县相公儿子李衙内,名唤李拱璧,年约三十馀岁,现为国子上舍,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踘,常在三瓦两巷中走,人称他为“李棍子”。那日穿着一弄儿轻罗软滑衣裳,头戴金顶缠棕小帽,脚踏干黄靴,纳绣袜口,同廊吏何不韦,带领二三十好汉,拏弹弓、吹筒、球棒,在于杏花庄大酒楼下,看教师李贵走马卖解:竖肩桩,隔肚带,轮枪舞棒,做各样技艺顽耍。有这许多男女,围着哄笑。那李贵诨名号为“山东夜叉”,头戴万字巾,脑后扑匾金环,身穿紫窄衫,销金裹肚,脚上八搭腿絣,干黄䩺靴,五彩飞鱼袜口,坐下银鬃马,手执朱红杆明枪,提招风令字旗,在街心扳鞍上马,高声说念一篇道:
 “我做教师世罕有,江湖远近扬名久。
 双拳打下如锤钻,两脚入来如飞走。
 南北两京打类台,东西两广无敌手。
 分明是个铁嘴行,自家本事何曾有?
 少林棍,只好打田鸡;董家拳,只好吓小狗。
 撞对头不敢喊一声,没人处专会夸大口。
 骗得铜钱放不牢,一心要折章台柳。
 亏了北京李大郎,养我在家为契友:
 蘸生酱吃了半畦蒜,卷春饼噇了两担韭。
 小人自来生得馋,寅时吃酒直到酉。
 牙齿疼,把来锉一锉;肚子胀,将来扭一扭。
 充饥吃了三斗米饭,点心吃了一大缸酒。
 多亏了此人未得酬,来世做只看家狗。
 若有贼来掘壁洞,把他阴囊咬一口。
 问君何故咬他囊?动不的手来只动口!”
 当下李衙内正看处,忽抬头看见一簇妇人在高阜处饮酒,一见那长挑身材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馀,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知谁家妇女,有男子没有?”一面叫过手下答应的小张闲架儿来,悄悄吩咐:“你去那高坡上打听那三个穿白的妇人是谁家的?访得是实,告我知道。”那小张闲掩口应诺,云飞跑去。不多时,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回报说:“如此这般,是县门前西门庆家妻小。一个年老的姓吴,是他妗子。一个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吴月娘。那个长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个娘子,姓孟,名唤玉楼。如今都守寡在家。”这李衙内听了,独看上孟玉楼,重赏小张闲,不在话下。
 吴大舅和月娘众人,观看了半日,见日色衔山,令玳安收拾了食盒,撺掇月娘上轿回家。一路上得多少锦辔郎摇罗袖醉,绮罗人揭绣帘看。有诗为证:
 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亲。
 这月娘众人回家,不题。却说那日孙雪娥与西门大姐在家,午后时分无事,都出大门首站立。也是天假其便,不想一个摇惊闺的过来。那时卖胭脂粉花翠生活,磨镜子,都摇惊闺。大姐说:“我镜子昏了,使平安儿叫住那人,与我磨磨镜子。”那人放下担儿,说道:“我不会磨镜子,我卖些金银生活,首饰花翠。”站立在门前,只顾眼上眼下看着雪娥。雪娥便道:“那汉子,你不会磨镜子,去罢,只顾看我怎的?”那人说:“雪姑娘,大姑娘,不认的我了?”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来。”那人道:“我是爹手里出去的来旺儿。”雪娥便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来?怎的不见?出落得恁胖了!”来旺儿道:“我离了爹门,到原籍徐州,家里闲着没营生,投跟了个老爹上京来做官。不想到半路里,他老爷儿死了,丁忧家去了。我便投在城内顾银铺,学会了此银行手艺,拣钑大器头面,各样生活。这两日行市迟,顾银铺教我挑副担儿出来,街上发卖些零碎。看见娘们在门首,不敢来相认,恐怕踅门了户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还不敢相认。”雪娥道:“原来教我只顾认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旧儿女,怕怎的?”因问:“你担儿里卖的是什么生活?挑进里面,等俺们看一看。”那来旺儿一面把担儿挑入里边院子里来,打开箱子,用匣儿托出几件首饰来,金银镶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但见:
 孤雁衔芦,双鱼戏藻。牡丹巧嵌碎寒金,猫眼钗头火焰蜡。也有狮子滚球,也有骆驼献宝。满冠擎出广寒宫,掩鬓凿成桃源境。左右围发,利市相对荔枝丛;前后分心,观音盘膝莲花座。也有寒雀争梅,也有孤鸾戏凤。正是:绦环平安祖母绿,帽顶高嵌佛头青。
 看了一回,问来旺儿:“你还有花翠?拏出来。”那来旺儿又取一盒子各样大翠鬓花,翠翘满冠,并零碎草虫生活来。大姐拣了他两对鬓花,这孙雪娥便留了他一对翠凤,一对柳穿金鱼儿。大姐便称出银子来与他,雪娥两件生活,欠他一两二钱银子,约下他:“明日早来取罢。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同你三娘和哥儿都往坟上与你爹烧纸去了。”来旺道:“我去年在家里,就听见人说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儿,怕不的好大了?”雪娥道:“你大娘孩儿,如今才周半儿,一家儿大大小小,如宝上珠一般,全看他过日子哩。”说话中间,来昭妻一丈青出来,倾了盏茶与他吃,那来旺儿接了茶,与他唱了个喏。来昭也在跟前,同叙了回话,吩咐:“你明日来见见大娘。”那来旺儿挑担出门。
 到晚上,月娘众人轿子来家。雪娥大姐众人丫鬟接着,都磕了头。玳安跟盒担,赶不上,雇了匹驴儿骑来家,打发抬盒人去了。月娘告诉雪娥大姐说今日寺里遇见春梅一节:“原来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后首,俺们也不知他来替他娘烧纸,误打误撞遇见他,娘儿们又认了回亲。先是寺里长老摆斋吃了,落后又放下两张桌席,教伴当摆上他家的四五十攒盒,各样菜蔬下饭,筛酒上来,通吃不了。他看见哥儿,又与了一对簪儿,好不和气。起解行三坐五,坐着大轿子,许多跟随。又且是出落的比旧时长大了好些,越发白胖了。”吴大妗子道:“他倒也不改常忘旧。那咱在咱家时,我见他比众丫鬟行事儿正大,说话儿沉稳,就是个材料儿。你看今日福至心灵,恁般造化!”孟玉楼道:“姐姐没问他,我问他来,果然半年没洗换,身上怀着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里孩子,守备好不喜欢哩!薛嫂儿说的倒不差。”说了一回,雪娥提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门首看见来旺儿。原来又在这里学会了银匠,挑着担儿卖金银生活花翠,俺们就不认得他了,买了他几枝花翠。他问娘来,我说往坟上烧纸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着我来家?”雪娥道:“俺们叫他明日来。”
 正坐着说话,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对月娘说:“哥哥来家,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气,身上烫烧火热的。”这月娘听见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儿来,口揾著口儿,果然出冷汗,浑身发热。骂如意儿:“好淫妇,此是轿子冷了孩儿了!”如意儿道:“我拏小被儿裹的严严的,怎得冻著?”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坟上唬了他来了!那等吩咐,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著抱的去了!”如意儿道:“早是小玉姐看着,抱了他到那里,看看就来了,几时唬着他来?”月娘道:“别要说嘴!看那看儿,便怎的却把他唬了?”即忙叫来安儿:“快请刘婆子去。”不一时,刘婆来到,看了脉息,摸摸身上说:“著了些惊寒,撞见祟祸了。”留了两服朱砂丸,用姜汤灌下去。吩咐奶子抱着他热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才凉了。于是管待刘婆子吃了茶,与了他三钱银子,叫他明日还来看看。一家子慌的了不的,开门阖户,整乱了半夜。
 却说来旺次日依旧挑将生活担儿,来到西门庆门首,与来昭唱喏说:“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许下今日教我来取银子,就见见大娘。”来昭道:“你且去着,改日来。昨日大娘来家,哥儿不好,叫医婆太医看下药,整乱一夜,好不心焦。今日才好些,那得工夫称银子与你?”正说著,只见月娘玉楼雪娥送出刘婆子来,到大门首,看见来旺儿。那来旺儿趴在地下,与月娘玉楼磕了两个头。月娘道:“几时不见你,就不来这里走走!”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要来,不好来的。”月娘道:“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逼临的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来旺儿道:“也说不的,只是娘心里明白就是了。”说了回话,月娘问他:“卖的是甚样生活?拏出来瞧。”拣了他几件首饰,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都用等子称了与他。叫他进入仪门里面,吩咐小玉取一壶酒来,又是一盘点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厨上一力撺掇,又热了一大碗肉出来与他。吃的酒饭饱了,磕头出门。月娘玉楼众人归到后边去,雪娥独自悄悄和他打话:“你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奴有话教来昭嫂子对你说。我明日晚夕,在此仪门里紫墙儿跟前耳房内等你!”两个递了眼色,这来旺儿就知其意,说:“这仪门晚夕关不关?”雪娥道:“如此这般,你来先到来昭屋里,等到晚夕,踩着梯凳,越过墙,顺着遮隔,我这边接你下来。咱二人会合一面,还有底细话与你说。”这来旺得了此话,正是欢从额起,喜向腮生。作辞雪娥,挑担儿出门。正是:不著家神,弄不得家鬼。有诗为证:
 闲来无事倚门阑,偶遇多情旧日缘。
 对人不敢高声语,故把秋波送几番。
 这来旺儿欢喜回家,一宿无话。到次日,也不挑担儿出来卖生活,慢慢踅来西门庆门首,等来昭出来,与他唱喏。那来昭便说:“旺儿希罕,好些时不见你了。”来旺儿说:“没事,闲来走走。里边雪姑娘少我几钱生活银,讨讨。”来昭道:“既如此,请来屋里坐。”把来旺儿让到房里坐下。来旺儿道:“嫂子怎不见?”来昭道:“你嫂子今日后边上竃哩。”那来旺儿拏出一两银子,递与来昭说:“这几星银子,取壶酒来和哥嫂吃。”来昭道:“何消这许多!”即叫他儿子铁棍儿过来,那铁棍吊起头去,十五岁了,拏壶出来,打了一大注酒,使他后边叫一丈青来。不一时,一丈青盖了一锡锅热饭,一大碗杂熬下饭,两碟菜蔬,说道:“好呀,旺官儿在这里。”来昭便拏出银子与一丈青瞧,说:“兄弟破费,也打壶酒咱两口儿吃。”一丈青笑道:“无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了炕桌,让来旺炕上坐,摆下酒菜,把酒来斟。来旺儿先倾头一盏递与来昭,次斟一盏与一丈青,深深唱喏,说:“一向不见哥嫂,这盏水酒,孝顺哥嫂。”一丈青便说:“哥嫂不道酒肉吃伤了!你对真人,休说假话。里边雪姑娘昨日已央及达知我了,你两个旧情不断,托俺们两口儿如此这般周全。你们休推睡里梦里,要问山下路,且得过来人。你若入港相会,有东西出来,休要独吃,须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们须耽许多利害。”那来旺便跪下说:“只是望哥嫂周全,并不敢有忘。”说毕,把酒吃了。一回,一丈青往后边和雪娥答了话,出来对他说,约定晚上来,来昭屋里窝藏,待夜里关上仪门,后边人歇下,越墙而过,于中取事。有诗为证:
 报应本无私,影响皆相似!
 要知祸福因,但看所为事。
 这来旺得了此言,回来家,巴不到晚,踅到来昭屋里,打酒和他两口儿吃。至更深时分,更无一人觉的,直待的大门关了,后边仪门上了拴,家中大小歇息定了,彼此都有个暗号儿,只听墙内雪娥咳嗽之声。这来旺儿躧著梯凳,黑影中爬过粉墙,顺着遮阳排子,雪娥那边用凳子接着。两个在西耳房堆马鞍子去处,两个相搂相抱,云雨做一处。彼此都是旷夫寡女,欲心如火。那来旺儿缨枪强壮,尽力盘弄了一回,乐极精来,一泄如注。事毕,雪娥递与他一包金银首饰,几两碎银子,两件缎子衣服。吩咐:“明日晚夕你再来,我还有些细软与你。你外面寻下安身去处。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我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你又会银行手艺,愁过不的日子!”来旺儿便说:“如今东门外细米巷有我个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他那里曲弯小巷倒避眼,咱两个投奔那里去。迟些时,看无动静,我带你往原籍家里,买几亩地种去也好。”两个商量已定。这来旺儿作别雪娥,依旧爬过墙来,到来昭屋里,等至天明,开了大门,挨身出去。到黄昏时分,又来门首,踅入来昭屋里。晚夕,依旧跳过墙去,两个干事。朝来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盗了许多细软东西,金银器皿,衣服之类。来昭两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俱不必细说。
 一日,后边月娘看孝哥儿出花儿,心中不快,睡得早。这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儿,原是大姐使的,因李娇儿房中元宵儿被经济要了,月娘就把中秋儿与了雪娥,把元宵儿扶侍大姐。那一日,雪娥打发中秋儿睡下,房里打点一大包钗环头面,装在一个匣内,用手帕蒙盖了头,随身衣服,约定来旺儿在来昭屋里等候,两个要走。这来昭便说:“不争你走了,我看守大门管放水鸭儿?若大娘知道,问我要人,怎了?不如你二人打房上去,就躧破些瓦,还有踪迹。”来旺儿道:“哥也说得是!”雪娥又留一个银折盂、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绫袄、一条黄绫裙,谢了他两口儿。直等五更鼓,月黑之时,隔房爬过去。来昭夫妇又筛上两大锺暖酒,与来旺雪娥吃,说:“吃了好走,路上壮胆些!”吃到五更时分,每人拏著一根香,躧著梯子,打发两个爬上房去,一步一步走,把房上瓦也跐破许多。比及爬到房檐跟前,街上人还未行走。听巡捕的声音,这来旺儿先跳下去,后却教雪娥躧着他肩背,接搂下来。两个往前边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拦住,便说:“往那里去的男女?”雪娥便唬慌了手脚,这来旺儿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弹了一弹,说道:“俺是夫妇二人,前往城外岳庙里烧香,起的早了些,长官勿怪。”那人问:“背的包袱内是什么?”来旺儿道:“是香烛纸马。”那人道:“既是两口儿岳庙烧香,也是好事,你快去罢。”这来旺得不的一声,拉着雪娥往前飞走。走到城下,城门才开。打人闹里挨出城去,转了几条街巷。
 原来细米巷在个僻静去处,住着不多几家人家,都是矮房低厦,后边就是大水穴沿子。到于屈姥姥家,屈姥姥还未开门。叫了半日,屈姥姥才起来开了门,见来旺儿领了个妇人来。原来来旺儿本姓郑,名唤郑旺,说:“这妇人是我新寻的妻小,姨娘这里有房子,且借一个寄住些时,再寻房子。”递与屈姥姥三两银子,教买柴米。那屈姥姥见这金银首饰,来因可疑。他儿子屈镗,因他娘屈姥姥安歇郑旺夫妻,二人带此东西,夜晚见财起意,掘开房门,偷盗出来耍钱,致被捉获,具了事件,拏去本县见官。李知县见系贼赃之事,赃物执证见在,差人押著屈镗到家,把郑旺孙雪娥一条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的脸蜡渣也似黄了,换了渗淡衣裳,带着眼纱,把手上戒指都勒下来打发了公人,押去见官。当下烘动了一街人观看,有认得的,说是:“西门庆家小老婆,今被这走出去的小厮来旺儿,今改名郑旺,通奸拐盗财物,在外居住。又被这屈镗掏摸了,今事发见官。”当下一个传十,十个传百个,路人行人口似飞。
 月娘家中自从雪娥走了,房中中秋儿见箱内细软首饰都没了,衣服丢的乱三搅四,报与月娘。月娘吃了一惊,便问中秋儿:“你跟着他睡,走了,你岂会不知?”中秋儿便说:“他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边,半日方回,不知详细。”月娘又问来昭:“你看守大门,人出去你怎不晓的?”来昭便说:“大门每日上锁,莫不他飞出去?”落后看见房上瓦躧破许多,方知越房而去了。又不敢使人躧访,只得按纳含忍。不想本县知县当堂问理这件事,先把屈镗夹了一顿,追出金头面四件、银首饰三件、金环一双、银锺二个、碎银五两、衣服二件、手帕一个、匣一个;向郑旺名下,追出银三十两、金碗簪一对、金仙子一件、戒指四个;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银镯一付、金钮五付、银簪四对、碎银一包;屈姥姥名下追出银三两。就将来旺儿问拟奴婢因奸盗取财物,屈镗系窃盗,俱系杂犯死罪,准徒五年,赃物入官。雪娥孙氏系西门庆妾,与屈姥姥当下都当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责令本县差人,到西门庆家教人递领状领孙氏。那吴月娘叫吴大舅来商议:“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什么?没的玷辱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打发了公人钱,回了知县话。知县拘将官媒人来,当官变卖。
 却说守备府中春梅,打听得知,说西门庆家中孙雪娥,如此这般,被来旺儿拐出,盗了财物去,在外居住,事发到官,如今当官变卖。这春梅听见,要买他来家上竃,要打他嘴,以报平昔之仇。对守备说:“雪娥善能上竃,会做的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伏侍。”这守备即便差张胜李安,拏帖儿对知县说。知县自恁要做分上,只要八两银子官价。交完银子,领到府中,先见了大奶奶并二奶奶孙氏,次后到房中来见春梅。春梅正在房里缕金床锦帐之中才起来。手下丫鬟领雪娥见面。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头进见,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这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直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䯼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这雪娥听了,口中只叫苦。自古世间打墙板儿翻上下,讨米却做管仓人!既在他檐下,怎敢不低头?孙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儿,换了艳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意游。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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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安本此处此处有脱文,依上下文补全:“□□□□斟琥珀银镶盏满泛金波。”
  2. 大安本此处此处缺失二字,依上下文补全:“被他身上一阵血腥气□□撒手挣脱却是南柯一梦”
  3. 大安本此处缺失一字,依上下文补全:“蒸酥炸□饼馓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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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