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睁眼,已经十点多钟了,杨涛却躺在床上怎么也不想起。头倒是清醒了,身子却依旧沉沉的瘫瘫的,似乎不知道今天该干点儿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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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朦朦胧胧只记得有好多的人,矿上的,煤检站的,镇里面的,公家的个体的有事干没事做跑单帮混江湖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反正中午的时候是一大桌,晚上记不清楚,最起码也是两大桌吧。白酒一瓶接一瓶地开,啤酒整箱整箱地上,有个家伙居然把五瓶啤酒倒在一个大陶瓷盆里,端起盆子一口气就喝进去了……在酒场上杨涛一向是个不服输的主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人呢,一开始也是来者不拒,就像那些风月场上的女人一样,“谁来就谁来,老娘八叉开”,到后来看到这种阵势,也慢慢有点儿蝎虎了。再到后来嘛他就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只记得临走的时候地下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酒瓶子,人们吆喝着搀扶着又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歌厅桑拿还是路边店,反正有女人咯咯的醉人的笑……等到再睁开眼,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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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杨涛才看清楚了,自己是躺在一个路边店的小阁楼上,衣服也没有脱,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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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咯咯的笑声依然回响在耳边,但是很可惜,那个什么女人的相貌却再也想不起来了。许多的日子他其实一直就是这样,没有人能够算清楚他这些年来到底喝了多少酒,只不过酒的档次不高罢了。至于女人嘛他却是有原则的,而且自己认为品位很高,绝不是像昨天那样的女人能够打动心的。要说好女人,他这辈子真还是见识过的,这是他平时向好多朋友吹嘘的一个重要资本,像二楞子那样的是根本不可能有这样艳福的。就比如那天那个四川女,年轻倒是年轻,洋气也够洋气,但是如果和他见过的那女人站一块儿,给人家提鞋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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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是全国著名的摔跤之乡,每年元宵节和八月庙会都要举行大规模的通宵大赛。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就在这样的摔跤赛上出过大名了,要不是的话,他能够有如今这样跺一跺脚地动山摇的名气?那是在一个元宵节的晚上,前几天刚下过几场大雪,地上还到处积着厚厚的冰雪,没有风,那凛冽的寒气依旧锥子似的直往人心里面钻,再厚的衣服也好像只剩下了薄薄一层纸……他当时虽然只有十八九,但是身板已经长得和现在一样高大了,嘴唇上还生出了一层微黑的绒毛。眼看着高中就要毕业,县钢铁公司突然贴出了招工海报,他和瘫在炕上的老父亲商量半夜,高高兴兴就到公司里报了名,成了当时还挺吃香的一名钢铁工人。在那地方上班,一年四季三班倒,是没有什么节假日的,所以一听说有摔跤赛,一下第二班他就约着二楞几个工友一起看热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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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班是晚上十一点半交班,洗了澡换了工作服,等他们赶到跤场,已经是后半夜了。所谓的跤场就设在县城边一块空旷的荒地上,四周到处是黑黢黢的高粱地,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亮着刺眼的几盏探照灯,大喇叭里传出一个操本地口音的洪亮声音:“……太好了,太精彩了,太不可思议了!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老少爷们,我们新上场的这一位跤手,年龄只有二十五岁,是来自南乡的一个农民,从来没有上过场,从来没有出过手,一出马就已经连着摔倒三位专业跤手了……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老少爷们,我们今晚的奖品是,头羊奖小四轮拖拉机一辆,二羊奖二十九寸彩色电视机一台,三羊奖小康牌轧草机一个……我们这位南乡跤手,三羊马上就要到手了,价值一千五百元的铡草机马上就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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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的摔跤赛叫挠羊赛,每晚的比赛一般都设三等奖,也就叫做头羊二羊三羊,分别要连着摔倒六个、五个和四个跤手的。快看看,这个南乡的小后生离三羊已经只差一步了。他当时不由得一阵兴奋,吆喝着二楞子几个就往人群里挤……那么冷的天,想不到人还真多,黑压压一大片,他个子高,按理说站在后面也不吃亏,但是二楞子他们就不行,只好由他带着没命地挤呀挤……忽然,就有一个女声生气地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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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个只好停下来。记得那女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粗话,他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正要也回敬几句,旋转的探照灯光束打了过来。在那一片耀眼的白光下,杨涛突然间就觉得眼睛都花了,就像是另一束强光猛地射了过来……那是他这些年所见过的最漂亮最靓的一张脸了,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些美女明星,在那张脸面前都会羞死气死的。在煤检站他知道有一个挺俊气的小伙子,就是一个铁杆儿的巩俐迷,据说和老婆“那个”的时候,也必须要喊着巩俐的名字“家具”才能硬起来,叫他见见当年那一张脸,不把他硬出毛病来才怪呢。他当时就觉得头嗡嗡地响成一片,连高音喇叭里震耳欲聋的主持人呼喊声都几乎听不见了……看着他这样高大的一个小青年,那女人大概也有点儿发怔,只呆呆地看了一气,再没有说出一句骂人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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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二楞子推推他,才知道那个南乡的后生已经把第四个跤手也摔倒了,人群里一片喧哗,主持人的声音也急促了许多,在大喇叭里紧急寻人“救场”,因为再摔倒两个,今天的比赛就只好提前结束,而正常情况头羊是一定要等到天亮的时候才能揭晓的。当时的他,听着喇叭里那一遍又一遍焦急的吆喝声,看着周围那一片喧哗和吵闹,就觉得心里有一股血直往上冲,想也没想就高喊一声冲进了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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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他那高高的个头的确是很唬人的,整个场子立刻哇――啊――地响成一片,场面似乎都有点儿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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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冲到场子中央,他才有点儿害怕起来。自己虽然长得又高又壮,但是要知道这可是正经八百的跤场,是一出手立见分晓的男子汉决斗的地方。一眼望不到边的偌大场子,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海,这好几万人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有好多还来自周围十几个县,甚至全省全国,专业跤手很多,各路高手云集,自己从来都没有进过这地方,能不能“救场”姑且不说,闹不好伤筋动骨、摔个残废可就全完了……他惶恐地站着,场外那张靓丽的脸和二楞子他们也不知哪里去了,他突然感到空前地孤独。豁出去了!只好狠狠心挽起袖子,想一想干脆在雪天里脱了个光膀子,摆出一个不规矩的马步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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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过去,对面那个已经得了“三羊”的小伙子虽然年龄比他大,但是个头不高,顶多一米七几的样子,这让他多少有点儿放心……真正的搏击就在那一刻开始了。其实回想起来,那个过程似乎有点儿太简单也太缺少戏剧性,在寒风中他光着膀子冻得直抖,那小子则像猴子一样在他的周围奔来奔去,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扭在一起――这下好了,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抓住那小子的衣服,浑身那股蛮劲就派上用场了,倒吸一口气,铆足平生的力气,嗨地那么一声吼,那个转来转去的身子就离开地面,被他扛在了头顶上,只有手脚不住地乱动……他扛着这么个人,转一圈又转一圈,就像是卸一袋土豆,轻轻地就把他给掼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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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万的人大概都惊呆了,整个场子静极了,竟然连一声呼喊、吆喝都没有……只是有一个女人迅速跑进场子,把丢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披在他黑亮的光膀子上。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到那双看他半天的眼睛悄然移开,身子悄悄地向场外走去,他才蓦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刚才骂他的那个靓女吗?此后一直过了好几年,本地那个名气很大的“二人台”剧团来他们县演出,他才知道这女人原来是这个剧团里的一个名角儿,名字就叫……钟丽婷。当然,那时人家早不记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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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杨涛的大名,他的威风他的荣光,就是在那一刻产生的,没几天的时间他的名字就传遍了全厂全县,甚至可以说是全雁云一十三县,一直到了现在有人还会偶尔在跤场观阵的时候不由得说起他当年力破“三羊”的壮举来,特别是对他那个寒冬腊月光膀子的形象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象……只可惜他那个光辉形象维持得实在太短了,紧接着又上来一个专业跤手,身材同样和刚才那一个“三羊”差不多,却没用了几分钟时间,他稀里糊涂就被人家给撩倒了。要是能够再坚持那么几个回合,他杨涛也许早不是今天这副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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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哪,也许这就是命。有时候回想这最为光辉的一幕,他往往就想,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是一个“破跤”命,而不是一个“挠羊”命。在本地这样的跤场上,往往就有许多专门的这种“破跤手”,一到有人得了“三羊”、“二羊”,这些人就会出来“破跤”,自己得不了“头羊”,也决不让别人把“头羊”大奖给轻易扛走了,自己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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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手机响起来。看看号码,又是老板白过江。大白天的,又会有什么事呢?但是老板毕竟是老板,自己再威风也是人家手里的一个棋子。他妈的,一想到这个,他的心里就直来气,回想一上午的荣光也全变成了狗屁。对啦,昨天下午老婆还来了电话,家里老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让他赶紧给捎两千块钱回去哩,喝了一夜酒,他怎么差点儿把正事都忘了?老父亲已经瘫在床上十几年了,又有很严重的癫痫,发作起来十分可怕,全靠这药那药维持着呢。金山离他们村也不远,来回不过一天时间,但是他实在不想踏上那块让他爱不得也恨不得的土地,还是让小兄弟二楞子给跑一趟吧。但是钱呢,手头上那几个子儿早花光了,惟一的办法只有找白老板预支一下,在这一点上白老板一直是很够意思的,这也就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够离开老板也不能够对不起老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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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涛接完电话,一个懒驴打滚爬起来,饭也懒得吃,就直接骑摩托回到矿上,来到白老板的办公室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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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矿山这种地方,加上白过江这人又不讲究,所谓的“经理办公室”也就是比普通工棚略好的两间房,一里一外,外面那一间窗户上还缺了一大块玻璃。所以,还没进门他就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他不便进去了,只好在门外面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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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这个女人嘛,就是那个钟丽婷,虽然人家早就不记得他了。金山这地方能够有多大,就是全雁云也才不过三百来万人。况且打那以后,他和这女人还有过一次交道的。他这人就是这样,谁要是帮过他,他一辈子都会感激人家,但是谁要是伤害过他,也一辈子永远忘不掉的。这女人为什么要离开剧团,离开以后又一直在做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而且清楚了也没有一点儿用,他又从来也没有那种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想法。但是,记得有那么一次,他想发一笔财,人托人找了许多关系,最后一直找到市刑警队,就是在那里见到这女人的,听说她那时正和那个神通广大的刑警谈恋爱……这事又过去好几年了,但是他至今一直都认为,那笔生意之所以没弄成,和这女人是有很大关系的。这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也是一个挺可怕的女人,这几年听说她的神通很大啊,不仅和老板白过江,而且和雁云上下白道黑道的人都熟得很。现在的民爆用品管得很严,金山镇那个没一点儿女人样的女派出所长三六九都要来查一次,但是他们矿上报批一次就够用好几个月,有一个秘密巷道专门储藏几吨几吨的炸药,他知道就是这女人给出的力。今天,她又来做什么呢?他有心听一听,又怕老板怀疑,赶紧跺跺脚咳嗽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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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吧,站在外面干什么。”屋里传来白过江干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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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涛应声走了进去,不动声色地看看她又看看老板,规规矩矩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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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板今儿分外严肃,板着脸说:“这位钟女士的车坏了,你用我的车把钟女士送到雁云宾馆,就赶紧回来。――他是我这里的保卫科长,叫杨涛。”后面的话当然是对这女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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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就这事啊!杨涛在心里笑起来,脸色依旧严肃地应着。等出了屋,把这女人安顿到车上,他又返身向白老板借了钱,才满脸微笑地向山下开去。白老板这人的确不错,他刚才一张口,就连说借什么借什么,就算是给你发的奖金吧……不管将来到底算不算数,这话当下听着就让人热乎乎的。一边开车一边这样想着,杨涛就有点儿高兴起来,对这女人原来的那一点儿气也全消了。刚才在老板那里他一直没细瞅,现在从后视镜看去,这女人简直和当年没有什么变化嘛,鸭蛋脸大大的白白的,大眼睛毛嘟嘟水汪汪的,还有那眉呀嘴呀鼻子呀,真是没有一点儿可挑剔的地方……不好,车打了一下弯,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他就觉得自己下面都硬得难受……好在她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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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见过。我是说,金山这地方挺神秘的,若要财运来,尉迟把门开,那个金洞是真的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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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真的。听我爷爷说,抗战的时候,有两个日本人还进去过呢。不过,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会唱二人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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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哧地笑了一下:“在咱们这地方,谁不会唱呀。你姓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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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易杨,波涛的涛,我和市里的杨波市长是本家,都是水字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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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嘛……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杨市长一句话,你还不弄个科长、局长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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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成什么了,咱又没文化……再说,我靠自己,不喜欢靠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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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样好……不过你应该知道吧,你家这哥哥红得很,搞得好可能还要当正市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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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涛心里一惊,嘴上却说:“我知道,他早就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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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我们家就要出市长了,难道还怕你们这些鸟人不成?杨涛心里不由得冷笑着,却不知怎么又忽然想到了这女人当年坏他那一笔生意的事情。这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他也不是早就不生气了吗?可见自己还是一个很喜欢记仇的人啊!是的,他平时早就说过,谁要是欺负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轻饶过他们的!说透了,咱就是这样一个人,要不还配叫杨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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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山到市里面,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到市区刚好到吃饭的时间。杨涛先不忙去宾馆,好说歹说硬把这女人拉到了一座豪华酒楼。进了门就直奔包间,连说我请客我请客,什么贵点什么,什么好吃上什么,直摆了那么一大桌,又开了一瓶上好的茅台酒,钟丽婷连说不会喝,他便乐得自饮自酌,痛痛快快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说声“老板喊我有急事,我先走哇”,开起车就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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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瘾,先让这小娘们儿给大哥打打牙祭吧!杨涛一边把车开成了飞机,一边独自呵呵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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